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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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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候她总是很乖。

    不骂人,也不反驳他,像一只乖乖团在猫窝的软猫,闹够了等着他来摸肚皮。

    明明这样软和的猫是他觉得最舒心的时候,可不知怎得,心里就是一阵皱破,怎么都揉不平。

    原来猫真的拔掉指甲后并不是乖顺,而是难受,撕心裂肺的难受。

    宋提灯没等来李鹿的回话,她以为他会来一句“那我把你捎回去”,虽然与他认识以来俩人都没什么好话,可也不知怎得,醒来后知道眼前人是李鹿,她竟莫名多了一股安心。

    漆黑夜色里,一股炽热温暖的安心。

    宋提灯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她默然垂头,“我再赏一会——”

    “好,那我带你回家,”李鹿说。

    宋提灯心一悸动。

    李鹿又说:“宋老板,我们回家吧。”

    “好”她收起欲言又止。

    还能怎么办,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等来山腰上有了人,只能假意收剑锋芒,虚与讨好了,哪怕是为了不被冻死在山上。

    宋提灯起身,辨不出方向的她扭捏地往前挪了几步,她不知从哪里抬脚才能从亭子出去。手紧张地捏着氅衣,努力装作自己没事,绝不能被李鹿发现异样的轻咳了下:“你,你走前面,我跟在后——”

    说话间,手中抵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她。

    “我牵你,”李鹿温声说。

    宋提灯一怔,“谁,谁谁让你牵了,我自己会走!”

    她想抽开手,折腾半天也抽不动,李鹿极认真地握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

    “再不走等子时一过,整个山道上一结冰就下不去了,”李鹿心下一热,俯身贴在她鼻尖处,盯着那颗血痣看出神,“还是说,你还要赏雪?”

    “不不赏了。”

    这般别扭倔强的软猫,李鹿看的既心疼又想笑。

    下山的路不太好走,山道上的雪暂时还未结冰,两侧的灯笼顶上笼了一圈堆雪,灯光被遮去一半。

    这些对李鹿没有一丝影响。

    他目光专注,眼里只能装一人。

    他官服披身,踏雪上山,也只为她一人前来。

    摸不清前路的宋提灯只能靠李鹿牵着下山,这是她第一次手足无措,明明对诸事看淡的她,偏偏栽在了这里,委实有点恼火。

    宋提灯一只手任由李鹿牵,一只手紧紧扒在他肩处不敢松手:“李鹿,就算你怀疑我,想剐了我,你也要说话算话,先把我送回家去。”

    李鹿垂目一直小心地笑着,许是知道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比平时多了很多懒散和随意,还有藏在眸子下,连他都未曾察觉过的一抹深情:“宋老板怕我吗?”

    怕个鬼!

    “怕啊。”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暂且装点柔弱博点同情。不然与他在这鬼不下蛋的地方争执起来,他杀人瘾一上头,将她推下深渊,岂不是真落个死无全尸,面无全非!

    “我倒是没看出你也有怕的时候,”李鹿的手不自觉握的更紧,“宋老板,你是哪里人?”

    宋提灯没好气道,“你不是查过我,还问。”

    “小心,前面是道雪沟,有点滑,”李鹿一手牵她,一手揽腰轻轻把她抱起越过。

    宋提灯脸蛋烫红,嘟囔一声,“我能看见,不用你提醒我。”

    “我知道,”他松开揽腰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就是怕夜太黑。”

    “哦。”

    真软和。

    李鹿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所以,是哪里人?”

    思虑许久,大概是被风雪浇灭了心里的那笼火,宋提灯也有失了防备的时候:“嘉峪关。”

    嘉峪关?

    李鹿一愣。

    嘉峪关第一次破城是阉党专政开启的遂德年间,那次匈奴仅用三万多兵力,一路从肃州杀进,越过漯河拿下的嘉峪关。

    那时顾家军撤出城,嘉峪关只剩下老弱病儒,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撤离的火器营。城中仅剩的五千守备军与三万匈奴以卵击石,城破后匈奴屠城,灭了十五万嘉峪关城民。

