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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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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卯年,七月半。

    大战在即,陈宣侯不知所踪。乱军无主,各自溃散。陈国又被歼灭了一支军队。

    朝中盛传,陈宣侯未战先怯,是蓄意逃走。催他出兵的时候就不情不愿,出兵后找到机会还不直接溜走。可陈明帝此时因为叛军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兵力去追究此事。这世上,便再没人会真正在意,乱世中的这一家三口,究竟去了哪里。

    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或者说,只有陈宣侯夫妇知道他们俩在哪;他们年仅十岁的女儿却不一定不知道自己在哪。

    他们走散了。

    他们的军队遇到的伏击是真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陈宣侯虽然确实偷摸想遛,但这绝不是他有意为之。

    半月前,陈宣侯接到命令,率军出征。陈明帝不知是不是信不过他们,要他们先举家前往王都面圣,再出兵平叛。这意思,明显是要陈宣侯把妻子女儿留在王都当人质。

    陈宣侯当然不愿意,带着妻子穆婉容,女儿陈穗安,一步三停往王都挪。也不知是不是军队行动太慢目标又大居然暴露了行踪。

    那夜,他们离王都还不近,正在停军休整。完全没发现危险已然靠近。

    突然天降奇兵,趁他们夜间防备松懈的时候打了个突击!突如其来的战争人人自危,有的人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很多人连兵器都来不及捡起就被杀害,他们死伤惨重。

    不知幸也不幸,陈宣侯当时正好愁的睡不着觉,他夫人陪他在离营帐不远的地方散步,而他们的小女儿,却在军营后背处的营帐里睡觉。

    事发突然,陈宣侯夫妇一听到呐喊声就想跑回去救女儿,跑到时已经火光冲天,敌人的砍刀近在眼前。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想冲进去。

    那时,皇帝派来的执金吾正在努力指挥抗敌。陈宣侯让妻子在营地外面安全的地方等候,自己执刀冲了进去。

    等他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冲到女儿营帐前时,留给他的,只有一片火光。

    陈宣侯急火攻心,只觉肝胆俱裂!慌乱中四处环顾:

    “安安!”

    “安安!!!”

    可始终,没人回答。

    依靠信念强撑的父亲,终于体力不支,他以刀撑地,跪地长啸,也唤不回女儿。

    许是万念俱灰,许是有人在背后砍了他一刀。陈宣侯昏迷在地。四周杀喊声震天。

    第二天,苦守一夜的妻子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两人在营地旁苦等数月,四周不管是山头还是城镇都找遍了,还是没女儿半点音讯。

    反倒是叛军,始终蛰伏环绕,企图活捉他们。

    两人心灰意冷,又危机四伏,终于离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十岁的女儿当晚,已经被陈宣侯的亲兵救出,但叛军似乎知道陈宣侯有个十岁的女儿,紧追不舍。亲兵死伤不敌,最后决定留下来以命相搏,让其女抓着浮木,顺河水漂流而逃。

    这一举,救了她,也没救。

    十岁的女孩从此刻开始,就好像那块载过她的浮木一样,漂泊无依,也无人在意。

    陈穗安,是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父母教她读书做人,没教她荒野求生。想许她一世无忧,又怎会想到教她人心险恶、世道艰难。

    她开始自己,慢慢学会。

    世情薄,人情恶。虽然迟早会知道,但这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她一边寻亲,一边乞讨。孤身徒步,跨过了几个春秋。

    逐渐发现,真实的世界,其实荒唐、又艰难。

    独身一人寻亲的路上,只看见浮尸饿殍遍野,山河满目疮痍。

    恰逢乱世里,人岂存余粮?而更无余善。

    这一路,她大部分时间只能摘野果野花野草充饥,喝沿途溪流里的水解渴。可战火连天,连草木都已焦黑,尸山血海,溪水都带着腥甜。

    她逐渐适应,已经学会做陷阱给自己抓野物吃。她一直向着北方走,好不容易到了百登城,她父亲从前的封地,只看见断壁残垣城已破,里面空空如也。然后她想往草原里去,她记得姥姥住在草原里。但草原何其大,她站在草原边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地方竟然一点都不熟悉——从前都是父母领着进去,哪里记得路。

    她好累。守在草原边不愿离开,也没地方可去。

    有一次,她正埋头喝水,眼边飘过来一条丝带状的黑色破布,一抬头,就看见一张被水泡肿了的死人脸,这张脸已经开始腐烂、却煞白,左上半边脸连着一颗眼珠子已经被啄食而尽,露出阴森头骨,漆黑的乌血里有蛆虫在扭动。

    只一眼,她几乎昏死。从此夜夜噩梦,梦里出现那张脸,然后变成了她自己的脸、再变成父亲的脸、母亲的脸。漆黑的夜晚,破庙里的最后一点油灯燃尽,无尽的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吸走了所有的光,她害怕到极致,想哭,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一晚,她突然真正明白,回不去了。

    陈穗安再也不是陈穗安。

    这么久,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到家人,找到对她温和宠溺的父亲,生气也舍不得责骂的母亲,仿佛找到他们,日子就能再回到从前。哪怕吃不起饭,住茅屋穿破烂,屋外烽烟四起,屋内朝不保夕。她还是可以有人爱,在三个人组成的小家里,温暖、心安。

    回不去了陈穗安。

    这几年的每一件事,都在反复向她强调这件事。

    从战争初始的时候,从元军溃逃的时候,从与父母走散的时候,从被其他乞丐欺负的时候,从绞去长发扮作男子的时候,从第一次自己设置陷阱的时候,从饿到站不起来的时候,从像狗一样爬着捡别人丢弃的发霉食物的时候。

    发生或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无一不是命运。

    每一次,哪怕再痛苦,她都没有放弃过希望。她像神佛祈祷,对母亲给她的金锁诉说思念,她要找到父母双亲,她要回家。

    可,人定,真的能胜天吗?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回头,才发现来时的道路,已无路可走。

    是命运啊。只是可怜这痴儿,贪那一点痴妄。

    穆寻南,回不去了。从今天起,头顶的这片天,她独自撑起。

    陈穗安把从前母亲留下的唯一东西,唯一能证明她是谁的东西——一个金锁,换了三个馒头,和半个馍。

    当年,恰逢梁骁武受陈兆猜忌自请镇守边关。

    军队来此地安营扎寨时,士兵发现一人在军营外鬼鬼祟祟,遂捉拿审问。那人瘦弱胆小,自称 ‘穆寻南’,说自己熟读兵法,略通道法、占卜和奇门八卦,想效力于梁军帐下而不得其门,才辗转跟随。军中修习兵法者良多,然道法难得,梁骁武于是亲自审理,发现此人确有几分本事,遂收于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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