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元
(壹)
今天是中元节。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每年今日,皇家都会准备丰富的牲礼,祭拜地官大帝及祖先,以求罪念被宽恕、恶念以消除。
今年的王都,似乎比从前更热闹辉煌一些。
自陈国堙灭、梁国继统,已经五年。天下百姓终于从这场大乱中得以喘息、仿若脱胎换骨般渐渐恢复生机。
被禁锢许久的王都城民们,也纷纷走出家门,略带生疏地和曾经或许熟识的街坊邻居们打招呼,言谈间带无不着劫后余生的轻松愉悦。
王都绵延数里,福泽庇佑了城中千余户人家在此生生不息。
王都里有个街,叫长街,曾经是人们最喜欢的街道,不管是奇技淫巧还是还是乐坊酒楼,稀世珍宝还是百货家用,这条街都有。如今,因战乱而破败多年的长街里最繁华的酒楼——仙乐坊,终于得旧人回归、修缮重整,再次得以迎来送往、鼓乐齐鸣。
酒楼内,大殿中,舞者清颜白衫,青丝墨染,手中彩扇飘逸,莲步轻移和者鼓点丝竹,舞姿轻盈,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步步似生莲花。袅袅香雾从四角烟炉中升起飘散在大殿内,在舞者的鬓间裙摆中飘过,衬的这景象似从云端仙境、黄粱梦中来。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夏末秋初,傍晚的微风带着暖意,伴着芙蓉花香袭来,热风冷酒,袅袅花香,惹的人醉意上头,旦觉百世无愁。
仙乐楼仕女,自一楼款款而上,为二楼的宾客端上佳肴美酒。
美人莲步轻移,身上的铃铛跟着盈盈而动,发出叮当清脆声响,重重叠叠、如水波荡漾、似婉婉乐章,直晃的人心儿也惆怅。
腰间铃。是王都城里,人们最爱的饰品。不分男女老少、几乎人人腰间都系有一只。
赠友人、赠亲属、也赠情郎。
铃铛内,往往会放上本人心爱的香料,日日带在身边,香味于周身萦绕、绕的人通体生香。
人未到、气先行。若是彼此相熟,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又来了。
二楼大厅内,更是有全王都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在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诗词相间、绘声绘色,直叫人拍案叫好。
“上回书,说到当今陛下梁王、二进王都城。打得那无恶不作的陈氏王族是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尽显帝王风范。
有看官问了,二进王都?
那这第一回进王都,却是何时啊?
各位看官有所不知,这王都啊,,实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当今陛下攻占下来了。”
说书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客中马上就有人等不住了,“那这第一次攻占,为何无人知晓呀?”
“这位看官、稍安勿躁,且听老朽慢慢分说。。。
话说十一年前天下大旱,,是民不聊生啊。那时,陈国万里疆土战乱纷起。到处都有揭竿而起的民众,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头聚成起义军、反抗陈氏王族。
那时候的梁帝陛下,,还在还在陈景侯次子陈兆手下,当一个小小兵卒。。。。。。”
万里黄沙,狼烟滚滚。
彼时的天下,被无数个地方势力瓜分,每个人都想趁这场大乱拓展势力、搜刮利益。陈国的万里疆土、黎民百姓,在这些人眼中就好像一块香艳诱人任君采撷的大蛋糕,他们如秃鹰般警惕盘旋、如野狗般虎视眈眈,伺机攫取。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除了这帮野心昭昭的损人利己之辈,那时的天下还有两股势力,带着几分忧国忧民的真心,在那群雄逐鹿的时代拼杀。
其中一个势力,是被逼急了的普通民众,他们号称‘东南军’,由民间有威望的人带头起义、招兵买马,逐渐汇聚成不小的势力。而另一股,则是由陈氏王族原本的正统继承人陈景侯之次子陈兆所带领的、号称‘清君侧’的强大军队,要回来夺取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
要说这陈景侯啊,曾是嫡长子、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当年也算是文韬武略、人心所向,只可惜命不好、落了个英年早逝,于是皇位就被他弟弟陈明帝捡了个便宜拿走了。陈景侯的后代于是只分得了个侯爵,但这么多年也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封地。谁也没想到,趁天下大乱之时、陈景侯长子还没发一言呢、次子陈兆居然会突然跳出来夺位。
也怪陈明帝太失民心,陈兆的‘谋逆’成了顺理成章。
而那时的梁王梁骁武,正是在这陈兆手下为小兵。
可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几年后,梁骁武在陈兆的一次围城之困中主动要求做先锋,以万夫难挡之勇带头冲锋,领着队伍从敌人的包围圈中硬生生扯出一道口子,为陈兆拼得一线生机。自己满身窟窿眼千钧一发被救了回来。自此,陈兆对其非常信任,为亲兵卫统领,掌三万将士。梁骁武自己也不负所托,在一次次战役中高明远识,大败敌寇。于是声望渐起,甚至隐隐有功高震主之势。
当年流言四起,梁骁武身边能人环绕猛将如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你以为,这是个弑主篡位的老手段?
