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审判(壹)
王宫中大小宫殿楼台数十座,分为三宫,东宫,中宫,与西宫。
中宫居中,坐北朝南,最南面的殿堂是百官上朝的地方,往后数里是王上处理政务的书房,再后是帝后寝宫;东宫,是太子宫殿,与西宫并列中宫之北,离西宫只有一花园之隔。这宫里最妙的,在于环宫而流的胡苏河。当年的匠人为了将清逸天然的胡苏河设计在王宫中,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得了如今这河流从王宫东面流进,分散出几多分道贯穿王宫,最后汇而合一从王宫西面流出。潺潺流水,与花园相得益彰,曲径通幽,风景如画。
王都占地百平里,亭台楼阁无数,走路是很费劲的。所以主子们一般都坐辇车。
现在是丑时,三刻。
东宫正殿。
此时梁王已经换上黄袍,于上位端坐,目光威严审视下方,不怒自威。
而堂下,还是立着昨天的四个人,丞相桑隅、其女桑榆,将军冯石、其子冯少玉,连站位都没变过。
“丞相,何事要奏?”
这四个人,同样是被深夜的惊叫声惊醒,不到一会儿就纷纷赶来聚集在东宫门口。程子安奉梁帝命令还没走出东宫,就被丞相拉住说有要事启奏,与太子遇刺有关,于是程子安匆匆带着他们几人一同面见梁王。
堂下丞相深鞠一躬:
“回陛下,昨夜,臣曾来过太子殿。
大约,,是子时四刻,臣跟着程大人到了云宣殿,刚洗漱完准备就寝,太子属官前来召臣前去太子殿,说太子有话问臣。臣以为,太子是对今晚之事有所疑问,于是便连忙收拾妥当,跟着内侍来到太子书房。
臣与太子谈话时,不见太子有丝毫异样。刺客,应该是在子时四刻之后才潜入太子殿的。”
“太子问你什么了?”
丞相俯身再拜:“回陛下,太子问臣的事,机密非常!”
梁王看了众人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略一思索:“无妨,事关太子性命,莫拖延,快说。”
“是。”丞相再拜:“太子昨夜与臣商讨之事,乃一大奇案!
昨夜,太子听闻宫中发生的事,觉得蹊跷非常,又隐约觉得此事可能和这一奇案有关。便找臣前去商议。
太子几月前,偶然间发现,王都内有非朝廷发放的陈国旧币在市面流通!
原本,太子只想追查这笔来路不明的钱是从何而来。越查越发现,这样的钱竟然有许多!太子暗访多日,仍查不到源头。
后来,幸得一无名线人的密报,这钱庄,竟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送钱!
更令老臣震惊的是,钱庄的钱,并不是谁都送,而是,,,只送给在朝为官者!”
丞相说到此处,声音都因为震惊,而略带颤抖。
梁王眉头紧缩,沉声道:“细细说来。”
“太子已经查到,只要买入钱庄债券,便可每月收取利润,一月五之一,直到六个月后,便可获得多出本金五之一的全部盈利。
原本,民间也有做生意的人,现金周转困难,于是想出这样的方法收现金,等生意有了起色,连本带利一同归还。
可这个钱庄却不一般。它本就非法运营,而周转的钱更是陈国赃银!
