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你而起
“爱意随风起，情又随风散。不知你在我心里，还可以驻扎有多久？一岁又一岁，你可曾在哪里惦记着我吗？烟花绽放有多绚烂，青春褪下就有多干脆，转眼三十载，你已牵了别人的手，我也老去了我的容颜。没关系，我没期待什么，我还是喜欢着你的背影，你的香气，什么都没有变”
陈小倩敲门后进去时，艾久正在记事本上写到这，仰起头的惊诧一如既往。“我汁榨多了，吃不下了，你尝尝……”陈小倩放下盛满琥珀色果汁的琉璃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背转身，红了眼眶，蹒跚着离开。“傻瓜！”陈小倩不知是骂自己还是他，又或者是两人都该挨着，泪珠在关门的一刹那不争气地落下……
那个记事本昨夜就是这样，在同一个位置肆无忌惮地敞着怀，在耀眼灯光下引诱了她。可觊觎他的内心，不过是让自己陷入同样的悲伤……
记事本里的每一天前二行都是律所事务摘要或生活大事纪要，然后都是对1992至1995年的“你”与“我”的回忆。对“我”来说，每一日都是因“你”而为“我”的每一日。让人泪奔的几日陈小倩看了好几遍也就哭了好几遍，清浅婉转至浓烈呛人的悲伤包裹着她，欲罢不能
2023年1月1日
严总约谈，拟执行立案，现金15万……
没想到1993 年的我奔跑着下的决心，过了三十年，还是不能……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夜跑的习惯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一下一下，奔跑中，像过电影一样，你回眸一笑倾城绝艳、你要“青梅泡酒”、你“刻意”与我相遇、你骑在马背上盈盈地笑、你“不经意”刻进我心里、你说你爱上了熊英、你撕心裂肺地扒在他身上哭、你瘦骨嶙峋地站在人群中说“你还好吗？”、你挥着手忍着泪说“愿今生不复再见”……直到我呼吸困难、四肢瘫软、大脑陷入一片窒息的空白、你彻底地消失、远远的窃窃人声隆隆车响弥漫耳际……
你知道吗，跨年夜我有了小倩陪伴，可新年钟声敲响时，孤寂与悲伤还是突袭了我，漫天的烟花在屏幕上一闪一落，是你眼睫的一明一灭，那一声声爆裂恰似我心碎的声音，我噎住了，我需要吗叮宁，我有小倩的照顾了，我必须要矫情一下吧，我要欢呼着抱着家人迎来新年了，是不是可以放过你我了呢？我唏嘘着呢喃“愿今年向好！”沉入小倩颈间的香气，可鼻息间回想着香奈儿5号难以言喻的花香，与小倩无关的委屈与恨意绵绵加阴柔，想化化不开……
2023年3月1日
高总工伤赔偿案件洽谈 严总约晚餐 众人皆醉
想起了永远20岁的熊英，1994年3月1日开学时的躁动与张扬，并且……独独避开我幸福着痴笑着期待着。下午，见你旁若无人地牵了熊英走，我嫉妒得咬牙切齿，佯装不屑，无视方明的窥探讨好，分外地灿烂开朗，攥着拳头傲视群生，像个蠢得透透的初中生。早早上床睁眼至深夜，等着熊英偷摸进寝室，隐忍不言，牙齿磨得咔咔响，听着方明调侃“熊瞎子，你丫以为我们都瞎了吗？快交待，干啥坏事了！”听着熊英带着哭音嘶哑着断续回答“我……我干了……干了禽兽不如的……事……事情”随后，是众人无言，只有压抑的悲切的抽搐声。我脑袋嗡嗡作响，作着龌龊的想像，妒火中烧，竟没听出来那呜咽声中的悔恨。再没有与熊英说过一句话，直到熊英走的那个雨夜，看着你雨中嘶吼、哭喊至晕厥，我心痛欲裂、悔恨欲死，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对至爱和至友，我做了什么………不知道三十年前的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每年今朝已是我的心痛时和忏悔日，你的嘶吼与他的呜咽萦绕循环，不眠不休。我不配他待我为兄长的真心与你最初的倾心青睐，我也不配白日里接受着他人的尊重与赞誉，在漫漫长夜里舔抚自己的伤口，我活该在这炼狱里受尽折磨而死（力透纸背、没有标点，陈小倩记）
