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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酒方沸梅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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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艾久不同,叶轻眉早已封存了对艾久的种种念想,连同大学四年的所有不堪,深埋进了过往,魇镇上对熊英的忏悔和思念,就像雷锋塔一样无法撼动。可是,与艾久的街头偶遇仿佛8级地震,瞬间扰乱了她的云淡风轻与岁月静好。与三十年前在彩排现场一样,叶轻眉心脏如罹患窦性心律不齐,跳漏了好几拍,面对艾久时语速加快,语无伦次,用词粗鄙,不知所云,只恨自己不如小说、韩剧里女主在男主面前的妙语连珠。

    这么多年,艾久除了眼角爬上的细纹外,外表没有任何变化:眉如远山,目似深潭,黑发浓密,长腿蜂腰,清癯儒雅,卓尔不群,岁月的积淀只平添了几分洒脱,更突显了成熟与睿智。叶轻眉一眼就认出了他,等待红灯时,那倾心一刻再次重现:在校庆排练现场,化身少年包青天的艾久于开封府前正仰望苍穹,身着青衫,腰系玄带,“濯濯如春月柳”;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鼻似悬胆,“轩轩如朝霞举”;微薄双唇矜持而坚定,面如玉瓷般温润光洁,恰如芝兰玉树合着光风霁月。叶轻眉头脑里腾起了诗句风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等等,一瞬间便被种下了情蛊,彻底迷失了自我。

    那夜,叶轻眉辗转难眠,将艾久之前的种种压缩分类打包汇总,再脑补了两人独处的两情相悦,用当时尚未流行的思维导图绘制出了核心思想:艾久已倾慕于己而不自知。于是第二日便急不可待地表白、虚张声势地宣言,待回到寝室,思及当时的措颜无地,怊怅若失……

    可毕竟年轻气盛,也只一日,叶轻眉即开启疯狂追求模式,如穷追猛打的警探满世界对艾久追踪堵截,无视所有人的存在,花样百出地示好求爱。全寝室男单们看剧起哄,争相八卦,分外和睦喜庆,乐在其中。叶轻眉又是写诗又是作画,提着录音机上艾久寝室跳霹雳舞,在食堂内当着众人的面高喊“艾久艾久!挚爱难求!”旁若无人地抢坐在艾久旁边扒拉小炒菜给他“进补”!探明艾久的喜好后,报了书法速成班在当月即拿到了书法比赛二等奖得以献宝;盛邀安静方明熊英陪同摆五人象棋赛,逼着另三人让棋,到最后对弈的总是她和艾久;到处搜罗当年流行的限量版邮票、小人书、连环画册,夹带着妙趣横生的批注往艾久面前凑……犹如现在的追星族,秉持着一个人的单向狂热奔放。可台下的艾久眼神失了坚定与果敢,惊慌失措于无数个社死瞬间,在一个月后才明白过来,两个人的独处总好过于众目睽睽下的仓皇。在一教室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杀中,艾久终于面红筋涨地答应了她的约会请求。叶轻眉洋洋自得地晃着脑袋,斜倚在讲桌边,洋溢着满心满眼的喜不自胜,笑看艾久收拾书包,掉落捡起这本书、再掉落捡起那本书,在起哄声中,碰了这个的桌角,又绊了那个的椅腿……

    叶轻眉没想到,自此不过是从一个人的狂热转成两个人间的尴尬:总是有一个人误会了约会时间或地点;慕名而去的餐厅恰逢休息日;名叫“青清”的咖啡馆是卖淫者与嫖客的集结地;到电影院始终错过想看影片的播放时段;私人放映厅深夜售票“阿飞正传”到播放时才知道是赤裸黄片;南山温泉周末只剩下情侣汤池;西政周边的铁路线旁常有流氓混混;夜色中的情人岛到处是相拥亲吻的情侣;红岩广场跳舞彼此会被别人抢走……找不到温馨的只有两个人的去处,不知道到哪里可以让暧昧自然升温。

    从小到大习惯了两点一线的叶轻眉,惊讶地发现自己是一个路痴:原来烈士墓车站在路两边是去往不同的方向、校内不同的坡与阶梯之间是相通相连的、从这个校门到那个校门不是必须走出去才能到达、从左边还是右边下阶梯都通往同一个食堂……在校内除开去教室、食堂、图书馆,自己一个人时都会迷路,让艾久找到只能凭他心灵感应。

