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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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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镇抚司后所院内零星飘着几片碎雪沫子,本是已经停了的雪又在入夜后偷偷袭来。

    盛京迎来初雪,酒肆茶坊的店家把暖冬酒摆在门口叫卖。

    街上人影三两,包裹紧实出门,打好酒后带一身寒气赶回家中。

    元小邪笼好没了烟的炭盆,端进大堂搁在李鹿坐了起码有一个时辰的刑案桌下。

    他的王爷近日连宿镇抚司,定西王府空的只剩下壳子了。元小邪前几日还抱怨,干脆让皇帝把府邸收回,让王爷把家搬来镇抚司得了。

    元小邪给快要燃尽的油灯内添了油,又把一些茶点悄悄放在桌角,见李鹿看工部拟定的折子实在认真,他再没敢打扰,悄悄合门而出。

    灯下的李鹿手撑前额,翻完一册,再拿起一册翻看,眼神细细密密,不舍错过任何字眼。

    邱涿郡于两个月前接手万寿寺修缮一事,工部四司着手操办后开工,万寿山后寺岩壁是老年红岩,挖掘本就很费事。

    户部拨的款不够,邱涿郡为节省开支没请外工,自己带着工部四司去开挖。

    开挖后寺岩壁是李鹿一早的筹划,按照都水司当年修官沟时的排图可知,整个万寿寺的地下沟渠最后汇总在后寺附近,岩壁因红岩坚硬难凿,便绕过此处,改了另一条不知隐在何处的地道。

    李鹿借工部手挖了数月岩壁,为的就是查到这条半路改了的地道。

    谁知一个月前,邱涿郡摸黑去了趟定西王府:“王爷,后寺岩壁凿开了,里面竟是藏了一个火药库!”

    “火药库,”李鹿愣了一下,“哪朝的?”

    “下官粗看了下,乾元年间和隆化年间的火铳都有,少数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了,”邱涿郡六神无主,“王爷,要不要立刻报给兵部?”

    “不必。”

    李鹿略微剑去眼锋:“你再仔细盘查,把清点后的单子拿来给我。此事绝不能外传,不必报皇帝也不必报兵部。”

    邱涿郡不是很理解,“王爷是想?”

    “呵,”李鹿放下笔,声音肃然冷冽,“既是有火药,那就炸座山来玩,本王要知道,他们里外勾结,到底在这座寺中藏了什么。”

    虚掩的榭窗飘进几片雪沫子落在他肩处,李鹿揉揉疲惫的眼睛,俯身够到窗前,推窗望雪。

    外面的雪比之前大了许多,碎雪变大雪片,铺满一地银装。

    窗沿边的壁洞内放着一盏乖乖看雪的兔子灯笼,李鹿清朗的目光落在洞口,久久才抬眼,叹口气,把灯笼挑来揽入怀中。

    “宋提灯”

    自顾自言出女子名,李鹿默然往后背仰,望着窗外冷荧飘雪,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立在雪松下,像雪雕一样不染尘埃的女子。

    “伞给了,怕你冷,护腕也送了,”昏昏沉沉间,他揪住兔子耳朵,舒缓一笑,“宋老板,这会怕是抱着我的伞,想着怎么再咬我一口还回来吧?”

    “王爷,有人找,就在门口,”元小邪一脸挨了打的委屈,把李鹿的思绪从兔子灯笼拉回。

    他有点生气道,“你不会先通报再带人进来。”

    李鹿烦躁地瞥了一眼,随即一呆。好家伙,元小邪脸上居然有那么大的一个巴掌红印。

    这一掌应该是费劲全力,打的他红到脖子根,憋着倔强死都不肯掉下来的泪,捂着挨了巴掌的脸,可怜兮兮道:“我要是能拦住,还用挨这一巴掌吗!”

    “谁敢——”

    李鹿话没说完,元小邪身后急闪而过一个身影,见了他就“扑通——”一声长跪不起:“王爷,求王爷救救我家小主子!我去求过赵司长,是他说让我来王府找您!”

    朱颜?

    李鹿凝滞一瞬,“你打的他?”

    朱颜一身披雪的跌进屋,哭的语无伦次,“是我打的,我不打他不让我进来王爷,求您了,您去万寿寺救救我家小姐好吗!”

    万寿寺?

    李鹿心头一紧,捏在手里的书角皱成一团。

    他努力克制着冲动,把所有的怀疑堵在嗓子眼,缓片刻后甩出一个不冷不淡的语气:“她怎么了。”

    “她——”朱颜急得一口气没上来,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小姐她到现在还没回来,又是下雪天,万寿寺肯定也是大雪我担心她出事,她走之前说过不会留宿,我害怕”

    李鹿很擅长抓重点:“你害怕什么,她近日是有哪里不对的地方,才让你害怕的?”