梁骁武偏偏不,他老老实实在陈兆手底下呆了一年又一年,恭敬无比,后来甚至主动自请降位,把手里兵权猛将交了个干净,只剩两千士兵守城于边关要塞,为陈主稳定后方。
陈兆也没有挽留,因为彼时他也无暇分心、正在辛苦卓绝攻坚克难的打仗,企图把这万里江山一点一点啃食成为自己的土地。
当时,天下已三分,陈兆部队占据北方,和陈兆打擂台的‘东南军’占据东南,陈明帝所在的王都则在西南方位,呈三角形状。三方势力都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做了别人嫁衣——这三方彼此之间都明白,不管是谁率先发动大规模进攻,第三方都可以趁机偷袭而收渔翁之利。于是累月来三方只是小打小闹互相游击。
说是天下三分,其实是二分,因为起义军和其他两支不一样,他们是被饥荒逼迫的底层劳动人民,属于事出有因,陈明帝对他们主打的是安抚招降的政策——如果投降,给钱给粮。所以他们呢就算败了也不是必死,还可以投敌。但陈兆不一样,他和陈明帝本属同宗,陈兆的爹本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不是后来不幸早逝也轮不到陈明帝,现在侄子回来讨债要夺小叔叔的天下,若赢,可以说是顺天成命;若败,史官也可书大逆不道。一个皇位,两个合法继承人,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你死我活。
这局面僵持了几多月,陈兆派人去和起义军谈判,想抢占先机把对方拉拢到自己阵营。谁料使臣没等回来,起义军已经改旗换号投降了陈明帝,三局鼎力变成了两面夹击。陈兆快撑不住了。
生死存亡之际,陈兆又想起了梁骁武,这个当年有万夫难挡之勇的大将。
于是放下隔阂、去信梁骁武,问他是否愿意再效力帐下,同克时艰。
更确切地说,陈兆希望梁骁武能够用小部分兵力先拖住陈明帝的进攻,等待陈兆亲自领兵进攻起义军并将其部队吞下后,再整合大部队支援梁骁武、对抗强敌陈明帝。
这一举,实在不算高明,但他们兵力有限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梁骁武临危受命,半月后从后方风尘仆仆赶来,领五千人马,单枪匹马对上了元明帝十万大军。
这一战,仿佛毫无悬念。但梁骁武去的义无反顾。
壮士扼腕,此去难归。
陈兆已经准备好阵亡抚恤金了。
可梁骁武毕竟是梁骁武,他率兵五千人,赴必死局,却最后几乎以零伤亡,大胜。
他是怎么办到的呢?
此局分三步。
第一步:让敌人知道自己的计划。
他假装走漏消息,让敌人知道他们已经兵力紧缺几乎无力抵挡,然后假意退败,实则选了一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城池在周围布下陷阱做好充分准备迎战。
第二步:留下经验丰富的将士守城,拼死也要拖住陈明帝大军5日。
第三步:亲自领兵,匿藏踪迹昼夜不停,急行军直抵王都。擒王!
梁骁武知道,陈明帝招降起义军后以为危机解除,离天下太平就只剩元兆一个阻碍。然而他们与起义军的临时‘合作’并不全然互相信任、陈兆这个阻碍也不可小觑。因此,陈明帝派大军倾巢而出,既是专心致志对付陈兆、也有给起义军施压的意思。而王都,除了护驾金吾卫以外几乎是个空城。这招不可谓不险,但梁骁武已无路可走。
进,是陈明帝十万大军;退,是抗命为逃兵。剑走偏锋,往往才能有一线生机。
此战,只能胜,或死。
梁骁武和他手下的士兵都明白,他们是无路可退的人。于是片刻不歇抵达王都之后,只是简单整顿就迅速出击,攻打皇宫!金吾卫看着天降奇兵措手不及,而梁骁武没有退路的将士势不可挡!
