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也从容
叶轻眉专心地开着车，长年累月的伏案工作和自以为是的放任病痛，让她患了夜盲症，也加剧了散光。放着震耳的音乐，瞪眼目视前方，她逼迫自己不要去追忆！没有用，泪水已缓缓垂下，在杂乱简陋的派出所里，她当时，也是这样，瞪眼目视前方，任泪水充盈了眼眶，慢慢溢出来，又缓缓落下去……
“是的。因为不好的预感，我提前回来了……就是第六感而已！莫明地心慌！”“警官，我说过了。这一周家里都没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争吵！”“之前，没有可疑的人接近我妈。她虽然是核物理专家，可全家都不知道她具体负责什么项目。为了防止泄密，她不交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应酬，社交活动。”“什么！为什么有这个怀疑！我爸妈感情很好！”“安眠药吗？我爸妈每天都吃！……是。经常换，也有一次服用多种的情况！”“嗯！我爸妈都爱喝酒，爸爸喝白酒，妈妈喝红酒，也有混喝的情况！……”“早餐吗？是我做的！”“关火吗？关了的。我确定！”“是往右上还是左下？什么意思？警官您是说我害了爸妈吗？……呜……不可能！我确认火熄了才走的！”“什么？什么保险？我不知道啊！”……
好在叶轻眉反应快，掺着真话的谎言，带了或呆滞流泪或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引起任何怀疑，警方最终以天然气意外泄露致死结案。一周后，当保险公司派人找到她，赔付了五十万保险金后，叶轻眉方生了后怕与恐慌！
96年2月的成都，干冷干冷的，寒风吹得人脸生疼，大年初一的夜里满城弥漫着鞭炮礼花的喧哗和燃尽释放的火药味儿。叶爸心满意足，就着分外丰盛的佳馔及热气腾腾的酸菜饺子，喝得酩酊大醉，早早儿睡了。一贯冷嘴冷脸的叶妈竟然生了要与女儿同寝的热情，搂了受宠若惊的叶轻眉，言语温存:“眉儿，妈今天才发现，你咋就长这么大了呢！这俏脸儿这身材儿，真是青春靓丽！眼看着你也快毕业参加工作了，就要变成自食其力的大人了！妈妈真为你骄傲！……”
叶轻眉羞涩不安地往后缩了缩，完全不适应这莫名而降的荣光。叶妈轻笑一声，又搂紧了些，真是亲热都带了她的強势。
“以前，是妈妈对你要求太高太严厉了，总想着，以你的智商，就算上不了爸妈的母校清华，中国人大是没问题的，从没想这会给你太大的压力！高考遭遇滑铁卢，我又一味地训斥，如今想来尽是后悔！你没有怨妈妈吧？……”
叶轻眉笑着咕噜了一句:“我有那胆儿吗？！”
“唉！年过半百，终于想明白了，像我们一样死命读书，毕业又怎样？分配到山沟里的九0九基地，干着伟大的事业，拿着微薄的工资，双方又都是长子长女，父母弟妹都是土里刨生活，全等着接济。我月月到25号就要为家里吃饭问题到处借钱，自尊心早就踩在地板上了，看的脸色听的讥讽化作泪水也只能往肚里咽！等核潜艇研制成功了，迁到了这儿，待遇是提高了，可大城市的物价比山沟沟涨了一大截！真是受够了为五斗米折腰的日子，何况你上大学也要花更多的钱，我只有硬逼着你爸辞职下海到大亚湾核电站打工！我以为，贫贱夫妻百事哀，要抓住机遇打个经济翻身仗，要把在同事那儿失去的颜面都夺回来，我们就幸福圆满了！哼！多么肤浅天真……”
“妈！你本来就是个财迷儿！”叶轻眉斗胆打趣。
叶妈笑握了叶轻眉的手，往自己的肚上放，顿了顿，很平淡地说:“去年国庆时，传呼机响铃吵醒了我，见你爸半夜三更的，轻手轻脚地出门，我尾随了去！声控灯无人时也常一明一灭地跳，他丝毫未察觉后面的我。五十多的人了，下楼时三步并做两步，步伐是那样地欢快！到单元门那儿，一个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女人扑上来又亲又啃，还发出做作的娇喘……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转身逃跑却挪不动分毫！我居然认识她！她是你爸他们基建处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后来听说为了生计，两口子都辞职赴沿海地区打工去了！不用想，定然是在深圳相遇、烈火燃了干柴！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民，你爸心肝宝贝地叫，不停地呢喃着我爱你！……”
