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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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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甲午年,三月。

    并州城。

    这里是王都,从前姓陈,现在姓梁。

    如今人们已绝口不提那时的往事,酒楼里最热闹的说书先生对那时的改朝换代之事也是寥寥数语匆匆带过、若有人问起更是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人人只道,梁国律法不容践踏,穆廷尉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子。

    可往事无论如何埋藏、总不会被遗忘。

    那是三月天,正是倒春寒。冬日里最冷的几天。雪化的慢,血凝的却快。

    新帝登基的第三个月,前朝投降的一百零三位大小官员,就被夷族屠尽。

    那些官员加上亲族总计五百二十三位,七天内,统统丢了性命。

    用的都是同一个罪名——贪污。

    虽然砍下五百多个头颅只用了七天,但从街头市口行刑台到长街尾,血气冲天,连月不散。头砍的太快衙役来不及清理,只能捡起地上所有乱滚的头颅和无首的尸身横七竖八堆在一辆马车里,通通胡乱倒进乱葬岗里去。那时的天气太冷,刑台上的雪与血相融,在黢黑的石头台面上凝结成殷红色的冰,远远望去,仿若渌渌鲜血在石台间汇成涓涓细流,竟别有一种诡异妖治的美。人们被吓破了胆,白日也紧闭家门。争相往屋门口倒烈酒,焚香炉,可也驱不散长街里,好似人间地狱一般的血腥味。

    西出城外有一座泯山寺,经数百年,历九朝兴灭。它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不受命于任何一代君王。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存在了多久,只知道从太爷爷起、太爷爷的太爷爷起,泯山寺就为百姓祈福纳祥、消灾解厄。泯山寺的老和尚,长年闭关不轻易出山。‘长街惨案’时,他于寺口设佛坛诵经,这案子历时七天,老和尚诵经片刻不停。

    佛音绕梁,人们捂住耳朵不去听街头的凄惨哭声。

    这是梁国开国的第一年。

    (楔子。二)

    ‘长街惨案’过去半月后,并州城里下雪了。

    深冬接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酝酿了一冬的寒气慢慢消散,化成初雪落下。

    这是春雪。

    稍带暖意的日子里,雪落的洁白剔透,轻柔的抚慰大地。春雪,仿佛能将尘埃和属于冬天的往事一同埋葬。换得大地一片万籁俱寂。

    漫天大雪中,有人驻足。长长久久的立在雪下,不肯走。

    此人一身素白,银灰色披风,连脚上靴子都是暗灰。素净的仿佛有至亲挚友突然离世、而他在为之祭奠。他不发一言、不举一动,只是平静的望着街口刑台,任风雪加身。直到雪满白头,有一小撮雪不堪重负从他眉间滑落,他才眼睫微动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施主,是初到王都吧?”

    他听到背后有人问话,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霜髯鹤骨的和尚,那和尚只穿一件灰白色僧袍,在这冰天雪地中更显身量单薄。

    他赶忙解下白裘披风为那和尚披上,又在和尚身前把披风紧了紧,将帽子也给他带上,直到那和尚上上下下都被严严实实裹在披风里、与外面的漫天风雪隔开,他才开口:

    “老人家,雪天风大,这儿又是风口,寒气伤身,您快早些回去吧。”

    他然后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开始往怀里掏东西:“啊!今日天气不好,出门的人必然很少。我这里没有食物,只有些碎银,请您替我捐到贵寺,在那佛前供一供吧。”说罢拿起那和尚的手,把银子放了上去,还双手合十于胸前,虔心诚意的闭眼,低头拜了一拜。

    “施主,这可是给老和尚的香火钱?”

    “是的,大师。”

    “既是香火钱,施主必有心愿诉诸我佛吧。不如跟老和尚说上一说。也好,叫贫僧在佛前替公子奉上几炷香。”

    “几两碎银,大师不必挂怀。就算是,,,无名香吧。”

    “公子心善,贫僧谢过。公子既不想留名,贫僧送施主一句话,如何?”

    “大师请讲。”

    “公子初来王都,想是对此地不甚了解。王都有三怪。一怪头顶苍穹,变幻莫测。王都里的天气,四季不分明,昼夜不同温。有时春分已过、大雪仍能飘上大半个春季;有时炎炎夏日、夜晚却似深秋骤凉。真是叫人恼也不是、喜也不是,拿它无法。二怪城前佛寺,历时成谜。王都里谁也说不清楚这佛寺究竟存在了多久,这佛寺代代相传、仿佛自天地初始便自然存在。三怪,,”

    “三怪什么?”