    朱颜怯怯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来之前赵泉晖说过,别讲多余话,只需说小主子有危险,李鹿肯定会策马赶去救人。

    可瞧着此刻在她眼前高高在上的这一位,好像也不像赵泉晖说的那般着急。

    李鹿凉薄一笑,“不爱说实话这件事上,你们不愧是主仆。”

    他笼回迈出的脚,很自然的坐了回去:“你不说她怎么了,我就不会去。你们主仆情深,要不我让万小邪给你一匹马,你自己去。”

    “我”朱颜喉咙哽咽,沉思片刻后她开口:“王爷想知道什么”

    “她得了什么病,”李鹿不假思索,问出蓄谋已久的话。

    “她——”

    李鹿俯下身,长影落拓在朱颜身上。

    居高临下的气势压的朱颜头都不敢抬:“她,她——”

    “老实回答,”李鹿说。

    居高临下的人手指笼紧,发出咔咔作响的忍耐声。

    朱颜顺手捏紧袖子,拭掉额头上的一层密汗:“小姐她是战败城的孤儿,整座城就活了她一个。那时她才七岁,王爷带兵打仗是知道的,屠城过的地方,哪还有什么吃的,她吃了半年的半年的尸肉活了下来。”

    什么!

    李鹿的心被重重震了一下。

    “被人救下来后,体内体内一直都有尸毒,一到冬天尸毒发作,就要靠那些吃过尸肉的毒虫做的药丸才能熬过去,”朱颜哭的期期艾艾,声音越来越小,“乱葬岗附近的毒虫最多,我们去那,不是去抓毒虫回来制害人的毒,而是那里有小姐的命,让她能熬过冬天的命”

    李鹿的手紧紧掐在掌心,万小邪看到顺掌心滴在地上的血。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隐忍克制,一直在试图平复下来。

    “继续说”

    “冬天的西北鹅毛大雪,她穿的是死尸身上扒来的衣服,那些尸肉在暴雪下冻成冰棒子,磕牙刮胃。每吃一口,喉咙扎的全是血,胃里也是整整半年,茫茫戈壁不见来人,她一人徒步走了很远,只有冬雁在头顶盘旋”

    “这次立冬后她总是经常眼前一黑,近日症状加重不少,”朱颜把泪抹的满脸都是,“小主子至今没回来,我怕她是真的看不见了,倘若人留宿寺中还好万一她是走在山道上突然看不见了,是一脚踩空,摔下崖口王爷,求您了,您就去看一眼,只要她还好好的——”

    一脚踩空,摔下崖口?

    脑子嗡嗡作响,屋外飞雪渐大,李鹿的思绪被拉回远山重叠的祁连山下。

    一个小姑娘,穿过尸骸,走遍戈壁,只为了活下去。

    他呼吸停滞,愕然失色的神情渐渐崩溃,眼瞳透亮如水洗过的墨玉,藏着一汪湿热的清泉。

    元小邪跟李鹿多年,也是最擅抓重点:“你方才说有人救过宋老板,谁救了她——”

    “备马!”

    雪粒洋洋洒洒落下,酝酿了一冬的盛京初雪,迎来它的第二场弥散。

    朱雀街上雪影重叠,一闪弹出一道黑影,策马消失在出城的路上。

    “驾!”

    男子呼吸急促,似是要把毕生之力用在这次策马奔腾上,远赴一场迟来的蓬蓬沐雪。

    很冷,浑身泡在寒冰上的冷。

    山腰亭子前的女子自觉笼紧膝盖,拉紧氅衣护住全身,脸继续埋入膝下,她坐了不知多久,一直在等雪停。

    扬雪飞扬,风声鹤唳,没等来停雪,等来的是一场要命寒冬。

    被风吹起的衣袂卷起淹在堆雪中,浑身被雪包围,像一只不知道冷的雪团子,孤单坐在踏坪上,眸子一眨不眨,生怕再挂满雪沫。

    看不见真的很糟糕,比耳鸣失声还糟糕。

    耳鸣震音时除了长久的轰鸣刺耳音外,她多少还能听到些,含糊几句都能敷衍过去。失声时是说不出什么话,至少有朱颜在旁边的唠叨能听到,她也没残废,烦到忍无可忍时丢给她一张满是“闭嘴”的纸。

    可是看不见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吃饭时看不见朱颜做的烧鱼,走路时看不见眼前的路,一不留神踩个坑掉下去,怎么死的都不知。

    雨水滴滴的酷夏,夕阳落幕的余晖,云雾散去的远山,中元节上错层重叠的灯节,还有那次未曾亲眼目睹的一场火树银花,都会渐渐褪去颜色,埋进那座封印的墓碑中。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人生没了色泽,没了期盼,只有一副不知行到何年何月才会埋入尘土的枯木走尸。

