第3章 生离死别
艾久缓缓道来: “我妈,是2020年2月14日死的。从染上新冠,入了华西隔离,到割腕自杀,刚好一百天!以前,我以为我妈是因为思念而成疯魔,完全是猜疑与无知。大概二十年前吧,因为长期的失眠头痛,我妈已不能正常上班,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服药,定期心理疏导,催眠治疗最后加上电击疗法,终是无果。经历了多次自杀未遂,最终办了病退,回到家中,打理我爸留下的财产,投资做医药公司的同时也做慈善。我爸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且在北上广深和成都都购买了五套以上房产。我妈先在华西医院化验科工作,后转入后勤部药剂科,负责过药品采购,做医药公司轻车熟路,更是将财富翻了十倍以上。她接续了我爸资助贫困家庭学生、在贫困山区捐建小学的慈善事业后,也是造福了上千的儿童和家庭。我以为,我妈在忙碌和成就感中会忘却伤痛,获得安宁。直到她过世,整理她的日记,读完她的遗书,我才明白,她至死也没有获得救赎,生前每一天都深陷负罪与悔恨。”
艾久转头再次望向了叶轻眉,发现叶轻眉竟愣住了,还打断了他的话:“艾久,难道是你妈妈杀了你爸爸吗?”
艾久苦笑:“我只说了这些你就猜出来了……我,却是多年都没设想过。我妈,早就发现了我爸的恶行,可她不愿意让我成为強奸犯的儿子,更没有勇气亲自去向组织告发。当她发现我爸竟然性侵了一个才八岁的幼女时,所有的隐忍顾虑犹豫便全都放下了,她决定要杀了这个禽兽。为了掩人耳目,让他死于病痛,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每天在给爸打的果汁中掺杂少量致癌化学物质或药品,挣扎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她发起的无数次争吵都是在给我爸机会,只要他悬崖勒马,我妈也就会犯罪中止。可我爸至死都不曾认错更拒绝停手,他认为自己拯救了无数个儿童,给了她们光明的未来,当然有权利拥有她们圣洁的躯体,并且那些孩子都是自愿献祭,他籍此升华了她们的灵魂!这种变态言论无数次刺激着逼迫着我妈加快了处私刑的步伐!她下毒的剂量越来越大!其实,很可能我爸的死是我们母子俩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当天我爸倒下时,双方都处于盛怒中,既使我爸向她呼救,我妈也未施救,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生命逐浙逝去,才作了心肺复苏,拨打了求救电话。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夜,她反复回味自己的一见钟情、两人的相爱弥深,也惦记起对方的才华横溢、温柔呵护,她深切地后悔了,痛恨自己的自私、残忍、狡猾和最后一刻的见死不救,直至她无法面对,选择逃避,幻化出跟随她至死的不灭亡灵,和他生活,对话,乞求原谅!她无数次地按亡灵的指示绝食、自残、自杀,尝试以各种方式求得心安而不得安宁!最终因为住在隔离病房,失了我的监护,自杀成功了,却还是睁了怒目,张大了嘴,仿佛与亡灵进行了声嘶力竭的争吵!”
叶轻眉忍不住怜悯地握住了艾久的手:“你母亲的死给你的打击很大吧?!”
艾久早泛红了眼:“我以为自己年近五十,经历了多次的痛彻心扉和险象环生,足以平静地接受85岁老母的离去,但真迎来那个时刻我才明白,痛再多次也还是会痛!更何况,是我向社区申报了她的感染,导致她孤单地离去!揉进去遗憾的悲痛更加痛入骨髓!……排期等待火化的日子,我消化了母亲对父亲刻骨的爱与恨,接受了母子俩掩盖着罪与悔的残酷现实,我期望余生……余生,那悲哀会被时间与遗忘冲淡!看着殡葬师傅郑重地将我妈化成的灰白碎片装殓入瓷瓶,我以为就此即是永别,永别我的父母,我的过去!可真正的死别,是那个人彻底走出你的时间,并不是哪个人肉身的湮灭!他们,始终如一,停留在我的时间里,还将我无数次拖进过往。我汗津津地揽了球回家,妈妈是扎了围裙执着勺的貌美如花,爸爸是专注于写生春华秋实的儒雅文人,空气中流淌着烟火气与花草香,是和谐与静谧的幸福。可伴随美好回忆的还有无比惊恐的片断,青春与想往死去的那残忍一刻也无数处重现!门缝间瞥见的父亲的狰狞怒目,母亲死去时瘦削脱骨的骇人模样,时不时在梦里惊见!只有想起你和熊英,另一种痛彻心扉和悔不当初,让我可以暂时清醒,好比癌症晚期绊了跤的骨折,可以撕吼出声可以敷疗忍耐的痛楚……”
“你别再说了,徒增悲伤……”叶轻眉皱了眉,眼底全是不忍!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一直覆了艾久的手,赶紧抽回来,有点尴尬,遂自嘲:“艾久,不只你一个人陷进过去,这会儿我都入了情景呢!青春年少时的伤痛,人到中年时的无奈,也只有当事人可以言说与共情了!”
“是的!”艾久回了神,用白皙修长的手轻抹过双眼,潇洒随意地拭去了泪水,这一幕莫明地让人心动!叶轻眉赶紧垂了眼去端了茶。
艾久热切地望向叶轻眉:“自分手,我这三十年是第一次吐露心声,只是因为,是你!我青春热恋的见证人!你记得吗?96年的偶遇。我正拿着大哥大打电话,你穿了一套淡青色的衣裤站在马路牙子上,瞪着我咬牙流泪。我慌乱地穿行过车流,还是愚蠢地握紧大哥大,对着话筒喊叶轻眉!你说:艾久,你还好吗?我傻笑:我很好!还傻补一句:你好瘦!你噙了泪挥手:那便好!愿此生不复再见!竟转身奔跑了去!死了的心在望向你时剧烈地复活了,在你转身的那一瞬又片片破裂,让我疼得几乎晕厥过去!毕业时,我以为相遇可期,相遇时,我参悟此情已逝!你昂着头奔跑,淡青色的衣衫裹出纤细的身形,阔腿裤像旌旗般飒飒飘摇,一切如往事烟雨般消散……车马喧嚣处,你我成殊途!我没有梦想,作律师只是巴望着,有《法网柔情》里的偶遇。可看到审判长叶轻眉这几个字时,我恐慌地想:相见不如不见。只因执念,生不曾离死也无法别!相不相见又如何,我还在那里,你已转身,今天,扯住你的此番矫情,也只是为了了却当初不能言的遗憾!叶轻眉!谢谢你!肯回头看看,有个人,还站在那里,等你!”
叶轻眉脸红耳赤,眼都未抬,饮尽杯中凉茶,舌尖尽是苦涩。手机铃声突地响起:“我好想你,好想你,却不露痕迹。我还踮着脚思念,我还任记忆盘旋,我还闭着眼流泪,我还装作无所谓。我好想你,好想你……”赶紧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叶轻眉无法淡定了……“我,我好像也该说点什么吧?!可我,好像已无话可说。”
“不用说什么!我知道,我还是我,你已不是你了!轻眉,若有难事,如需倾诉,给我机会。你记着这个,就够了……”艾久吁了口气,潇洒地站起来:“晚了,该回家了。”
两个人似乎都急不可耐地收了场,一个有些后悔说多了,另一个害怕忍不住说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