本朝虽沿用陈国旧币,但对货币管理控制严格,这些货币,在户部档案上没有记录。
太子说,只有一种可能,钱庄内的钱,是来路不明的黑钱!需要尽快转手。利用钱庄这么一来一回,到手的钱就干净可用了。拖上十个月,领钱的人每月看到的银锭子上面,官印序号都被打散,便看不出来钱的来路。
只送给为官者,就是为了保证这个钱庄可以一直保密,不被查处。
太子派出的高手,已经查到钱庄其中一个据点,假装小偷进去拿走所有值钱东西,并且拿到一份钱庄账本。可账本上,只显示印章却不显示人名,根本无法判断任何人的身份!并且,那个据点第二天就人去楼空,太子一无所获,非常头疼。兹事体大,太子一击不中,怕再出手会彻底使幕后之人警觉,反而让其跑了,只能暂缓追查,想等事情查明再行上报。
直到昨天晚上,太子听闻昨夜之事,觉得非常蹊跷,苦思许久,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于是连夜召臣前去商议。
太子说,今夜之前,只是觉得钱庄只做官员生意,是为了将钱庄之事保密,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若只是为了保密,大可远远离开王都,找些偏远地方,做乡野村人的生意。这些人离王都远又没什么见识,风险远比在王都小的多。
这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非要在天子脚下,提着脑袋做生意?
什么样的理由,这钱哪怕丢了性命也非挣不可?什么样的理由,这人偏偏不离开王都?
太子觉得,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会不会,,与其说是不离开,也许更是,,离不开!
昨夜之事,冯小将军也在其中,太子与冯小将军相知已久,实在不相信冯小将军能,,如此行事。
因此,太子直觉,臣女和冯小将军,可能是中了他人的圈套!
若昨夜之事被人陷害成功,依律,冯将军和小女都应当被处刑,九死一生。所以太子推断,昨夜之事,,,十之七八,根本就是冲着臣和冯将军来的!
太子说,有人做局,想除掉臣和冯将军!
臣初听闻时,大为震惊!但细细想来,又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若这样想,这个人,在王都设钱庄牵连朝臣,又在宫宴上兴风作浪想除掉臣和冯将军!这个人的目的,根本就是借机兴事,搅动风云,祸害朝廷股肱之臣,而乱我大梁!
而这个理由,远比在王都提着脑袋挣钱,要合理的多。”
殿上一声惊呼,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梁王沉目,一言不发注视着丞相。桑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衣袖掩面,露出两只眼睛透着不可思议,皱着眉头,有些迷茫无助的看着自己父亲。冯小将军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冯将军忍不住开口询问,“那这人,究竟是谁?”
丞相继续说道:“昨日,臣与太子商议,如果不是身在庙堂位高权重之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臣上柬,希望太子早日将实情上报陛下,可太子却说他已经打草惊蛇,如今线索全断了,还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任何人,,都有嫌疑,若上报,必要派人去查,若是不小心让那人知晓,得不偿失,为今之计,只能还是暗中调查。
当时,太子与臣细细研究钱庄的证据,回顾昨夜发生的事,希望找到一点证据。
没想到,还真让臣与太子,找到一点苗头…证据指向之人,,,臣,,几乎不敢相信!”
“究竟是谁?”
“冯将军莫急,听老臣细细道来。”
“昨夜检查证据时,太子发现,收据上的印章,有多份收据,收款人的印章,出现图案重复!只有日期不一样。
难道是有一个人,买了好几次?
可这种做法,不是太过冒险了吗?同一个人,多次收到同一笔黑钱,迟早会发现这些钱的序号不对,而且多笔黑钱从一个人手中花出去,这个人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有钱,很难不惹人注意。
从账单来看,这个钱庄做事,隐秘非常!每次卖出都隔上至少一个月,以防被人发现。
豁出性命做事的人,怎可能如此粗心?
所以,同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多次买入的机会!
那为何竟有多份印章出奇一致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几个人,使用的是相同的印章。
那这印章,就不可能是买入人自己的,只有可能,是钱庄发给买入者用来当信物的,直到钱款全部发完,再回收印章,下一次重复使用。
这样做,钱庄发钱既有凭证,又不留买入者真实身份。
依梁律,收授来路不明财物过五百者,斩!钱庄不留任何能查到买入者身份的证据,印章到期收回,只有这样,才有人敢冒险一试。
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这么想来,收据里的印章都无法辨别个人身份,就非常说得通了。”
“究竟是谁?心思竟如此缜密。”
“虽然买入者的身份无法证明,但卖出者,必定得实名。才能获得买入者的信任。
并且这个人,必须要能够获得买入者的信任,否则,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人,敢跟着毫不相干且来历不明的人,做这掉脑袋的事。
就像民间富商做生意也是如此,靠着彼此间的信任和捆绑,才能成事。
这钱庄从初始时能有人买入,并且持续不断,靠的不仅是无法追查到他们头上的方式,更是人们对这个人的信任,和对这件事的确信。也就是说,这个幕后之人,有着不会被发现的保障,更有着绝对不能被发现的危险!
