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与你的故事。冯少玉/梁长安篇
冯石的军队被梁骁武收编,是在这爷俩重获新生后、日日推杯换盏习武论兵的第二年。
梁骁武彼时,已经取代陈兆,在这群雄逐鹿的乱世间,争得一片天地、队伍也颇具规模。
冯石的起义军规模小,被编排为梁军左边军里的一个小小分队,接受梁军的正规操训。
冯石三年无功甚至避战,按军法论,是为逃兵、当处斩。
但新的统领了解他过往后,涌出一些同情,酌情降他为最低等哨兵。他于是夜夜领着冯少玉在军队的看守岗上放哨,依旧推杯换盏、习武论道。
十万大军,何其多人,再加上爷俩昼伏夜出、也无功绩,渐渐的,就更加没人在乎他们了。
他们二人、硬是在十万人的军营里、过的清静非常。
春日里,他们喝桃花酒;酷暑天,他们用大碗豪饮老黄汤;秋风爽,他们换上小杯浅饮桂花酿;冬雨雪,他们裹上同一条毯子坐在火堆前,将春天埋下的那一坛女儿红烤热了,一人一口、喝一晚上。
日子、好似越过简单。
冯少玉陪着冯石清理战场、收殓尸体、挖坑埋人,然后跟着战士们一起唱忠魂归故乡。
日子没什么特别,只是冯少玉习武越来越勤、甚至受伤了也不肯休息一日。冯石有时候劝他欲速则不达,但这孩子好像魔怔了一般,打桩练剑、骑射功夫,一样也不敢落下。
他说乱世难存,身为男儿当有个本事,才能自食其力、不为人欺。
冯石愣了愣,过了几天带回来一堆书。
他对冯少玉说:“习武傍身是不错,但爹还是更希望你有些学问,你不像为父、脑底笨看不进这些,,你是个聪明娃娃。这世间的道理啊、都在书里,趁着年轻多看些书吧,以后做事也能聪明些。”
冯少玉翻了翻这些书,孔孟中庸、孙子兵法,全都有。
“爹,这些书、是哪里来的?”
“哦,我是从军营里的军师那儿借来的,你先看,看完了爹还回去、再借些别的。”
“……好。”
冯少玉收下这些书,听话的捧着天天读,最终也没告诉他爹、其实这些孩童启蒙之书他早已读过。
“哎?对了。那个天天来找你的小子呢,怎么不见他了?好像是叫什么,,,长安?”
“他,,许是有事吧。”
“哦?难道是要上战场了?不应该啊,,他才多大呀,我瞧着跟你差不多,军中这么多将士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预备军去打仗啊。我瞧他、虽然天天穿个军装跟着军队操练,,但这岁数、也实在太小了…”
“他是将军的儿子。”
“啊?”冯石傻了。“哪个将军?”
“,,,总帅,梁将军。”
“竟是,,梁将军的儿子?!” 冯石不敢置信、连连挠头, “,,,日日见他在队伍里操练,穿着个普通士兵的军服,竟然是将军的儿子,,,,,将军、竟也舍得,,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这孩子、自小这般磨练,,将来必成大器啊。”
“嗯,,,爹,没水了,我去烧一些。”
“啊,好,你去吧。”
冯少玉抬脚往外走,快走出帐篷的时候,他爹突然问他,“哎?那小子可说是什么事?”
“啊?”
“你不是说他最近有事来不了了嘛,是什么事呀,可是将军要他上阵杀敌了?”
“不知道,他没说。”
“哦,,好吧。”
冯少玉等了会儿、确认父亲没其他问题了后,赶紧掀起布帘快步走了出去。
“呼……” 他长舒口气——终于逃开那个话题了。
“冯少玉!” 却没逃开话题中的人。
冯少玉僵着身子、听到身后少年脚步声渐渐跑近。
梁长安‘啪’的一下拍了冯少玉的左肩,却从他右肩跳出到他身前,快活的像只猴子。
“我说最近怎么都找不见你,原来是跑这儿了。”他探头探脑打量着四周,“这是你住的地方?”
“不是,我来领东西。你怎么过来了?”冯少玉特意往左走去,与梁长安拉开了点距离。
“我呀,,”后者毫不在意,跳了两步跟上去,“我来巡查呀,将军叫我巡视军营,还叫我写一篇巡查报告给他,,我都烦死了。这军营左看右看都一样没意思极了,有啥可写的呀…”
“…将军让你巡查、是想让你学些军事要务,以后带兵打仗。”
“我也知道哇,,可我对带兵打仗没兴趣啊。我想学医学文、济世救人!”
少年说到此处,突然泻下气来,
“少玉啊,你知道、我并不想打打杀杀的。”
“乱世,没人能平平安安的活着。你若不打别人、别人就会来打你。不习武、不学用兵之道,到时候,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任人欺负。”
“可是,,,大家不能坐下来、兵不血刃心平气和的谈事情吗?有什么事非得争个你死我活?
