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子落时
一个不大的前厅,树了窄窄的导诊台兼收费窗口,进门两边的椅子上分别坐了两三个形容猥琐的男子,挂了稀疏几条塑料帘子的门洞后是依稀可见的长长的阴森森的走廊,两旁分布了几个昏暗的房间。熊英感受到肘弯处叶轻眉的手指攥紧的不安,安慰地用手拍了拍。突听得里面一声惨叫,隐约又有几人压低的呻吟,叶轻眉禁不住腿发颤。验了收据,给了号,一个满脸不屑和鄙夷的中年护士领了叶轻眉往里走,冷漠地说了一句“男士外面等”。叶轻眉怯怯而不舍地回望了熊英一眼,见熊英红了眼颔首,赶紧扯了个凄惨的笑,挺直了脊背去了……
服了药,领了个塑料盆,听着护士用不耐烦的语调叙述着注意事项,环视房间:两张病床,加自己五个女子,其中一个女子正蹲地上,晃见下面盆里的血色叶轻眉吓得赶紧挪开眼;有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床上呻吟翻滚;一个长了张娃娃脸的少女张着嘴呆呆地斜倚在床边,看样子吓得不轻。
大概过去了有半小时,叶轻眉腹中开始绞痛,倒也还忍得。有点羡慕地看着原来病床上的两人前后如盆浴般很快解决了问题,其中一位大姐还怜悯地安慰正疼得半截身子俯在床上的少女:“妹儿,别害怕!痛个十来分钟就好了!一会儿觉得胀了,就像解小手一样,把他解出来就完了。”
之后又前后被护士领进来两人,少女与叶轻眉都已痛得在床上扭来扭去,赶紧向护士求救,护士坚持着不耐与不屑“吵啥子吵!这点痛都忍不倒了馒?怕痛,快活的时候爪子去了!”“又不是杀猪!嚎啥子嚎!时候到了,自然就下来了!”如此等等。
在死去活来了近一小时后,少女竟晕了过去。叶轻眉惊慌喊叫,也只是叫来了两个护士用移动病床推进了隔壁的手术室,还听得冷漠的议论“一看就是未成年!现在的女娃儿,啧啧啧,晓得啥子叫检点么!”“就是,还娇气得很!痛一哈就晕了!”“看这个名字,跟年龄一样,都是假冒的。”又听着一声大喊“文心的家属!去交人流的钱哈!药流搞不成啰!交了钱才打麻药哦!”……
叶轻眉听得心惊肉跳,心中默默祈祷自己药流成功,没想到那护士又回来扯起嗓子吼:“你还早哈!莫紧到吼!月份那么大,只能人流,早先那个药是为了帮助宫缩嘀!”直接就断了她的念想,弄得叶轻眉更为紧张。一会儿突觉着腹中大动,和着下坠般的巨痛,痛到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持续到晕眩又趋于相较平缓的痛,当叶轻眉打算起来作“盆浴”状时,巨痛又突袭而来,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叶轻眉已模糊了双眼、听不见周围、发不出声音,浮游挣扎在痛苦的惊涛骇浪中。终于在间隙,去了内裤,扶床蹲在盆上,血已喷涌而下,然后感觉到什么东西抓了自己的阴道口一下,有物坠下,弯下腰看去,下体伸出的脐带连接了如人偶般血肉模糊的一团,像倒挂的“大”字,不禁骇人地大声哭叫起来“啊!啊!他还活着啊!医生,医生救救他啊!”居然已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极度的恐惧。端了盆,半弯了腰,叶轻眉快速踉跄着奔向隔壁。
熊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入帘内,又被快速奔来的前台护士拉了回来抢白:“你干撒子!叼做挂了牌牌,男娃儿禁止入内,瞅不倒嗦!”
这边儿手术室里护士先呵斥了番,叶轻眉只管哭叫着也没听清,模糊觉得被两个护士大力裹挟着上了手术台,两腿被强行分开,两脚踩在冰凉马蹬形状的架子上,呈屈辱的姿势暴露于刺眼灯光下。正害怕而紧张地啊啊呼号着,眼前伸过来长方形的手术托盘,“看看,女胎,完全脱出”。叶轻眉疯狂地叫“拿开!拿开!我不要看啊!她还活着啊!”身体不住地扭曲。
“叫撒子叫!胎盘还没出来!莫动!分开些!”另一个金属般的不耐的声音响起,估计是医生。排状的棉签毫无章法地消了毒,猝不及防一个冰冷的物件伸入体内,仿佛撕开了下体,叶轻眉惨叫着,嘶吼着,敏锐地感受着浸入骨髓般的痛楚,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痛剜了出去。
又一个托盘伸过来,泪眼模糊中听到,“胎盘完整剥离,你要不要留?”叶轻眉不解,也看不清,只是喊“拿开啊!拿开!我什么都不要!呜……”
“放松!不要收紧!你嘞个样儿喊我啷个清宫?!你各人也越整越恼火哟!”只听着那个金属音又响起来,不知是否因为叶轻眉不要胎盘,语调和缓了很多。
叶轻眉只放松了一瞬,又开始细密地感受到刀片刮肉般的疼痛,直接让她脑子都麻了,全身紧紧收缩了起来,嘴里控制不住地不停地嚎,像旷野里濒死动物临终的惨叫,声音遂渐低哑了下去……
熊英在帘子前着急地张望,眼泪跟着流,不时或跺脚或猛扇自己耳光。待叶轻眉摇晃着出来时,熊英已满脸花红,一分帘子即横抱了叶轻眉往外面奔。站街沿上,拦了个出租,小心将叶轻眉放倒在后座上,熊英呆了一瞬,方说“师傅,麻烦到沙坪坝最近的招待所。”回头看,叶轻眉只是张着眼无声地流泪。
当晚,叶轻眉即发起了高烧,尽管熊英按自己从书上寻来的知识作足了准备,也按医嘱喂了消炎药,进行物理降温,仍然未能让叶轻眉保持住清醒。反复高烧中,叶轻眉时不时发疯般吼叫着“救救我的孩儿呀!”“我要杀了你们!你们俩个发情的畜生!”“你别觉着冤,妈妈杀了他们再来陪你!”“是我该死啊!你没有错啊!”……熊英彻夜未眠,起初握了轻眉的手流泪,之后呆呆地只看着她,到天色发白时,竟目色清明起来。
至第二日上午九点多,叶轻眉抬眼望向熊英时,熊英平静地温柔地一笑:“你醒了?”仿佛是多年夫妻的早安问候。叶轻眉也微笑:“嗯。你辛苦了!”又阖了眼,说:“我饿了!你去买些粥吧!再来一笼小笼包子!”
多年后,叶轻眉忆起这一刻来,仍能够感觉到弥漫在那个破旧招待所标间里的浓浓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