2023年3月13日
谭总谈成功，风险代理，前期费用15万到帐……
三十年前的今天，第一次与你同登歌乐山看望小老乡杨成，熊英与方明打着陪我的旗号一定要同行，一路就听着方明与你打嘴仗，我如花痴般目不转睛只看着你。你激动而快速地翻动着艳红双唇，润如凝脂的面颊上浮起两团红晕似胭脂轻染，清脆婉转而又抑扬顿挫的嗓音萦绕耳畔，整个人纯真清洌而又性感娇艳，令人目不旁移。
你慷慨激昂：“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公与不平等是执法者的问题，或者利令智昏徇私枉法或者学艺不精错误解读。我等即择此业，自当如包青天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英明决断，方能促使法律公平公正严明适用，还原事实真相，伸张法律正义 ……”
方明激动反驳：“你犯了几个错误，第一，人生而不平等，农民的后代与高官富豪的后代不可能接受同等的教育、医疗，更没有同等的职业选择权，连灵魂平等的话都是狗屁，什么法律面前就平等了，我就问你，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可不可能成为立法者 ？！第二、能不能实现法律号称的公平正义，不是靠执法者如何清廉公正严明执法，而是要看执政掌权者需要，包括：需要法律为谁伸张正义、需要法律做什么来稳固自己的政权等等。说个不好听的，连执法者个人都是工具，一个两个甚至一堆工具的好坏，影响力都有限……”
后面争执的具体内容我已记不清晰，只记得你谈及要做法官的梦想时浑身散发的璀璨光芒比正午的日光还耀眼夺目，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回程时，路遇骑马照相的兜售者，你开心而潇洒地一跃而上，牵着缰绳端端地对着镜头，随意绽放开你风华绝代的笑容，你肯定不知道我们三个傻子在心里呼喊的那一声“哇”，如同那年初见你回眸一笑的时候。你戴着流行的宽版发箍，浓密的黑发直如瀑布倾注而下，反着粼粼的光，衬得肤白唇红如王祖贤，剑眉朗目似林青霞，灵动婉约赛张曼玉，令四下皆失色，众生如尘土，只“绝世而独立”可当这风情！
唉！我何德何能何才可值当你的倾慕！自第一眼即已沦陷，再见却自惭形秽，目随你心动不已，不见你思之若狂，在你说出喜欢我之前，你既已是我熟悉的梦，如同魏尔伦的诗句，你“既非始终不变，也非截然不同”,而我始终站在原地，如葵向日，经风不移，唯仰慕而已，又何敢轻狎那“灼灼”其华。而今，你还是我熟悉的梦和光，定格在巧笑倩兮和花样年华，只添了枕边的一抹湿痕和梦醒后的一声叹息。对你，我从没有可以憧憬的未来，所以今天，还是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感恩遇见感恩曾爱，伤怀于一别经年的不敢再见，也庆幸于一别经年的不曾偶遇……
2023年3月15日
熊英忌日，休息一天。净身焚香禁食冥想。追忆初见熊英，高大英俊而又健美彪悍，藏族人特有的棱角分明，一双眸子黝黑闪亮清澈纯真，脸上的笑容干净灿烂如雪域阳光，甚至连走路都像带着高原的雄风，用现在的说法，完全就是移动的荷尔蒙。实际上相处下来，他的心灵也如同外貌一般纯净与善良，像个孩子 一般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赞叹。对我与方明一直都是心口一致地崇拜与信服，像自家兄弟地亲热依赖，因为他，同寝室一个多月，我们三人就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死党。至今难忘他奔向我，搂着我，亲热的那一声“哥”！