    再后来到乾元帝手里,他当政期间固守边关,手下大将梁骆收回河西四郡,嘉峪关也在其中。

    直到隆化末年,阉党泛滥的大禹溃不成军,隆化帝任命宦官姚顺德带十五万净军守河西四郡,没用一年就把梁骆收复回来的国土全被葬送。

    昌宁七年,楚渊率李鹿征讨河西走廊,嘉峪关才得以重回大禹。

    朱颜说宋提灯是嘉峪关破城那年的孤儿,那她应该是乾元年间那次屠城后活下来的孩子。

    李鹿拉回目光,“乾元年间嘉峪关被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啊?什么乾元?”宋提灯有点茫然。

    李鹿一愣。

    宋提灯瞬间明白过来,赶紧接过话,“哦,你说嘉峪关屠城那次,那时我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具体的也不知道。”

    又在骗他。

    李鹿一阵失望涌上心头,这个女子对他处处防备,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你在哪?”李鹿说,“贺兰山?”

    宋提灯点点头。

    快到山脚下的路有些湿滑,她往他跟前蹭蹭,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这是她眼下唯一的支撑了。

    “贺兰山那边有亲戚吗?”李鹿想趁着机会多问些。

    他好像很想知道她的所有,就像眼前层层迷雾,他总想拨开它们,看到最真切的雾下人。

    “是,救过命的亲戚。”

    救过命?

    李鹿突然想起朱颜说的半年后有人救了她。

    原来如此,她是被“亲戚”救去贺兰山了。

    “快到了没?”宋提灯问。

    李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马上就到了。”

    两人很默契的沉默一路,从陡峭山腰走到平坦林间道,脚下不见厚冰,覆层薄雪。

    不远处卧在亭台前正酣睡紧的马是李鹿的,他隔老远打个响指,马咻时并腿起立,恢复神清状态。

    “骑马比较快,宋老板?”李鹿侧身向身后人发出邀请。

    糟糕的是眼前依旧一片迷雾,她就像泡在漆黑雨夜的一滩春泥,除了疲软,剩下的全是对雨夜中突然出现的伞下人的臣服。

    只有被伞罩住,依托起来,她这滩春泥才能等来雾散开后的花香。

    “你”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马在何处,硬着头皮:“我不会骑马,你牵我。”

    这一副死要面子的别扭劲李鹿竟是习以为常了:“好。”

    他踩雪泥靠近她,柔软有力的手钳住她的腰,轻轻一托,怀中轻薄的人儿如一片被雪泡透的鸟羽,落在马背上。衣裙垂垫,玉影长歇。

    李鹿从背后翻身上马后把眼前人欺近覆盖在怀中。

    后背抵来一个结实有力的胸膛,伴着马蹄往前颠簸起伏,双目黢黑的茫然下,她像是靠在剥了壳的暖炉中,温暖又舒逸。

    山腰上突然一跌的落空感消失,此刻她被舒逸抵住,平静且安心。

    马走得不急不慢,没了雪沫子的林间小道显得寂寥寒凉,一场雪惊飞林鸟,覆冻泉水,鸦雀无声。

    “你要炸山,”宋提灯缩在他怀中,没由头抛出这么一句。

    李鹿下巴一动,答了个“是”。

    这么平静的一个字?也没有追问,没有惊讶,语气稀松平常,好像早就笃定她会知道。

    宋提灯有些不理解:“为何?”

    李鹿松松缰绳,稍把头一低,有点缠绵的贴了下怀中人的肩:“宋老板为何要参与这些麻烦事?”

    “”

    一问一答,你不说,我也不说。

    宋提灯察出话意,再没追问。

    李鹿像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肩处一片柔软,抵在下巴上的布料摩挲皮肤,竟生出些许痴醉来。

    他很有分寸的收回下巴,不敢再过多贪恋:“宋老板真是神通,上一次山,就能查出这些事。不如我举荐你去大理寺,那群酒囊饭袋,就缺宋老板这样的探案高手。”

    “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爱管,”宋提灯道。

    “哦?”李鹿笑笑,“就爱管我的事?”

    宋提灯没戴首饰,她一向轻简,长发绑在后背自然垂下,乌黑的发髻上不见一丝颜色,冷的就像凛冬苦寒。

    他盯着眼前的凛冬,心底却被烫出一池春水,偶有春雨落下,皱起一池涟漪。

    等了很久,眼前人只默默坐着。

    “善财童子,齐欢宴没你的份了,”李鹿道。

    宋提灯:“那你看看能不能拦住我。”

    李鹿很清楚,他是拦不住的。她总是很笃定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一步都是掐好的,就算他真的去阻,她都会另开新径。

    马蹄越过一条小溪,远处亮灯的城墙隐隐若现。

    李鹿开口:“齐欢宴那么多人,你都不问问我?”