争这天下?这天下,自古神开天辟地以来,山川湖泊、自择其形,花草野怪、生灭有时,人亦居其中、无所不自在。从什么时候起、为何非要有个王?
王之始,源于为民解难。百姓敬其功、乃尊其名。
可也是自有王起、战火争抢不断。人人都想夺取。
我真不懂,这王有什么可当的?为何人人欲抢之?甚至不惜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
大家是不是都忘了,,就算没有王,万物依旧可以各行其道、无为而治,天下本就不需要战争、不需要争抢,你我处其中、便循天理、遵道义。
如此这般,天下自然。
即便无王、又有何不可行?”
冯少玉看着眼前愤慨的少年,不由长叹一口气。不知何时、他们已走到了河边,这是梁长安最喜欢的地方。他常说:看这缓缓流淌的清澈河水、总能让他想起家乡。
他俩并肩坐着,长安叼野草、少玉把蒲菖。
“你、没见过战争吧,,,”
“我不想去,,,看那些受伤回来的士兵、我都心慌得很。”
“有人,就会有战争。你说人人循天理、遵道义,这世间便可自治?
你哪里知道,,,人心难测。”
“如何难测?”
这些话,梁长安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冯少玉觉得他太过天真、一直懒得搭理他,可他今天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只要还在这军中、只要梁长安还对他感兴趣、他就怎么也避不开和他打交道——这家伙属狗的、只要闻着了气味儿翻天覆地也会把他给找出来……
既然这样,不如把话说开,直接让梁长安厌弃了他、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因为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
就好比你昨天想吃鱼,非拉着我去河里抓,把鱼抓上来之后烤着吃了。
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去抓鱼、可你还是非拉着我去;你也知道,鱼在水中游的好好的、应该也是并不想被人吃的,可你还是非把它抓上来烤了。
这些、就是你的欲望。
为了你的欲望,你不顾我的意愿、更杀了鱼的性命。
你当然可以说,这些是小事,鱼本来就该被人吃,我陪你去抓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可这世间的欲望,又何止下河抓鱼?
世间万万人啊,,,,,,有人想要名誉、有人想要财富、有人想要如花美眷。为了这些欲望,需要做的、必然比下河抓鱼难上千万倍。
陈世美想做驸马,所以杀妻弃子;始皇帝想一统天下,于是强兵秣马攻占六国;隔壁村张屠夫想娶刘寡妇,于是天天送猪肉和银钱给刘寡妇她爹软磨硬泡求这门婚事。
你看,,每个人都有欲望,也都选择了实现欲望的方式。有的损人、有的自损。。。呵、实际上没几个人愿意自损。
但实现欲望、永远有一条捷径——就是权利。
手中有权、就有了驱使他人而利己的本事,这样的话,钱、名、人还不是样样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啊,只要这世上存在着这条捷径,,,自然就有人想做人上人、也有人见到别人做人上人也想跟着做人上人、更有人嫉妒别人做人上人后自己又没本事做人上人于是就想杀了人上人。
就如同你昨天想吃那条鱼一样,各凭本事罢了。
你大可以说,我只是想吃鱼,并没有这些其他的复杂欲望。
可梁长安,你我不过十余岁,谁又知道、你长大了会不会想要万贯家财、会不会求娶名门美眷。
到那时,,你又该如何。
捞鱼卖钱吗?”
冯少玉说完这段话,特意不去看梁长安的眼睛。
这些天,梁长安这个自来熟的男孩子已经逮着他把自己的生平祖宗都交代了个干净——他来自洛邑郡的小村庄,村民们依水而居、织布为生。村庄掩在大片大片的芦苇河塘后面、鲜有人知,村民们亦安时处顺、悠然自得,守着自己的村庄不问世事。因此、那个地方好像被这个战火燎原的世界遗忘一般、静谧而美好。
冯少玉每次听梁长安讲自己的故乡、都嫉妒的不像话。他也知道梁长安很想回去——这么美好的地方谁又不想呢?
可梁长安在那里已经没有家了。
四年前他的母亲不幸染病去世、姥姥姥爷也年事已高,于是把他送出来跟随父亲生活。
他也算幸运,一出来就赶上梁骁武避战退守百登山、于是又是无忧无虑过了两年,跟着父亲操练、陪着士兵开荒种田,成长的健康又快乐。
因此,当生活最终揭开伪善的面纱、向他展露出这世间原本最真实的模样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逃避、否定、不愿相信。哪怕日日处在离战场最近的地方,他还是那个小村里天真无邪、撒野撒欢的少年,还是个相信大道至简、与人为善的孩子。
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他本该在织水村、过完和他姥姥姥爷一样、简单又幸福的一生。
时也、命也。梁长安还是来到了这儿、到了和他格格不入的生活里。
他像一朵赤色莲花、冯少玉有时会很不合时宜的想,只是开错了地方。不该来到我身边的。
来到了冯少玉身边的梁长安此时异常安静,似是对冯少玉方才说的话有所触动。沉默良久,诡异到冯少玉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旁边这人开口了。
“你是不是记恨我昨日拉你下河捉鱼?”
“………………” 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住个这?!