如今，再也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呼唤我了，更没有人在我面前随意的撒欢与撒娇了。除了方明，我与他人之间，建起了一层层的墙，在一个人的牢狱，无数个雨夜，一次次想起熊英而心中悲鸣。可是，让人悲哀的是，我已渐渐模糊了他的容颜，只有他最后的骇人模样如刻进脑海永生不去。
如果真正如我初心，挚爱与呵护他和你，宽容大度真心祝福、细致关爱倾听释怀，或许，真的可以挽留住他，至少让他走前不会那么孤单，你也不会坠入痛苦的深渊病入膏肓。无数次倒带检索，在那么多场景里，有那么多提示，我都按自己的意志错误解读甚至忽视不见。好想可以穿越回那个时空，重新遇见你和他，在你负气转身牵他的手时，我会揽你入怀，毫不犹豫地在你们仨个面前揭开那耻辱的疮痍，求助治愈；在你与他分手时，我会探寻究竟，真心撮合我最心爱心疼的你们幸福永远；在他心生死志时，我会像兄长一样宽言相慰，与他抱头痛哭一醉方休；在你被谣言折辱头痛欲裂时，于你左右挡风遮雨，成为你可以背靠的坚固城墙……
假如真如我事后猜想，你先负气择他，后为他真心所动，相爱至浓，既便非你所愿侵犯了你，以你之至善也会原谅于他；即使因此珠胎暗结，以你之坚强必也会渡过那一场劫难；就算是你气愤提出分手，不过数月，以你之忠贞定将会重牵他的手勇往直前。
可是，没有如果与假如：大雨滂沱里，他肝脑涂地死不瞑目，任雨水冲涮，一众观看，嘈杂议论；你伏地痛哭，仰面嘶吼，直至晕厥；我震惊难言，呼吸困难，跪地捶胸；方明冷静报警、呼叫120、掐你人中……这骇人的混乱一幕便是我的青春结语：万劫不复。
无数次梦里，场景重现，他总是在半空里流泪不舍凝望，完全听不见我大声吼叫“你他妈自己回来收拾局面……”他当然没有回来，局面也一发不可收拾。方明作为熊英坠楼案和保安队长意外死亡案的嫌疑人接受警方调查；你患上了莫明的头痛症，呕吐失眠厌食，形如枯槁，濒临死亡；关于你堕胎的诊疗证明复印件贴满校内所有的宣传栏，然后是一张记大过的处分通告；方明动用了家里所有的人脉，不假陪你去重庆第三军医大、北京协和医院、成都华西医院检查就医，安静为此撒泼大闹宿舍，把方明的《花花公子》《阁楼》杂志丢出窗外，在三分钟内被哄抢一空；我就如校园里猥琐的跟踪狂，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女生‘楼外，追随着你的身影，一天天见证着你的日渐消瘦，在你或弯腰呕吐或抱头蹲伏时，痛彻心扉、踌躇不前，甚至不敢向前给你递上一方手帕为你擦去涕泪，每天带着你就要从此消失的恐惧战战兢兢，相当地自残自虐。
可我终究也不能体会熊英高空坠地时的五内崩裂之痛和你被人指点诟病的羞愤难当，连想想都心悸到难以呼吸。想起方明曾恨铁不成钢地骂我“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一语中的，这几十年我不断地印证着它的准确性，以自怜为衣，沉浸在自己悔不当初的灰涩世界，对自己恨意绵绵无绝期。甚至有时会因熊英之逝可得你长久相思而心生忌妒，恨不能你伏身哀恸的是我支离破碎的尸身。
年年今日，总是最想对熊英道一声：“对不起”，为当时、今日及以后……
2023年6月5日
5月全团队没日没夜奔波筹备的破产案件终于审查立案，团队今夜狂欢。方明也加入进来，比谁都兴奋，又喝又唱又舞，至大醉。滴酒未沾的我充当司机，一路听他胡言乱语，皆是你我。“你这货一辈子就他妈拎着裤子装逼，你想叶轻眉就是司马昭之心，还搞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把人弄丢了还放不下身段去追回来，都失魂落魄了还要讲什么兄弟风骨！（普通话开始转川普）熊英是自杀，与你qiu相干！你个龟儿子扒倒杆儿上啊，取而代之撒！只晓得跟到人屁股后头演悲情戏，演给哪个看嘛！格老子qio了你几十年，到最后你都没把腰裤儿扯下来。做起妈个涩记记地样儿，老子都替你臊皮！刹到！老子要吐啰……”
