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壹)
七月十六,子时宵分。
未央宫内,沿廊之下。梁王亦未寝。
愁哇。
登帝四载,没断过这么麻烦的案子。
这案子之所以麻烦,在它全是巧合。
侍女病了,于是桑榆独自进宫,巧合。
宴会尽兴,两个人都喝醉了,巧合。
两位老父亲一时疏忽,没看牢孩子,巧合。
去了两间屋子,其中还有个谁也不知道的暗门,巧合。
明明不知道机关,莫名其妙撞上了,巧合。
当差的奴才初进宫不曾调教,巧合。
这许多的巧合撞在一起,那就一定不是巧合。
至少梁王是这么想的。
所以天快亮了眼睛还睁着。凭栏独自望。
身后有人走近,程子安给梁王加了件披风。
“陛下,王都这天气,住了四年臣还是觉得奇怪。白天太阳出来时烤的人心焦,可晚上一不见太阳,风吹来都是凉的。不似咱们从前的洛邑,四季分明,春去了就是夏,从早热到晚,逼的人晚上在院子里敞着肚子纳凉,不小心睡去倒是给蚊子喂了个饱。哈哈。”
梁王闻言,嘴角微扬,长舒了一口气有些笑意。
“是啊,,,洛邑,许久没回去了。不知那处院子还在不在。”
“在的,陛下。”
“哦?”
“臣几年前派人去过织水村,本以为战火纷飞寻不到了。谁想到小地方反而无人问津,战火烧不到,村里的人卖不出去布,靠着存银和山里的野食,你给我一点儿米,我匀你半娄瓜的,相互扶持撑了下来。等到天下太平,大家又开始织起布,捋起纱。跟从前一样,半点没变。”
“半点儿没变吗…”
织水镇,不是他俩的故乡,却胜似故乡。
梁王是个苦孩子。他出身贫苦人家,父亲为佃户,种地交税,自食其力。虽不富裕,夫妻恩爱家人和睦,曾经也是无忧无虑。
无奈陈国无道,又逢大旱。田里种不出粮食,债主催佃租费,朝廷又增赋税。父母实在无奈,卖了妹妹,勉力又撑了一年,还是在第二年冬天饥寒交迫中染病去世。只剩他一个人。
幼年的梁骁武还不叫梁骁武,庄稼人怎么能起得出这么有文化的名字呢?
他那时还是梁小五。是个很常见的,活着不重要、死了也无人问津的小孩,像那时候满大街的穷孩子一样。
他跪在自己刨了一天的双亲墓前,脑袋空空。
应该把自己也埋进去的,他想。家里的老鼠都饿死了,饿死的老鼠都被他吃了,挖了一天龟裂的沙地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好累。脑子里出现那只死老鼠,不知道吃自己的人又会是谁。
何以为家呢?
家不是个名词,而是个形容词。此心安处才是吾乡。
那天他快闭上眼的时候,同样无家可归的程子安找到了他,然后他就从一个将死之人变成了一对小乞儿的其中一个。
程子安大他三岁,是个半大小孩儿。半大小孩儿带着小孩儿一起流浪。灾年,人人自危,饥饿的人群通常自私,他们大部分时候连狗饭都要不到。
直到他们流落到了织水村。
地如其名,织布为生,临水而建。是洛邑郡的一个小村,离主城几十里远,少有人知,村口有大片的芦苇荡把村子牢牢包裹在里面,像个没受过世俗浸染的世外桃源。村上的人亦十分淳朴善良,他们被村长一家收留,住在临时收拾出来的柴火房里,后被改造成卧室,村民们教他们收蚕丝养桑树,每日劈柴烧水、采桑浇树,和村长一家子一起吃饭。
劫后余生,梁小五很害怕。他怕自己已经死在那个黄昏,而这一切都是人死前的执念所化的一场梦。可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愿意死去了。
他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后来梁小五及冠,娶了村长家的女儿,第四年添了一个男娃,取名长安。梁小五指着程子安对梁长安说:那是我的兄长,你的大伯。
后来村里来了个人。
是个重伤的农民起义军。当年,造反起义还不成气候,宣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队伍虽然多,但大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乡没什么组织纪律,规模也很小,只有几千人,根本打不过陈国哪怕腐败也装备齐全的军队。这支队伍被打的落花流水,他逃亡到了这里。
世外桃源的前提是先有世。他们呆在这里太久,忘了外面还是水深火热、人间炼狱。
如果没了世,又哪来的世外桃源呢?