一个人,只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和安全受到威胁,才会知道疼,才会真正做到尽心竭力。
一旦事情败露,他的下场,若是比五马分尸还惨烈,这个人,就绝无可能让此事败露,如此,才能让那么多人信服从而入局。
因而,
臣与太子推断,这个人,必定,是在朝中有一定地位,且为人熟知之人。更有可能,,是陛下近臣。”
陛下身边,最近的臣,此刻,正站在梁王身边,目不转睛得听着。
程子安一言不发。
“太子对钱庄这事,已是深思熟虑很长时间,虽有些想法,可苦于找不出动机,直至昨夜,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从不是为了挣钱!”
“那是为何?”
“太子依着昨夜的事情,问了臣几个问题。
第一、 小女的贴身婢女为何会恰好生病,此事又有谁会知晓;
第二、 云台殿中有暗门一事,谁有可能知晓;
第三、 冯小将军喝醉这事,纯粹是因为太子一时起意,所以能利用这件事的人,当时一定在场;
第四、 谁会对宫中事物如此了解,勾结云台殿使女还能善加利用;
第五、 德才公公,为何会突然半路昏迷,还正好昏在花园隐蔽处这么久没人发现;
第六、 昨日之事最重要的一点,小女和冯小将军,若是没有被安排在那两间房,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就算恰好在那两间房,谁又能保证,冯小将军一定就能穿过暗门?
太子说,,,只有一种可能。”
丞相依旧弯着腰低着头,双手于胸前作礼。桑榆眉头皱的更深了,担忧的看着自己父亲。梁王沉默着,眼中淡漠隐有寒光,目光锐利的看着堂下众人。程子安脸上写满明显的疑惑,似在思考。冯少玉紧紧皱着眉头,似是焦急、似是犹疑,仿佛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在一片沉默中,冯石磕磕巴巴开口:
“此人,,,在宫中,,任职吗?”
“正是!
臣昨夜只顾忧心小女,差点被有心之人陷害,臣失职,愧对陛下!
直到昨夜太子对臣提出了几个疑点,臣方看明白,昨夜,原来是险些中了他人圈套!”
“什么,,,什么圈套,丞相你说明白点儿!”
“看来,,被蒙在鼓里的,不止老臣一人啊,,冯将军,你不觉得,昨夜的事情,有些太巧了吗?”
“这,,,是,,是有些巧合之处…但,,却都是在情理之中啊。并且,所有事情,都是有人证的,这是如何设圈套的?”
“如果这些人证,都是有人有意安排呢?”
“你说什么?什么人如此手眼通天,竟能在宫中安插人手!?”
“具体如何安排,臣也不得而知。但,如果此人在宫中任职,这些事,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梁王终于开口:“是谁?”
丞相俯身一拜,大声答道。
“回陛下,从目前手中所有的证据看,此人正是廷尉府掌事——穆寻南!”
“穆廷尉?”冯小将军疑问的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
梁王眼神扫过冯少玉,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梁王目光暂暂停留,微微蹙眉,接着扫过堂下其他人。冯石看看丞相,又看看自己儿子,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再看桑榆,一脸严肃的看着丞相,不敢相信般的缓慢摇头,好像想说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
还是冯少玉,犹疑再三再次开口:
“敢问丞相,可有实据?”