“你记得今天是啥日子吗？！（转普）她居然向你表白！我操！你可真能，不给面子当场拒绝就够烂了，还他妈酸人家不如你懂典故！那一个多月让人变着花样地追，你他妈是连续剧选角啊，这通才艺秀，(普通话转川话）丧德，格老子就差检验十八摸和叫床格事！也只有她那么瓜……瞅起你娃啷个不乘火的东西……呕……龟儿子给老子刹倒，谨防搞你娃一车礼花……”
“呃……对头啦、磨得事……老子磨得事！你娃好久见过醉抻了的摆龙门阵啷个利索？（又从川味变成京片子）你丫作贱人全活儿啊！你俩迸磁儿了，人赌气找了熊英，丫还他妈装逼，断了念想儿不说，还把人清纯女娃儿变成狐媚儿破鞋，叫兄弟阋墙的婊子！……呕！……毁了心头好儿，你丫还一厢情愿地玩儿什么情圣角色扮演，还他奶奶地一玩儿几十年！（又转普通话）意淫你的逝去风华！真他妈令人作呕！”
年复一年，每值今日，方明必醉，分外地口齿伶俐，各种方言夹着不重样儿地骂，眼泪哗哗地流，脸上咬牙切齿地痛楚狰狞。我像被虐狂一样地心生痛快，就差为他鼓掌和鸣。一年之中也只有今日我不用自演自赏悲情独幕剧，任他撕扯着血淋淋的伤口格外地爽辣，像品了一大口芥末，贯通了久堵的鼻泪腺。
所有的旧事如封存的底片，等待着时间与阅历的曝光，才显现出真实的影像。但这时间与阅历是私密的，显影如何因人而异因时不同。
你仓促直白的告白，于我于方明于熊英都是不一样的震撼。当时仿佛看见静夜里突然凌空爆炸、又瞬间消逝的礼花，我在短暂的狂乱惊喜后，坠入独立漆黑旷野的恐惧，草丛中似乎有无数双眼正在窥视我赤裸的私处，让人羞耻而战栗。从此远远觑见你，便像在犯案现场听到警铃大作，立马心虚气短仓皇出逃；被如兔子般蹿出来的你截住，则窘迫尴尬又兴奋莫明，真切感受到激素在血管里滋滋地冒泡；接受你花样百出的献礼时，各种扭捏作态却之又留，连自己都嫌弃的虚伪做作。而熊英仿佛在那一刹那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第二天起，对你的态度就从对神仙姐姐的仰慕过渡到了小叔子对嫂子的款款深情，以帮未来嫂嫂拿下哥哥作掩护，各种奴颜媚骨关怀备致，一张脸写满叛徒的不安与欲偷腥的刺激。方明则当场去了神光，好一段时间都像害了瘟的公鸡，大热天地瑟缩在长袖衬衫下，不再秀贴身背心下结实的胸肌；扬言创作进入瓶颈期，暂停“一墨诗社”的活动；整日一头乱发一脸胡茬，魂不守舍，花前树下雨夜伤怀。三个人都仿佛受了刺激，各发少年痴狂。
想起来真是可笑而又可悲，在那样的年纪，我以为自己已得了大道：不曾拥有就不会痛失所有；期待和浅尝便是最美妙的时刻；现在已经很好，再多已是贪婪；禁欲使人如入世般纯净，爱情是深埋内心的圣洁虔诚，就如琼瑶的《窗外》好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内庄外儒、只讲诗情画意是正人君子，想像裙裾纷纷落下的胴体是意淫和流氓行径；为自己的罪过无尽忏悔最终总能获得救赎，修炼不够之前不配拥有高尚如莲的爱情……如此种种，阉割了我少年的锐气，浇灭了所有淫荡的火花。
年过半百，回望过往，人生竟如此残酷，遍插“严禁折花，违者罚款”的牌子，让你闻尽花香而至死不得，还拷问你“花堪折时直须折”的羞耻；放纵激情燃烧的岁月方是青春年华，无奈隐忍禁欲地度日可谓朝圣之旅；我自“恬静书味”，可不惦名利色欲，也难赎今生罪孽；心向往之不过是彼岸之花，合当守望，难渡难求；不待登峰顶，你已处悬崖，行错踏错只一步，余生即已徒惘然；不问对错黑白，悲剧的种子在不经意处落下，渐渐生根发芽，随性伸展藤蔓，爬满你人生的犄角旮旯；让你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只剩下那个人琐碎片断透出的恒久微光，可它遥不可及，也照不亮这如墨的前程 ……让人不禁哀嚎：究竟哪里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