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泯山寺
梁武四年。四月。
西城外、岷山寺中。
有一公子着青衫踏雪而来，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袋子。寺中小和尚在门口遇见他并不意外、好像早已与他熟识一般点了点头。
“公子。我们住持在西偏堂诵经呢。”
“多谢小师父告知。那我便去西偏堂听经、等一等他吧。”
“施主请。”
小和尚并没有为他带路、只是给他让了路便自己走开了。
那公子也没有客气、轻车熟路往西偏堂走去，仿佛回了自己家一样。
佛音与钵音，是最能静人心神的声音了。
那公子坐着坐着、便睡着了。
他坐在西偏堂外、那棵巨大槐树下的石头上，用右手撑着脑袋。
此时漫天薄雪都被槐树稳稳接住，他在宽大厚实的树冠下、眠的安逸。
直到老和尚走出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才幽幽转醒。
“啊，住持来了。”
这公子被叫醒、笑眯眯与住持打了个招呼。
“安施主。”住持与他行了个礼，微笑开口，“今日、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我还没说、老和尚你是怎么知道的？”
“施主的笑、脸上都快要挂不住了。”
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然后伸手拉了住持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
“有天大的喜事。特地过来同你说！走，咱们进屋吧，外边怪冷的。”
老和尚笑眯眯的任他拉了进屋，关门隔开了屋外的风雪。
梁长安解了披风、将屋内火炉点燃，然后盘腿在住持面前坐下。
“我许久没来，住持可安好？”
“老和尚我久居山中、一直都很好。”
“那我便放心了。”梁长安将手中的纸袋子拆开了递给他，“这是城内点心铺子里的芙蓉酥，和尚你喜甜又不爱太过甜腻的东西，这芙蓉酥清甜、最适合你了。你尝尝？”
和尚接过梁长安递过去的一块点心，张嘴将一整块都咬进嘴里，糕点撑起了他整个嘴巴、于是他鼓起了嘴巴嚼，一边嚼还一边点头，含混不清道，“唔、真是不错。”
“哈哈！你这和尚，还是如此。”
梁长安也拿起了一块糕点，
“我第一次见你，看你古道仙风不染尘世的模样、还真当你是避世高人。
哪知相处久了、竟然更像个孩童。”
老和尚不理他，自顾自享受着嘴里的美味，慢慢的嚼完了、咽下最后一口，又举起茶盏喝了口茶、咽下嘴里所有似甘共苦的余味，才开口道，
“什么是道、什么又是仙。老和尚我见识浅薄、一概不懂。
既入凡尘、有此身，谁能不食五谷、无钱财？
老僧也不能例外。须得日日化缘、诵经度人。
连佛祖都离不开世人香火供奉。
和尚我、又怎么避世呢？”
“哈。”梁长安笑了，“所以我才喜欢你！你同那些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口、只言你心。
喜欢便珍惜、不喜欢也不厌弃。
你不厌俗、不逐雅。不喜顺、不避逆。
世间万般事物，不管是酸甜苦辣、还是喜怒哀乐、到你这仿佛无甚差别。
没味道的斋饭吃得、精制的点心也吃得。
你遵五戒、却时常赖床。
你入佛门、却丝毫不避世事。
你无求欲、却次次将我带来的糕点吃的精光。
我就爱你，无论顺逆、你只尊本心。
看似是个最受拘束的僧人，天天待在这佛寺里，诵经打坐、日复一日。。。
可谁知、你却是个最自由的人。”
和尚闻言淡笑，抬头看向窗外对梁长安说，“你看。”
梁长安向外看去，只见山中飘风雪、天地一白。
不禁发问，“看什么？”
老和尚反问，“你看到了什么？”
梁长安复又看去。冬日里、那山中的景色大约都一致、无甚差别。
有些树秃了、有些树正茂密、而有些花迎风开的正傲。
山中偶有鸟兽出没、或飞或行，也有看不见的、早早入眠的蛇兽。
此间天地万物各不一。
他们都在过冬。
“看到了山、看到了树。
看到了天、看到了雪。
看到了大地、看到了花草。
看到了飞禽走兽、看到了冬天。”
“你觉得、他们可自由？”
“什么？花鸟鱼虫、天地万物吗？那自然是最自由的了。”
“可他们，不也被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吗？”
“，，，什么？”梁长安不解。
“你看天和地、觉得他们有着无边无际的自由。可他们亿万年不曾改变。
你看花草树木、觉得他们可以在山野间自在悠哉。可他们扎了根便是一生。
兽、出了这山林便不为人容。飞鸟、看似无穷天地自在飞，可冬去春返依四时而行。
你看雪花可以漫天飞舞，可于他们而言，一生、也不过是一场飘零。途归大地。
你说，什么是自由。”
“，，，是啊。于他们而言、山野乡间、也不过是一场禁锢。就如同王都束住了我。”
“他们没有禁锢。”
“为何没有？”
“因为心之所向、便是自由。”
老和尚微笑的看着他，
“牛儿吃草、鸟儿逐春。看似无可解脱、未尝不知这是他们选择的自由。
无欲无求、本就是骗局。
多欲多求、又会把自己困住。
很多年前、尚是幼童的我是不得已才入了寺讨生活，若是那时候告诉我我会在这寺庙里心甘情愿呆上一辈子、我是决计不会信的。
可谁知、我后来偏偏就悟了道、留了下来。其中的机缘、巧合、选择、与时势，缺一、我便不会为僧、也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说话。
既然定心为僧，自然有僧的规矩要守。所以清规戒律是我的选择、朝暮课诵是我的选择、抱清守淡也是我的选择。
你说我自由，其实我只是遵从本心做了选择、然后坚守而已。心之所向、行之所往。你看到的苦、于我而言却是乐。
我知道我该守什么，自然也知道我的自由在哪里。
所以有烦忧时我不强求心静、遇欢喜时也不必故作深沉。俗便俗了、雅便雅了，乐便乐了、忧就忧了。反正一直以来、天地间、都只我和尚一人而已。
可难道、一直守在这寺中，就是我的自由吗？
不是的长安。
哪怕此时此刻我佛心甚坚、这世上也没有比这山寺更让我想呆的地方了。
可我还是不会说、我一定会在这寺中度过余生。人生百年啊、谁又知我不会有朝一日起了凡心、入世去了呢？
长安，选择而已。
王都没有把你困住。
困住你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