叶轻眉在黑暗中惊讶地轻呼:“不！爸，爸他怎么会！”
叶妈轻轻攥紧了她的手，提醒:“小点声！别吵醒你爸！”叹了口气接着说，“以前，你爸你妈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心只是勤奋读书，不知何谓恋爱！大一那会儿，大学食堂里看见你爸，堪比影星，惊为天人，我毫不矜持地主动追求，轻易地说出了我爱你！彼此都是初恋，哪里有什么识人之术！你爸的木讷寡言我竟当成了成熟稳重，对我的冷漠敷衍我理解为压力过大导致的不解风情！他说，真正的爱是羞与言说的！可他那晚我爱你的颤音重复了十九次！他说，逼他下海是将报国之志践踏于粪土！可他用粪土滋养了情人的一身名牌！他说，我自私虚荣恶俗，枉为博士！可他沉沦于肉体的欲念，在浓烈香水味中激情澎湃，又何止是斯文扫地！当然，回想起来，我似乎也从来没找到过你爸爱我的证据！我艰难地扭身慢慢上楼，对自己说，或许这，只是一场梦游！”
叶轻眉泪落，不由搂紧了妈妈，却说不出任何安慰！不敢想像，在单位在家中无所不能，对周围人事強势操控的妈妈，在那时的伤心欲绝，人生崩塌！
“可悲的是，我竟认为自己是咎由自取！为了节约路费，每年只让你爸回来两次！还抱怨你爸拿回来的钱少了，寄给弟弟妹妹的钱太多了！讥笑他没挣几个钱还敢和人打麻将，一个清华大学的还打不羸中专毕业的！换作我是他，离乡背井遇见个知冷知热崇拜讨好的，定也招架不住！更可笑的是，我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事声张出去的后果，想像着大院里的人是如何津津乐道讥讽嘲弄的，计算着自己的，孩子的，家庭的名誉损伤，我竟然浑然忘却了当时的心痛与耻辱！回到床上时，我已定了心，再不齿也忍耐吧！等你毕了业，有了工作，结了婚，我再和你爸摊牌离婚！”
“不！”叶轻眉呜咽着，“妈，我没关系！这种事，为什么要忍！别人怎么说关我们什么事！你犯不着委屈求全……”
“唉！傻孩子！看你这急脾气！”叶妈拍了拍叶轻眉的手，“听妈妈慢慢说，知道墨菲定律吧？！人们在两个以上的方案选择中，通常会选择那个导致灾难性后果的方案。因为预估偏差、侥幸或自负，小概率事件到最后成了定然发生的意外！没错！妈妈当时确定那个女人从扫地工变成了妓女，妈妈也想过佯装不知仍过夫妻生活会不会染病，但我还是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一切照旧。当上个月，我拿着化验单，听着医生关于尖锐湿疣的宣告时，禁不住笑了，果然如此啊！害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你爸爸迟来的爱情对上的不过是一个妓女！他还骗我说那些如腐烂菜花的烂是皮肤病！医生恐怕第一次看见患者在这种情况下还无知无耻笑了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不屑地讽刺:哟！看来不是第一次啊！还是检点些吧！说不定下次就染上艾滋了！你以为出来快活不担风险啊！我顿时无地自容！回到家，我忍耐不住把化验单拍到你爸脸上，你猜猜，你爸干了啥！他冷笑着说，没想到，我居然给他戴绿帽子！骂我还厚颜无耻地如此嚣张！我真的震惊了！”
“妈！你不要说了！”叶轻眉哭得抽搐，“我明天不去九0九参加同学会了，我帮你写离婚协议！这婚必须离！……我要他净身出户！”