于是他们决定出去救世,为了世外桃源。
已过而立的梁小五,拜别妻儿老小,和程子安一起,投身乱世。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路在何方,如今回头竟也看不见来路。
好在, 程子安帮他记得。
“村头还是一片芦花河,密密麻麻绵延数里,除了赵大哥没人撑得了进村的船,,哈哈。当年还是他,看到了昏在河边的我们把我们带回去。臣派人的时候,只说是曾受过织水村恩惠来此暂住过的客人,留下一些钱财和种子,没多做叨扰。”
“多谢你了…子安,你应当是想回去的吧。朕强行将你留下,害你陪朕日理万机,真是,,,朕向你保证,等再过几年,我们把这王朝打理好,天下不起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朕就放你走。也该让你享享清闲日子。”
“陛下别这么说,臣是自愿留下的。能多陪陪陛下,是臣之幸。”
“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衣锦,共还乡。”
“好。”
你有没有陪伴过一个人。闲话家常。以为每一天都会是这样。
“那两个使女,如何了?”
“回陛下,已交诏狱审理,还未收到任何消息。”
“嗯,德才呢?”
“回陛下,让他回房间收拾行李去了。陛下可有什么话要臣转达?”
“没什么话,给他在宫外找个地方待着,让人看住了先。等有话问他的时候自然要找他。”
“是。”
此间无话。半晌。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回陛下,臣和陛下所想一样,此事凑巧的太过奇怪让人不得不疑。那两个使女是关键,人毕竟是她们带进去的。若没有她们带人进去,也不会出现后面的事。”
“不错。那你觉得,此事背后,究竟是何缘由?”
“回陛下,,臣,,,想不出。若说这事是冲着冯家父子去的,那大约是与冯家父子有大仇恨不得要冯家断子绝孙。若说这事儿是冲着丞相一家去的,,,毁人清白又是何道理?
此事若真有人蓄意而为,,,倒像是意图离间君臣而动摇我大梁。因而让冯少玉犯法,丞相小姐清誉受损,陛下左右为难。事情真要处理,两家都难免受伤。
可这么复杂一场戏,,,受益者究竟能是谁呢?
莫不是,,有人盯上了冯少玉的位置想取而代之?可谁能冒此大祸去谋划这么一招险棋,还牵连进朝中两位重臣连陛下都敢算计。
所以,臣总觉得,,,这事若硬要说有人谋划,太过牵强。
因为这其中可出差错的地方太多!万一,桑小姐不喝酒呢?万一,冯校尉没醉呢?万一,德才没昏倒呢?又或者,万一,冯将军或者桑丞相,一开始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呢?
这,,,谁能如此算无遗策?
臣,,实在是想不通。”
“这种种疑点,确实难测,,,,,不过、若是谋局人身在局中呢?”
“陛下是说,,,冯家父子?
这,,怎么可能呢?
陛下。冯石虽然脾气暴躁,可多年来忠心耿耿啊!
更何况,他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这局中,究竟谋得了什么?
若是冯少玉,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伤害自己来谋求。
若是冯石,,,他独子受刑,亦讨不到半点好处,
如果是他们,求什么呢?”
“是啊,求,什么呢?”
“那个流言查的如何了?”
“回陛下,穆廷尉正在暗暗查访,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让他赶快!三日内朕要结果。”
“是。”
“冯石呢?”
“回陛下,冯将军月前行踪还是不明,他出城后不出一天,臣派去跟踪的金吾卫就跟丢了,不知冯将军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岭南跟丢。看方向,冯将军确实是要回老家祭奠妻儿。金吾卫已加急去往冯将军祖籍太原求证,估计五日内必回。”
“嗯。辛苦你了。”
“这都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冯将军若是果真没有回太原,那必是去燕地找求证流言真假了。
可是陛下,,,既知流言是假,为何不直接明查此事?也好解了冯将军疑心啊。”
“子安,你知道冯石为人,不善言辞向来有事说事。可在这件事上,他连提都不曾向朕提起,仿佛没听到一样。
冯石他当年跟着朕打天下,不像其他人、只为了求取功名,他更是为了给妻儿报仇。
可知他过世的家人对他有多重要。。。
现在有了这等传闻,他必定会非常重视。想方设法也要知道是真是假。
可他表脸上什么也不说,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就算朕下旨明查,他又会信吗?
按照他从前的做法,定是直接就将此时闹到朕御前,可他行为如此反常,朕只怕,,他已经是已经有了二心!
这流言,空穴来风甚是蹊跷。根本有人设计挑起!
你怎知,,不是冯石他自己呢?”