黑云压城,金殿染血。
王都,破了。
陈明帝前线十万大军阵脚大乱急忙班师勤王。梁骁武一举大胜,也终于、解了陈兆的困局。
说书人一鼓作气将这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故事说完,已是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饮一口茶。
然而故事讲到这儿,台下的看客们已经沉迷其中、意犹未尽。
“这等陈年旧事,你是如何知晓呀?”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当年天下,战火马上就要烧到王都了。王都里的城民、当年跑了许多,所以这件事基本无人知晓。可我家世代祖宗基业在此,老父亲守着不愿走,再加上当年可以陈氏已经联合起义军眼看着不会输、谁能想到陛下如此神勇、居然会直捣王都呢?
也是因此,老朽才有幸、亲眼见过梁王陛下当年之英姿。”
台下看官、又是唏嘘不已。
“梁帝陛下,真乃神人也啊。”
“是啊,如此胆魄远见,,,实在让人心悦臣服。”
“要说啊,天意如此,才让咱们的梁帝陛下,终登王位!”
这就有人听不明白了。
“为何,是天意如此呢?”
“对了,,梁帝陛下称帝。当年的陈兆呢?又是如何了?”
只听‘啪’的一声响。
说书人放下茶盏,轻摇折扇。
摇过了岁月,摇碎了时光,这传承下来的故事、您听我慢慢讲。
“这事儿到这儿还没完呢。。。。”
梁骁武攻下王都,但陈明帝却不见踪影。传说中,皇宫都是有密道的,只有皇帝本人才知道。梁骁武翻遍了皇宫也没找着陈明帝,也没找着密道。
几天后,十万大军找着了陈明帝,重新打回了王都。起义军趁火打劫,撕了合约白拿陈明帝几万两抚恤金和粮食白面,重新自立山头,招兵买马。一切好像都重新来过,除了各方占据势力版图发生了一些变化。
哦对了,还有,陈兆死了。淹死的。
梁骁武攻下王都后,赶紧派人去接元明帝,此人名叫韩东,是当初陈兆派梁骁武出兵时特地派去助他一臂之力的军师。据说此人聪明善查又心机诡谲、实乃人才。韩东也是不负所托,任务完成,自然要回军复命。
陈兆北上入王都需过一条江。
当时陈兆听闻梁骁武大胜请入王都之时,喜不自胜!
恨不得马上入王都、立时称王!于是带着韩东和另一名统领戚进威戚大将军,赶紧就乘一个轻便小船意图快速渡河入城把握胜局。
谁承想,江渡一半船沉了。
说来也奇怪,起初江面风平浪静,但陈兆三人小船出发没多久,就在离岸边数十里远的地方,突遇江上有狂风暴起。他们三人急忙想转航上岸,却早已来不及。大风将小船接连掀翻了好几个跟头,他们三人中只有戚将军会水,本该先救陈兆主上,可当时韩东离戚进威实在太近扒着他的脑袋大声呼救,戚进威不得不先让韩东抓着漂浮的小船再去找陈兆,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后面跟着出发的大船、载着陈兆的几万大军、过了大约半刻才赶上他们、将在海上漂浮的二人救起后,士兵们争相跳入海中寻找主上,当然是为时已晚、再也没有找到。
“那陈兆当年,也算一代英杰。。。相传,陛下曾经亲口说过,陈兆对他有知遇之恩。不幸遇难、实在惋惜万分呐。”
说书人说到此处,语气中颇多了几分感慨,似是惋惜、似是对造物弄人之无奈。
言罢收起折扇,对着台下看客一拱手,就要收桌下台。
“哎!你还没说完呢!”
台下有人不乐意了。
“嗯?”说书人懵,“这故事讲到这儿,这位看官还有何疑问呐?”
“陈兆死了,可十万大军还在。大军无主、又该如何?”
说书人听完问题、抬起手捻了捻胡须,才慢悠悠又开口道:
“当年陈兆不幸殒身,大军无主、眼看四分五裂。
还是多亏了当今梁帝陛下啊。凭着多年威名,临危受命,震住了军中一部分想趁乱作祟的人。虽然只掌握了当时七万大军不到一半的力量。但高明远识、运筹帷幄,逐渐打败陈氏、最终天下归心。”
“唉,,若不是那陈兆此番太过急功近利,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
“急功好利,实非成大事者所为啊。”
“是啊,也怪不得天意。”
故事说到这儿,已是结局。
台下看客亦是心满意足,掏钱打赏。
故事虽完、意却未尽。有唏嘘、有快意、有惆怅、亦有洒脱。各花入各眼、各话各人说。
只是这人间的是是非非,又怎是言语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