“冯校尉问的是,以上种种、皆为推论不可作为证据。但,这件事、确有实据。
昨夜,太子与臣商讨良久,实在无法单凭推断就确认幕后黑手。
于是,只能从太子手中的账簿寻找端倪。
这账簿中,每一笔入账,钱庄用的都是同一个印章。一月一印。
但在每一次交易完成的时候,也就是第六个月,交易的最后一页,会有一个朱批。
也就是说,每个买入者完成交易,钱庄老板都会亲自查阅,确保账目准确无误。
而这个朱批,一定是出自本人之手!
太子已经将笔迹与朝每位中要员对比,发现,没有一个官员的笔迹与之相似。”
“那为何就能确定是穆廷尉呢?”
“直到,昨夜。
那朱批,书的是章草。臣看到朱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好久,才想起来。
大约是,,四五年前,臣曾与穆廷尉一同办过一个案子。
当时,穆廷尉右手受伤,案件综述的时候需要穆廷尉签字。事情紧急,若无穆廷尉的签名案情无法上报。臣本想把案件综述让穆廷尉过目,而后代穆廷尉签字,可不料,穆廷尉第二天就将签好了字的综述交给了臣。
奏章里的签名,与平时穆廷尉的手书完全不一样。
臣记得,穆廷尉当时说,右手伤了,签的字有些丑。臣只当他是自谦,当时没有多想。这一晃多年,臣早将这事忘得差不多了。
可昨天那字,却让臣又将这事记了起来。
穆廷尉右手善书瘦金体,如今几乎所有读书人用的都是这个字体,没什么特别。但穆廷尉当时签的字,,,却与章草有几分相似。据臣所知,满朝文武,只有蒋老太傅和藏书阁的张院丞对章草略有研习。
章草最大的特点,便是左抑右扬,横向舒展。每个字最后一笔必然腾踔而起。而各人笔力手法不同,尽管习得同一字体,手书却也各不相同。因此,判断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从各人的笔迹对较便可得出。
臣昨晚同太子说了这一陈年旧事之后,太子非常激动,希望可以尽快拿到那份奏章。可奏章的原本如今,,在穆廷尉府上存储。轻易拿不到。
一时,太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臣对太子说,此事事关重大,陛下迟早要知道,不如尽早禀明陛下,由陛下出面要得那本奏章,也好早日查明真相。
太子思虑良久,让臣先回去,说他会亲自禀明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太子说,在陛下圣裁决断之前,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臣答应了太子,昨夜回到云宣殿,愁的一夜睡不着觉…
不想今日一早,太子宫中竟,,,出现了刺客!
臣不知刺客一事是否与这钱庄之事相关,但事关太子安危,臣不敢不报!”
殿中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良久,冯少玉开口:
“但就算钱庄之事与穆廷尉有关,那昨夜的事,又如何知道、是穆廷尉做的呢?”
“冯小将军误会了。这钱庄之事,暂且只是推论,那份奏折上的笔迹还未得对照,这推也论尚无实据。
因太子突然遇刺,而此事事关太子安危!臣不敢不报。
而昨夜之事,也是太子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发现端倪,才得出的结论。
臣,经由太子提醒,换一个角度再看昨夜之事,这圈套若要做成,必得满足三个条件。
一、 对小女和冯小将军在宫宴上的情况非常了解。
二、 能够在宫中安插人手。
三、 对宫殿中的情形也非常了解。
要满足这几个条件,此人,必须手握重权、在宫中任职、并且昨日亲自在场。如此,才可借职务之便,设此圈套。
昨夜之前,太子对钱庄之事思虑良久,不得其法。实在是想不通这人为何非要在王都冒险行事。直到昨晚,小女与冯小将军均触犯律法,若按律处置,臣与冯将军都必会肝肠寸断…
除了设计钱庄牵连朝臣之外,若能除掉臣与冯将军,此人想兴风作浪搅动朝局、甚至结党营私,就能事半功倍。
如此用心险恶,实在叫人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