    “这三怪嘛、、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公子不必急着知道。。。不如在这王都里住些日子,日子还长、慢慢了解吧。”

    “既如此,,小可谢过。”

    “如今正是二月还寒时候,竟比深冬还更冷上几分。公子若是无事,早些回去吧,寒气入体,伤人心肺啊。”

    他闻言淡笑: “多谢大师相告,小可记住了。”

    那和尚点头一拜,便转身离去。可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嘱道:

    “施主,不过是民间戏言,玩笑话。贫僧说来解闷,施主听过便可,不必太过认真。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执也、困也。勿执勿我,方能不困于身、随遇而安。”

    听闻此话,那人神色微动、愣了一瞬,突然眸中浮出浅浅笑意。

    “多谢大师劝慰。”

    他附身一拜,漫身的风雪从他身上散落。终归大地。

    (楔子。三)

    在梁帝攻下王都之前,偌大的陈国疆土内、无边战火烧了整整二十年。终于在梁王率大军成功攻下王都这一天,为这场大乱画上了句号,也彻底结束了陈氏王族对这片土地长达数百年的统治。

    陈氏灭国,既为天灾、也为人祸。

    当年陈国衰败,民不聊生,都是因为陈明帝只知道寻欢作乐,平生对诗词歌赋最有研究对政事却是一窍不通,偏偏还找了一帮‘文人才子’做官,自以为诗文做得好便是有学问,治国应当也是一把好手。

    可政治和文学相差何其远,这些人若是放在御书房里当个供奉还算物尽其用,要是问他们闹饥荒了该咋整?黄河水患如何治?揭竿起义了管不管啊?这帮人只知道拿着奏章去元明帝跟前要钱,圣旨下发就高呼万岁,然后拿着钱、不知道究竟去干了什么勾当。反正大街上破席子卷起来的一排排无处安葬的尸体、肯定是没拿着。

    那这帮人是怎么做了这么多年官的呢?

    因为书读得多,一定是有用的,不管是什么书。

    这帮人和陈明帝之间的关系很像周瑜和黄盖。他们精通音律诗文,天天拿着自己做的文章诗词去皇帝跟前投其所好。把陈明帝围的严严实实铁桶一般,而后自然而然逐渐结党营私、官官相护。外边的消息是一点儿进不来,陈明帝吟风弄月快乐至极也丝毫不想出去。

    饶是陈国百年基业竟也撑不起他这么败。宫里没钱了,于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一个劲儿的加重赋税增收徭役弄的物议沸腾、民怨载道。再后来,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无眼、又碰上大旱,天灾加人祸,数以亿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简直是逼的人造反!

    而梁王,在经历了11年多方征战后,终于攻破王都,成了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王。

    更准确一点来说,王都不是被攻下的,是自己投降的,由内而外。

    投降之前,守城军仅靠一千名将士,对上梁军五万大军三天,殊死抵抗、誓死不降。战出了陈氏王族所剩无几的最后一点风骨。

    其实他们大可不做困兽之斗。

    因为彼时天下早已是梁军囊中之物、王都也只是早晚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元明帝及一众皇室宗亲普遍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早在梁军兵临城下很久之前就跑了。

    王都,是座弃城。

    狂澜既倒、大厦将倾,他们岂能不知。但总有那么一些人,重情而义多羁绊。此间山河零落风雨飘摇,谁不知此役难归。但宁可忠魂埋故土、也不愿苟且偷生看山河易主。

    然而,第四天清晨,城头就挂起了白旗。突兀的让双方将士都有点不知所措。

    守城军投降了,投降的不是守城军。

    他们的主帅被人五花大绑在自己家的椅子上气的青筋暴起,绑他的人一排排跪在新主面前献军符请降。

    这些人,在梁王登基时白衣素服极尽谄媚之势迎合这场朝代的更迭。大约是万万也没有想到,他们躬身亲迎的新朝代、竟是连他们的性命都容不得。

    梁国。推崇法家治世。

    梁王登基之后,接受其手下穆寻南穆廷尉的变法提议,一改前朝仁治之风,强力推行新法、以严苛强制闻名。

    法家。是明慎赏罚,以固王权。

    从前的陈国,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是以为官无道鱼肉百姓置民生于不顾。

    而穆廷尉大刀阔斧重修粱律,君子与庶民同罪。

    国法面前无偏差、才不会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违规、试探、践踏法律、利用王权。然而这还不够。推改换新政,不仅要严酷立法、更需严厉执法。用强势的力量镇压而致服从。

    ‘新街之案’,就是穆廷尉为了新法立威而杀一儆百所作下的手笔——任何轻视律法者,都要付出代价。

    对于梁国在朝为官者,新法更是防意如城、严苛至极。文武百官的俸禄比陈国时少了整整一半,一个二品大员一整年也只有区区六百两、堪堪度日罢了。

    强权律法,就是梁国新法的治国之核心。

    与陈国相比,新法的效果着实显著。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政行令止。修河道,开荒地,建漕运,减赋税,让这个在陈国统治下千疮百孔的天下重复生机。

    “人心,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治理天下,唯法可行矣。”

    这是梁国开国的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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