    “真糟糕,”喉咙沙哑的已然发不出声响来,“如果入相还能再碰见姐姐一次,怕是连她都不能看一眼了”

    宋提灯冻的呼吸微颤,通红的嘴唇哈出冷气,“茯茶净说瞎话,说什么狼皮做的氅衣不会冷为何我,冷的快要坐不住了”

    她越来越迷糊,眼睛慢慢闭上,“姐快要撑不住了”

    头垂下跌落的间隙,忽地抵来一个像是能暖住她全身的膝盖,轻轻靠近她,像是要把她揉入骨血那般的轻柔。

    这样一片温柔臂弯靠近她,让她心下一阵暖意,方才等雪停的心终于等来这片温暖,了无牵挂地靠在那只膝盖上一脸酣睡。

    雪还在下,山里不如城中,李鹿一路跑上山,涨红的脸冻的起了裂痕。

    他脱下氅衣把臂弯下的女子裹紧,将那双冻到麻木的乌青手塞进怀中,紧密相贴。

    人被打横抱起,几步走进亭内,像是要把一身暖意全卸下来给她。

    方才行至山腰,抬目望见一个玉色瘦影清冷地坐在雪中,周身一圈白色晕圈,明明亭子离自己很近,可她却因眼前一黑辨不出方向,连这么简单的两步都迈不出来了。

    看到她的那瞬间,心底所有的怀疑一扫而空。心里念着名字,不顾脚下厚冰一路奔向远处那抹清瘦。

    渐渐靠近时,心间一震。

    亭下没了扬起的雪,但还是很冷,四周没有挡风帘,愈发大的狂风夹雪花往进灌,李鹿把人紧紧护在臂弯下,不让片雪沾身。

    他不知道她坐在这里等了多久,李鹿抬手拍掉她头顶的堆雪,眸子下藏的碎雪花他用拇指轻轻一扫。

    眨眼间,有血痣的眼角挂着一滴泪,大概是挂太久被冻住了,久久不见掉下来。

    李鹿弯膝,与她鼻尖相抵,轻轻拨下那滴泪。

    那颗血痣异常明亮,刺在他五味杂陈的心底,喉咙湿热的一句也发不出来。

    臂弯下这一抹清瘦看着比平时更加单薄了,孱弱地靠在他怀中,吃力地呼吸着,身子微微发抖,一直蹙着眉头,像是有很多恼事。

    她没戴他走之前给的那对护腕,李鹿扫了一眼飞雪下的坪台,也不见伞。

    他一笑,看了眼怀中人,正睡得香甜:“对我防心如此重,伞上不会下毒,护腕也不会藏蛇,就这么怕吗?宁愿冻着也不戴嗯,可我记得,伞明明是你自己要的。”

    鼻尖有意轻轻摩挲着女子的脸颊,良久,他把她的头虚虚一侧,靠在自己肩处,双臂环紧。

    挨着的那一刻,李鹿想了很多,曾经在她身上总是一闪而过的淡淡忧伤好像有了答案。这一汪怎么都抓不住的水此刻就靠在自己怀中,好像也能紧握相抵了。

    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像是哄睡,也像是在问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半年的,西北的冬天我是知道的,祁连山不藏人,也从不藏风雪。眼睁睁看着亲人倒地死去,再看着他们从肉身变成一具具尸骨,你可曾怕过。怕的多了,是不是也就平静了。尸肉吃起来苦吗,心里难受吗,冰碴子刺胃时你可曾哭过,走在戈壁上会不会绝望,匈奴屠城时,你害怕吗

    他把头埋入她肩处,酝酿片刻,声音湿热地轻轻喊了一声:“宋提灯。”

    “咳。”

    怀里的人动了动。

    李鹿收起湿热,把她从臂弯下移开,蹲在她膝盖前,抬目注视:“醒了?”

    宋提灯睁开朦胧,摸了摸脖子,“唔好痛,李鹿,你不是走了吗?”

    看不见也能认出?李鹿一怔。

    她看不见,却还在那坚持,学着平日里看他的眼神,清冷寡淡,“镇抚大人,我说过,不要总觉得你我很熟,我与你撑死也算个半生不熟。”

    “你是来抓我进诏狱的吗?”她又问了一句。

    李鹿眸含清泉:“是。”

    宋提灯呲眯一笑,“李鹿,你还真是咬紧不松口。”

    “我忘了一件东西上山来拿,”李鹿没有移开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倒是宋老板,这样大的雪,你坐在坪台做什么?”

    宋提灯揉揉冻僵的膝盖:“赏雪。”

    “赏够了没?”他问。

    “够了,”她回的很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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