“唉呀！叫你别打断妈妈！就你这急吼吼爱打断人的毛病，以后工作了不得罪领导才怪！要下定决心改！否则有你好果子吃！”叶妈边抹着叶轻眉的泪边极有耐心地缓缓说，“离是要离的！大人的事，不用你掺和！你妈是谁啊！能让你爸欺负了？！明天一定要去同学会！大院的孩子比你在大城市里的同学要单纯善良得多，并且大多数父母都是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那些智商高，能力强的，必成大器，说不定会助力你成就梦想！”叶妈又抚了抚女儿的头，“妈吃够了没钱的苦，这些年就紧着我一个人的工资花，你爸挣的全攒着呢！早给你备够了嫁妆。日后，跟你爸离了婚，就算他不给一分，你这辈子也不愁没钱花。还有，今天告诉你这么多，一是为了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二是嘱咐你这事只能带进坟墓，不管是什么方式分手，妈妈都不会让别人嚼舌根，将来既便谈恋爱你也不要吐露分毫，让人轻贱了去，更不能影响你婚事；三是无论发生了什么，记住:像妈妈一样坚强面对！所有的痛苦与耻辱不过是你此生不得不渡的劫数！渡过去了，就是让你成长的历炼。”叶妈又轻轻拍了拍叶轻眉的手，“不要去和你爸理论什么！经历多了，你会发现，即使是同龄人在同一个阶段也会和你有不同的频率，产生出特异的磁场，呈现着别样的状态，即使是亲人，情人，家人，都可能偏离你预想的平行轨道！同频共振时当然要惺惺相惜，一旦道不同则不相与谋更不作无谓争论！无语，是蔑视，是疏离，也是放下！妈妈今生过于正直真实，不谙隐藏与圆滑，年轻时既不懂藏心思又不懂掩本事，这一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背叛！在这个领域，妈妈可真是博士后级别了！眉儿，记着，心事不轻与人言说，锋芒切记不可毕露。对友人，家人，世人均如是！做到了，你自可得人呵护，求得圆满！”
是夜，在母亲沉稳安宁的呼吸声中，叶轻眉头痛欲裂，干咽了藏在枕头下的止痛片后也未能缓解，心中五味杂陈，口中苦涩难耐。之前，叶妈与她从未长谈，更无亲热，叶妈于她只是杰出女性、钢铁强人的存在；叶爸除了曾对自己的工资自作主张决定去留外向来对叶妈言听计从，从不多言，偶尔还让叶轻眉心生同情，今日方知，眼见不一定为实！人心更是难以揣测！又想起大学这几年的经历，不禁生了感慨，“妈妈啊！如果早有此一谈，女儿也不至于狼狈至此！”如是辗转至凌晨四点多，轻手轻脚起来做了早饭，留了个纸条:“妈爸:我去二号点(注:此处为九0九基地的一个点位)了。明日回。”隧离开了家。
叶轻眉一路车行皆在梦中，各种难受，到了约定地点也是头昏昏地，堆了笑与初中友人惊呼寒喧，谈及旧事故人，各样感慨。中午推杯换盏间，突觉异样，从来独断专行的叶妈有啥必要做昨夜一谈？若只言离婚，又为何教她往后处事为人？言语间甚至还表达了之前逼迫她的悔意？这些可和叶妈的性格不符！顿时惊出冷汗来！猛地揝下一切，在众人惊呼声中飞奔而去……
跑到站台，才想起到下午两点多才有去夹江的班车，再坐长途汽车三个多小时才能回蓉，心急如焚！更为自己迟钝至此气急泪奔！正跺脚，发小邱继云开着捷达车赶过来，探出头:“快上，有急事回成都吧？！两点半才有一趟车！我送你！刚好我也有急事回成都！”
叶轻眉立马上车，涕泪长流，目光焦灼，并无言语。邱继云一路踩油门超速行驶，刚停稳竟被急急下车的叶轻眉拉开车门就往外拽！邱继云利落地扯了安全带，任叶轻眉紧拉了他胳膊奔跑！到了门口，叶轻眉竟哆嗦得用钥匙开不了门，邱继云毅然推开她，拧开了门！
全室浓郁的天然气气味！主卧门开了45c左右的角，可见叶爸着一条内裤头朝了门呈匍匐前进的姿势僵硬在地上，显然已无生息！叶轻眉猛推开门，才发现叶妈竟然面色安祥地躺在床上，扑过去一探，哪还有呼吸！叶轻眉只“嗷”地一声便晕了过去。邱继云快速推开各扇窗户，扑向座机打了110又打120，手忙脚乱拖了叶轻眉往家门外去，脸都吓白了！……
叶轻眉只十来分钟就醒了，跪了在地上抖，头痛发作，吐了满身满地，完全说不出话。但其实一醒来她的脑子就丝毫未停滞地飞速运转，“离是要离的……带进坟墓……心事不轻与人言……无地自容……求得圆满……”妈妈加重语气的词一条条过，眼前晃过床头柜上的高脚杯红酒瓶，妈妈安祥如深睡的脸，想起早上走时妈妈尚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