“…陛下,冯将军,实在不像是心思如此缜密之人。
或许,是冯将军信任陛下,这区区流言毫无根据,根本不值得来讨陛下的嫌。”
“哼。他要真是如此,,倒是长进了不少,朕高兴还来不及。”
“陛下,依臣愚见,不必过于担心。冯大将军一向忠心不二,曾为了陛下大骂周老太傅,气得老人家直接罢官退隐,哈哈,也是解了陛下一大麻烦呢。”
周老太傅,是个年近古稀的当世圣人,文江学海,德高望重。几乎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他平生最好读书,满腹知识,也乐于帮助虚心求教的年轻人,开学堂收弟子,桃李满天下。
新朝初建,需要这样一位老人家来帮助建立威望。于是梁王满分诚意请他出山担任太傅一职,以示梁朝威名、天下归心。
老人家也答应的很爽快,马车坐了三天来王都任职。原本君臣和睦,直到甲子年三月‘新街惨案’。一生温平的老学究受不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指责梁王残暴不仁,德不配位。
老人家可能活够了。
可当时穆寻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事情早就办完了。周老太傅气得天天早朝抗议,明面上说穆廷尉狼心狗行,实际上暗讽梁王残暴不仁。说了三天,冯石终于听懂了。直接和老太傅正面开杠,说他一辈子只知道读书写字纸上谈兵,看起来什么都懂其实是个废物,对治理国家的实际政策一窍不通。
然后老太傅就气得辞官了。
梁王想利用老先生德望的便宜不仅没占上,还差点被反刺。幸亏冯石这个莽夫,话粗理不粗,硬占了几分道理。胡乱做的事反而成了两全之策,加上穆廷尉呈上的陈国旧臣贪赃枉法确凿证据,梁王后来才得以把舆论压制住。
“正因他从前忠君如此,才更显反常。
这一年,他仗着自身功名、百姓称颂,行事倨傲不堪。夜间宵禁强行出城暴打守城将士、当众大骂当朝太师。朕屡屡劝诫,他连朕的话都不放在眼里。分明已是不臣之心!
再加上如今流言,他表面上什么也不说、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若不是对流言来处心知肚明怎会如此?这桩桩件件、岂能叫人不生疑啊!
他驻守边关五年,领兵打仗号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屡屡驳回朕的旨意!他究竟在北境做什么?!
那流言,和今日之事,来的甚是蹊跷。但都与冯家有关,其中必有牵连。
所以,一定是事出有因!
朕不管背后之人是谁,所求为何,都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你去告诉诏狱,不管用什么办法审那两个使女,朕要知道结果。
至于那冯家,,,他是朝中重臣,又手握兵权掌七万将士,他若有二心,,,朕不得不防。”
“陛下,,,已经想好如何处置他们了吗。”
“你去,诏穆廷尉进宫,不必声张。”
穆廷尉,全名穆寻南。任廷尉府掌事,位列九卿,皇帝近臣。
他,便是‘新街之案’时,七日连杀五百人的‘人间活阎王’。
当时,梁帝明旨、详查陈国旧臣酌情决定废用。那时还只是个小小侍诏的他,毛遂自荐,执天子令直接大开杀戒!他先是严刑拷打逼人招供,吐干净后直接抄家斩首,再把牵扯到的受贿官吏一个个从家中拖出来,拷打、牵连、再斩首,满朝文武百余人,七日内被他夷灭全族。
第八天呈上奏折满朝皆惊、无数人请求梁帝严惩穆廷尉。梁帝也大为震惊,训斥穆廷尉暴戾恣睢灭绝人性,当庭就要下狱以慰民心。
可谁也没想到,穆寻南立刻就拿出了那些人贪赃枉法的详尽证据——哪个地方的属官为侵地草菅人命;朝中哪部重臣受贿包庇同僚枉杀无辜;哪些人私营青楼逼良为娼更是证据确凿。林林总总,那些人鱼肉百姓所得来的贪污赃银竟有过亿之数!