    到最后,两人终于对彼此妥协,恋爱谈成了固定模式:下课后教学楼门口见,食堂搪瓷缸子间勺子你来我往,晚自习教室并肩啃书,之后瓷器口压青板石砖、江边坐谈闲话,风静静,语轻轻,不经意间手指稍触又分开,脸上挂不住地傻笑……可是,叶轻眉那会儿就是甜蜜啊幸福啊满足啊,希望时间慢慢走,老师不拖堂,宿管阿姨开门不要黑脸训斥啊等等琐碎,满世界纯纯的傻傻的甜甜的爱……

    一晃竟至国庆,都未回蓉,叶轻眉计划好了要在假期内速战速决,大胆完成牵手到接吻再到爱爱的过程。天公何其作美,突来一场大雨,自然地牵着手一路狂奔,无人的男生宿舍,热烈地亲吻和激情地赤裸相向……本来,初恋,真的可以,如之前的谋划,炙热而完美……

    认为自己受了无端羞辱的叶轻眉慌不择路,出了男生宿舍竟往校后门而去。雨滴如注,出门后折入小餐馆避雨,委屈地泪如雨下。老板一脸了然,热情引入座,大白天地开始招揽生意:“同学,你看你这一身,喝杯热茶热火哈撒!反正哈哈儿就饭点罗,告一哈窝们家鱼摆摆,又相因又巴适得板!再整个啤酒去个火,么得撒子吆不倒台滴!”

    叶轻眉刚入校参加老乡聚会,斗胆试酒,未走完一桌人,就搠到桌子下,之后竟是空白,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哪敢独酌,也无心饮食,只碍于老板热情,点了菜与酒说七点再上,收泪枯坐看雨住了,又下,住了,又下……三三两两的食客渐坐满了堂,老板浑然忘了备叶轻眉的酒菜,至其他桌已觥筹交错,方才上菜。叶轻眉此时突然明白,自己竟是在等他寻来做个解释,所以菜是两人量,酒是二锅头,心里存了让他酒后吐真言的小心思,这会儿只是让自己更为上头。负气对了酒瓶一阵猛灌,先是辛辣而后回甜,有够刺激也有够解气……

    叶轻眉坐在门边显眼的位置,之前哀怨托腮凝望,如林青霞在《窗外》中的楚楚,本已格外引人注目;两瓶红星下肚后,凤眼生媚,脸绽桃花,更是惹得一众男客躁动。一借了酒胆的炮营士兵蹭上前邀约共饮,叶轻眉只来得及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喊了一声“滚”,便一头栽在了桌上,恍惚间听得一声惊呼“叶轻眉!”就此不省人事……

    在颠簸中察觉自己在宽厚的背上,嗅着男子特有的迷人气息,叶轻眉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等来了艾久,闭着眼撒娇:“艾哥哥,我们…我们再重来一次!我……我可以的!……可是……真的疼啊……我……我再不哭了”又贴近了他的耳朵软语呢喃:“我……我真的……好……爱你!”随即沉沉睡去……

    疼痛让她清醒了一瞬,醉眼朦胧间,竟对上的是熊英亢奋喘息的脸,夜色如墨,自己正坐在熊英怀里做着羞人的事,一时以为梦中,叶轻眉还是觉得可恨,切齿咬了对方的肩,也不知是因了疼痛还是酒醉直接晕了过去……

    可惜噩梦不会就此结束,人生如戏竟然一路狗血。

    第二天下午,叶轻眉再度醒来时,寝室里只有好朋友安静一人的背影。下体剧痛,着地时她忍不住一声闷哼,安静闻声关切地扶住她:“你终于醒了!要上厕所吗?我扶你去。”叶轻眉掩饰着:“嗯……喝多了,头好晕,站不稳了都……谢谢”

    厕所格间里,确认裙子里已没了内裤,内里撕裂,叶轻眉从难以置信到万念俱灰再到痛不欲生,咬牙压下欲跳出喉的惨叫,眼泪无声奔涌而下,抑制不住地一阵狂呕。听着安静在外间急急地自说自话:“眉姐,要我帮你拍一下不?你开开门呢!……昨晚出什么事了,你喝成这样?!是和艾久闹掰了吗?还是拌嘴了?……吐了也好,吐干净了就没事了……扶稳了哦,你最爱崴脚了!……我和方明昨儿去解放碑玩晚了,回来时,看艾久与熊英都蹲铁门外呢,吓一跳!这可好,伞也不打,再说雨不大,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也是秋雨啊!那三个傻子不知合计了啥!就一起蹲了等你醒!这会儿还在外面等着呢!……方明每次都这样,对你俩的事比自个儿的事都上劲儿!熊英也是,估计他要真有个嫂子也不能这么好了去……你说是不?……”叶轻眉听了熊英两个字先是一阵眩晕,之后愤怒便瞬间引爆了理智,立了身子冷冷地说:“麻烦你跟他们说一声,我醒了,让他们走吧!待酒劲儿过了我自会去说个明白!”