冯少玉叹了口气:“你到底听没听明白。”
“我听明白了啊。你说、人人都想要权利、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
你我裹挟其中、形势所迫,所以不得不反抗。”
倒是很通透。冯少玉想。
“不错。时势使然罢了,梁长安。如今这个局面、做选择的不是我们,,,但不得不做选择的、却必须是我们。”
冯少玉独自怅然,手边的菖蒲不知何时已被他狠狠折断,原本向上昂扬起立的花朵如今拦腰弯折倒在地上,花枝断裂、花瓣沾满尘土,不消多时、只得化作泥为土。
梁长安打量了他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记恨我拉你下河捉鱼?”
“…………” 我的论述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他怎么光记论据不记论点?
冯少玉叹口气:“我没有记恨你。”
“你没有记恨我,为何如此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是说女孩子的,你别瞎说。”
“你就是多愁善感!”梁长安急了,跳到他眼前,直视他眼睛道:
“什么局面?你又要做什么选择?谁要你做选择了?
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你究竟有什么缘由、把事情说的如此身不由己,,,,
除了我非拉你陪我下河抓鱼以外,,你还能苦恼什么啊。。。。。?
你跟着父亲从军、不过是为了乱世保命,可你爹并不打仗、只做个哨兵。你们爷俩并无性命之忧,老老实实跟着军队,胜则领赏,败则投敌、、、或逃命。横竖、凭你爷俩的拳脚功夫保个性命都不成问题。这天下争霸、最后终会出一个胜者,但与你何干?你们既不想当人上人、又不在意别人当不当人上人,等战争一结束你们领田回家、大可以自给自足自在一生。
你在烦恼什么?
你又不像我,我是梁骁武的儿子、不管是成王是败寇都有我一份。我才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啊!父亲不管是胜了、败了,每一场仗我都息息相关。。。。。。
我每天看着大军出征、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难受,,,胜了,好像是偷来的时间、容我多活几日,,若是败了,我连棺材板都得自己磨……”
“噗!”看着梁长安无奈到翻白眼,冯少玉憋不住、轻笑一声。
“你还笑…”少年更无奈了,撑着一只手耷拉在冯少玉身前,无语怅然。
“咳咳,,,对不住。”
一直以来,冯少玉以为眼前的少年是没长大所以才不愿参与军务,没想到、、、他是在害怕。
当然会害怕,任何一个天真善良的少年、突然置身于狰狞如野兽般的战场、感受到生命最残忍、又最脆弱的样子,都会害怕吧,,,不只是害怕吧,少年曾信仰的一切,都被嘲笑、颠覆、摧毁。
他信仰万物自然、人情温暖,他信仰此心自在、容纳百川,他信仰道义德礼法、烟月照康衢。
只有、曾有过如信奉生命一般信仰的人、才会明白,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的自己被撕裂。
而世界迫不及待逼他损人利己、弱肉强食。
他只是干净又青春、不愿学。
“当初送我出来的时候,明明说是要我与父亲团聚!可我来了这,每日只见他练兵议事、忙里忙外,哪里是团聚!分明是骗我!早知这样,,我就不出来了!”
“你可以逃回去。”
“…我逃回去了,我父亲该怎么办呢,,他只有我了。”
“……”
“我是走不了,但你可以啊!
趁军队行在这正好背靠大山,你们不如就逃了吧!”梁长安又激动起来,“我帮你们打掩护,绝对没人会发现!” 他眼睛亮晶晶的、直白如水盯着冯少玉,
“走吧少玉!你也不想打仗吧!
快走吧,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去山里!抓野物盖草屋!我可以告诉你织水村在哪,你去那里、绝对不会有人找得到!”
走吧少玉,往自由走吧。
“我,,我走了,我父亲怎么办?”
“你们一起走啊!与其在这里当个哨兵、还不如回去当个乡野村夫自在一生!不好吗?”
“我们不能走。”
“为何不能走?”
“,,因为,,,因为我爹、要报仇。”
“报仇?”
“他的妻儿被陈军杀害,他留在军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
梁长安耷拉下来:“,,,非报不可吗?”
冯少玉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坚定:“血仇。不报枉为人。”
梁长安彻底蔫儿了,他滚到一边自顾自嘟囔: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
“两个?”
“对啊,,,穆寻南那家伙也不愿走。”
“,,,穆寻南?那个年纪不大、的军师吗…”
“是啊,,就是他……
你们两个啊,明明都不想在军队里待着、却又都不肯走,,,真搞不懂你们。”
“你怎知,,我们不愿待着,我们也许很愿意待着呢。”
“呵,你别骗我了,,,”梁长安一个翻身滚回来、面朝冯少玉,“真正想打仗的人,每天在军营里热血沸腾红光满面高兴得不的了,,我见得多了,大战在即他们甚至兴奋的睡不着觉,为了商议军情一宿一宿的熬!那才是真该活在军营里的人,就像我爹一样。。。”
冯少玉看着无可奈何的梁长安,沉默了许久。
“你爹,,应该确实是很爱战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