按梁朝新律,官员凡收受来路不明钱数过五百,斩;过千者,夷族。
而他,只是依新法,斩旧臣。
这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天下百姓千千万,陈明帝在位时他们像奴隶一样昼夜劳作,却还是住着破屋残墙、过着寒衣不整食不果腹的日子。徭役赋税一天天加重,他们低头弓腰加倍卖力,却还是缺衣少食生了病也没钱医治,最后落得累死、饿死、病死只配草席一卷。
原来,都在这里。。。
届时,经年累月压抑的愤怒与仇恨重新爆发,几天前同情被灭族官吏的人此刻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短短九日,舆论峰回路转。
也让穆寻南,彻底坐实了廷尉府掌事——国家执法第一人。
这些年,梁帝常常对他多加训教,叫他法外留情、做事少些狠绝。可他,仍旧心狠手辣毫不手软,处刑办案比律法有过之无不及,哪怕对待同僚也是毫不手软,能牵连、就绝不放过。有他在的地方,画地为狱。更甚者,穆寻南弃文从武,短短两年、剑术已有所成,于是渐得梁帝信任,复任执金吾副统领,守卫皇宫西门。
如今,梁王诏穆廷尉进宫,大约是想把冯石这件事、交给他来查办。
身后之人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梁王回头:“子安?”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我之间,无话不说。”
“陛下,”程子安退后一步,深鞠一躬,“冯将军,是当年梁军还在征战时就患难与共的之将。当年、他为了保护陛下,不惜性命假扮陛下吸引火力左肩中箭到现在仍有旧疾。一片丹心、生死与共,危难之时也从未离去。
臣知道,再多旧事也改变不了今日之事,但请陛下看在他曾忠君如此,千万等到将一切查清楚之后,再处置他不迟。
若是,冯家父子二人真的无辜,这些事背后另有其人,臣只怕,错杀良臣悔之晚矣。失此才俊,成我大梁不幸啊。”
“你的顾虑,朕明白。”梁帝长叹一口,
“穆寻南做事,,确实狠绝了些。
冯石,随朕征战也是朕一手提拔。朕何尝不想亲贤臣,做明君。况且,西北荻戎未除,此时斩将、只怕君军心不定。
可他此番行事实在太过古怪,,梁国初建、根基浅薄,朕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冯石手握兵权,绝对不容有失。
而且,他的儿子冯少玉,,,与太子走的太近。。。”
“太子幼年从军,不像其他孩子都有玩伴。难得有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同在军中,一起长大的情谊,太子自然要比旁人多看重他些。”
“朕知他对那冯少玉,知音相惜,如同你我一般。
可太子性子实在软弱。。。那冯少玉、又太过蹊跷,不得不防。他只是冯石义子,来路本就不明,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我查他来路籍贯,却始终查不到源头。虽说恰逢乱世,州县里记载人口有丢失。可怎么偏偏就只有他,怎么都查不到?连冯石都不知他真正来历。只说当年病重,勉强捡回一条命不记得过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
怎么就偏偏是他?!一品军侯之子。文武双全,又如此得太子器重。若任由太子去亲近他,日后他临政难免多加倚重,若是冯家有二心,,,就凭太子对冯少玉如此信任,那时怎能有胜算?!”
梁王转过身,正对程子安说道,
“子安,,,他们不像你我、同根同源知根知底是刀山血海里过命之交!就是叫我把性命放在程兄手里,我梁骁武也无半分猜忌。
可冯少玉不一样,这人来路不明,捉摸不透。
可能担得起未来一国之君的信任倚重?他若果真忠心耿耿,为何这么多年明知朕有心查他来路,却半点不配合?是有心无力,还是见不得人?谁又知道、、他当年是不是根本就是有意接近冯石而行诡谲之事?
梁国,于乱世中建国,不过五年,根基实在浅薄。。。朕必须将所有旧人除尽、所有风险排除,梁国,,才能有未来。”
梁帝说罢,又回过身去,越过栏杆望向他的万里河山,,,
“若实在摸不透他底细,朕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这恶人,朕也当的多了,不差这一个半个的。就算太子日后知道了有怨言,朕也绝无可能拿天下去赌他冯家的衷心!”
“臣,明白。”
当夜,穆廷尉乌漆麻黑的进宫,半个时辰后方归。
暮色如墨,苍穹尽染。整片天空看不见一点星光,只剩正当空一轮圆月,孤独的映照着,这偌大巍峨的王宫。宫内的烛火也逐一熄灭,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笼散发出来的光陪着巡逻值守的士兵们,守卫整片宫殿。在这四散的光源中,有一束,点亮在王宫的某个宫殿。
有个贵人还未就寝。
寝宫内只有一束蜡烛,放在书桌上,蜡烛发出的光线昏黄朦胧,但仍努力的照亮整个房间。
可它只能照出,近在咫尺的短刀,和刀尖滴落的血珠。
这把刀该做的事好像已经做完了,被人慌乱的扔在地上。扔它那人走的太快,带起的风熄灭了蜡烛。整个房间霎时间,又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