    趁安静出去的功夫,叶轻眉到寝室提了暖水瓶兑了温水龇牙咧嘴反复地洗,对那两人的羞耻愤怒和对自己的懊恼悔恨让她收了泪,冷了脸。安静回来时,只见叶轻眉穿了件雪白的连衣裙套了件水蓝色的风衣,蓝底白花的发箍笼了黑亮如瀑的直发,镜前端坐着描眉,透着说不出的清纯冷艳。安静好似知趣地爬到了上铺看书,真的安静了。对叶轻眉来说,描眉就是个庄重赴约的仪式,表示已经妆扮了自己看重了对方注重了场合等等,往往就两划带过。可今日不同,本是浓眉行走剑锋,愣是被她涂了擦擦了涂地变成了蜡笔小新,顶着黑粗平直的两条,却衬得其他四官格外精致灵动,叶轻眉就这样挪出了门。站在铁栅门外,开始回想:去往男生宿舍的路是左边去近还是右边去近?居然找不到答案,想起了与艾久两个人每日依依不舍地顺时针或逆时针地循环,禁不住潸然泪下……

    当叶轻眉敲开门时,三个人几乎同时拥挤在了门口。只见她潮红了脸,低眉敛目却朗声而言:“今日起,我与艾久前缘了断!”又抬眼定定望向熊英:“熊英!你可愿意与嫂子交往?”把嫂子两个字咬得格外切齿与清晰。艾久脸白得不能再白了,晃了晃像是要晕了过去;方明张大嘴楞在了当下;只有熊英的脸由黑转红,闪亮了眼,大声地喊出来“我愿意!”叶轻眉讥讽一笑“那便好!”相当豪迈地揽了熊英的胳膊拉了便走……

    “我操!”良久,方明方吐了一句,回身躺床上抱了头望天。

    艾久像是被这一声叫还了魂,跺了脚飞奔而去。跑到楼下,那两位已不见踪影,艾久又如前日,产生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困惑,想起来昨夜熊英竟是在后门小饭馆背了叶轻眉,更是不知该往哪里去。没想到这两日自己反应这么慢,悔得来肠子都青了,怔怔地左顾右盼,诅咒着秋高气爽的天,最终仰了脖子捂住突然流血的鼻子狼狈而去,准备满校园地寻。

    叶轻眉其实才下一层楼,即收了手,转过来狠狠望向一脸傻笑的熊英,爆了粗口:“你他妈个混蛋!还乐!”直接上去甩了一耳光!扭身奔下,怒气不减:“你闭嘴给我跟着!”

    熊英像个偷吃糖被抓现行的幼童,从甜蜜的云端这才坠了地,一路心虚紧跟。叶轻眉则像被追逃的罪犯,急急一路向右,上坡下梯,只图个快和稳,竟然踩着高跟鞋顺利到了无人的操场边。然后,喘着气扶了树干不争气地开始吐,眼泪鼻涕哗哗地流,怒目阻止熊英上前,狼狈拿袖子横着擦,最后还是蹲了埋在臂弯里痛哭失声。熊英一时间心疼无比而又手足无措,干脆跪在地上呜咽着道歉:“嫂子!对不起!我昨天是疯了……”不待他说完,叶轻眉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得发抖:“谁是你嫂子!你有脸叫我嫂子!你还是人吗?你这叫强奸你这叫犯罪!”熊英膝行到叶轻眉脚下,抬了泪眼,目带乞求:“我错了!我混蛋!求求你,别再气了!我发誓,我犯的罪我用一辈子来还!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一条狗,要打要骂都由你!求你别再哭了,你哭得我心都要烂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作势要牵她的手……叶轻眉一脸恶心后退,嫌弃地喊“打你我都嫌脏!告诉你!你连当狗都不配!你给我跪那儿,别动!”弯了腰又干呕了两下,叶轻眉一手撑了腰,感觉所有的精气神都仿佛被抽走般,摇摇欲坠的无力,一字一字缓缓地说:“你给我听着,到你毕业前,我俩就是明面上的情侣,昨天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对人说!……艾……艾久……更不能知道”随即,转了身蹒跚着离去。

    熊英呆了一瞬,看了叶轻眉走路姿势,方才明白之前叶轻眉不过是装酷,更是撕心裂肺地疼、心中懊悔不已。立即奔了前去蹲下:“我背你!不是要装情侣吗?也要装给艾久看啊!昨晚他就是等在宿舍门口,说不定今天也是!……你心里就把我当奴才骑!”叶轻眉竟无言直接趴了上去,任泪水长流润了他的背,心中只有哭号“我已破败不堪,便是他寻来……也是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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