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与你的故事。冯少玉篇
梁朝建国七年前。
冯石在捡到冯少玉之前,他只是当着个小小百夫长。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规模起义军中,管着手底下的一百人,一管就是三年。就连手底下的士兵有的都已经跑到他上头去了,他还是当着那个百夫长。
偶尔有不明缘由的人嬉笑他两声,他也浑不在意。
他原本也不是为了功名。
他只是不敢提刀了。
因为他提刀为之拼杀的人没了。
三年前,陈国贪官当道克扣军饷,冯石身无所长只有武艺甚至无法去报国从军,他为了怀孕的妻子去地主家当牛做马,用尽了力气挣钱想买下自己的地,让妻儿衣食无忧。可陈国无道,田旱桑死,家中的粮食日渐减少。于是,他没有听从妻子的劝阻,独身一人投军起义。当时,他以为凭他的武功,不消数月必能封侯拜将风光接回妻儿,然后护他们一世无忧。
可没想到这一去,竟无再见之时。
当时的陈国旧部被打得慌了神,于是避战西迁,沿途征兵收粮。他的妻子不想将他用血汗挣来的钱粮交出去,苦苦哀求的时候被一名军官残忍杀害。
信使将消息带给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撕碎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几乎要将他吞噬。
可他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因为从那以后,他每次提刀,眼前似乎都能看见妻子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他再也无法征战,一个小小百夫长之位,封了他三年。
可笑这漫漫长日,他连寻死都不能。
最开始的时候,妻儿不在,他心灰意冷再无意人间。黄泉路冷,他想赶过去护着妻儿,可挥刀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
无才匹夫,却也知道大丈夫存世,战死为道,如何能自刎而死?若是自戕,上无颜父母,下愧于妻儿。
三年,他仿若行尸走肉,跟着军队漫无目的得走,这黄天之下厚土之上、万里疆土竟无一寸之地容他安身。
在这世上,百夫长只剩两件事,喝酒,与寻死。
这天,他的军队刚打完仗,他像往常一样,到战场去清理尸体,拣回队友的遗骸、或者部分遗骸、或者被战火烧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的物什,替他们收殓,安葬、或回乡。
这天的战场、却有点不一样。
打仗时死去的人,通常都是就地安葬。旁边正好有一座满是树林的山,风景不错,他打算把那里当做战友最后的归宿。
正当他吭哧吭哧扛尸体的时候,却在树林里发现了更多的尸体。
怎么回事?昨天打仗打到这里来了?
他把尸体放下上前查看,发现这些人不是战友,也没穿着敌军的衣服。是不相干的人。
灾年,尸体比活人常见。
他上前查看。谁承想,在一堆成年男子的尸体中,竟藏着一个青涩的少年。
这少年满身伤痕,脸白的跟死人一样。冯石伸手探了探、发现竟然还没完全断气儿。
他把他扛回了军营,请大夫给他医治。大夫说:埋了吧。
这少年一身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血不知流了多久,身体虚弱气若游丝、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大夫判他九死无生,冯石不信。
这半大不大的少年,不知在这战乱里经历了什么将自己弄的这一身必死之伤,却还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
冯石要救他。与其说救他,不如说是帮帮他,帮帮他想活下去的心愿。
于是,郎中抱着此人必死无疑的心态、尽心为他医治,冯石也守在他身边、探温喂药日以继夜。
明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却费尽心力去救一个拼命不肯死的人。冯石有时觉得,苍天何其可笑。
好在,不眠不休一月后,少年果然没有死。郎中感叹于上苍有好生之德,冯石却觉得,黑白无常早不知来索命多少次,是他自己、拼了命的不肯走。
后来他醒了,冯石也没以为他会留下来。
这么留恋世间的一个人,一定有不得不留的理由吧。为了那个理由,他大概不多时就会走。可他只字不提走,也从不提往事。
罢了,那便留着吧。
冯石和他同住、教他练武、亦日日找他相陪饮酒。他都乖乖照做。日日习武,从不懈怠,只是酒量小的可怜、又一直不见长。
多了个人陪伴,冯石觉得日子仿佛过的快了些,日升月落,却又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是妻子的生辰。
冯石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又挨到傍晚,终于忍不住拿着酒找到他,一坛一坛喝,一点一点清醒。
酒喝完了,冯石想去陪妻子。
他告诉眼前的少年:他从前有个家,家里有妻有子,还有酒。
他说,他是个罪人,一个丢下妻子儿子的罪人,一个害他们身死的罪人。若不是他不听妻子劝告非要去参军,他们现在、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他说,他已经拿不起刀了,是个什么用都没有的罪人。
他说,今天是妻子生辰,这是她走的第三年。他离开时儿子刚会走,现在却连儿子的样子都快要记不住了。
月光照在他身侧的刀柄。他问,你能不能杀了我。
少年听话的举刀,他闭眼赴死,却听到身前人叫了声爹。
冯石惊慌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得那少年说,他的父母也是惨死,他在这世上,已经是无根无源的烂命一条,本不该活,是你救了他。今日你若想死,他必会随你心愿,你若不想,从今以后,你就有了一个儿子,一个与你同舟共济相依为命的家人。
冯石呆了很久,看着这个他亲手从阎王手里救回来的少年,自妻子死后第一次、从自己悲惨的命运里抬头。他想,他若死了、这个男娃还有可能活吗?他那不知音讯的儿子,是不是也有可能被谁捡到,而不是早早惨死于刀刃之下…他的妻子当年,若是有任何一个人护着她,是不是也还能活着…
冯石把酒递给那少年,问他多大,少年说、刚满10岁
才十岁啊冯石想,比自己的儿子长四岁,他不该那么早死的。
冯石猛灌一口酒,将所剩不多的酒坛子递出。
罢了,这世间已有太多凄魂怨鬼,这一个拼了命不想被阎王爷收走的人,就暂且由我来护着吧。
冯石问他叫什么,少年接过酒、说他叫冯少玉。也不知究竟是原本就恰巧同姓还是改了,反正已经决定要护他一辈子,叫什么又何妨?
这无边天地,我得你、已是幸运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