    “不用问,”宋提灯的语气很散漫,带有不容否定的肯定:“你不会伤他们的。”

    李鹿刹间一阵讶然:“这样肯定?”

    她眸子一动,开口时垂了下头,“你是守过边关的将军,见过人死后是怎么一点点变成具具白骨的,见过没了家的小孩在路边讨水喝。”

    “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人,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李鹿的手陡然一松,浑身犹如重石压来,怎么都松不下那口气。

    她清冷淡然,眼里是从不对任何事或者人上心的一滩死泉,可就是死泉,总是处处懂他,哪怕是这等筹密之事,她竟也懂本心。

    “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人不会滥杀无辜的”,这是他回京五年来,听过最抚慰的一句。

    须臾,李鹿浅浅开口,“你也讨过水喝?”

    怀中人一笑,摇摇头。

    过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多余的加了一句:“因为讨不到。”

    李鹿的心一怔,眸子穿云透雾,眼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独迎寒风,孤身一人走在漫漫沙漠下的一幕。

    因为讨不到,在戈壁滩徒步走过五天,除了天空盘旋的雁和冻成堆冰的残骸,什么都没有。

    因为匈奴屠城后把嘉峪关圈为孤城,半年后才收敛为三地共用。这里破雪封路,不见商人,不闻驼铃,不闻心跳,只有她一个活死人。

    望着天幕升起,等着夜幕来临。

    因为她装过尸体,吃过尸肉,啃过指头。

    因为她为了活着,物尽其用过。

    因为这些孤立无援,她知道讨不到。

    休养三日眼睛还是没能恢复起来。

    本以为要错过齐欢宴,谁知临近大宴的前一晚,她又能看见了。

    刚开始还是层层迷雾,只能瞧见朱颜时不时闪过的虚影。入夜后她能看到灯了,再过了一个时辰后她总算什么都能看见了。

    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

    对朱颜去找李鹿这事,宋提灯已经斥责过十八次了:“他竟然是被你找来的,我还真以为是去拿什么东西。”

    朱颜一脸无辜:“我才没有主动去找呢,我是先找的赵大人,是他让我去找李抚帅!”

    “赵大人是不想要那一百两一个月的租金了吧?”

    宋提灯放下手里的药册,偏头看了一眼:“李鹿这个人,他不从你嘴里问出点什么,是不会上山的。”

    朱颜指节一缩,哝哝几句:“是问了啊我说小主子在贺兰山数年,冻了一身的旧疾,一到冬天就发病。总之,我说的凄惨无比,比小白菜还苦,这才打动了镇抚大人。”

    这话本以为会遭质疑,谁知宋提灯信了。

    朱颜不太敢说实话,毕竟她也不是傻子。自入京后小主子和那位穷王爷好像一直剪不断理还乱的各种牵扯,而且小主子一点也不排斥这件事,也就没必要解释清楚了。

    她试探道:“赵大人说小主子的事得让抚帅去,还说他知道后肯定跑的比兔子都快。”

    宋提灯对这个理解很无语的笑了笑。

    朱颜起初没信赵泉晖的混话,可那晚李鹿还真是跑的比兔子都快。

    走时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护腕也不戴,就像是去救自己小媳妇似的那般疯狂,嗖嗖就闪出王府了。

    跟随李鹿多年的元小邪十分不解地摇头,挨了巴掌的脸霎时就不疼了:“我们王爷是不是中你家小主子的蛊了,怎么遇到她的事就这么不淡定了呢。唉,他这般如此急躁,瓦台相好的可怎么办哟。这样一口吃两锅,当真好吗,可别最后两头吃空”

    想到这里,朱颜冷飕飕来了一句:“不过小主子,你可别动凡心。这位抚帅不仅穷,还爱乱采花。你这位仙子,可不能动凡心栽在他这棵风流树上。”

    “我为何会动凡心,”宋提灯把攥在指间的蜻蜓眼珠子来回摩挲,“看来这次的齐欢宴,得好生热闹一番了。”

    屋外一阵足音。

    虎四掀起挡风帘走近:“老板,陆尚书府里的下人有礼送来。”

    陆尚书?

    宋提灯接过,是一方锦雕胭脂盒。

    她细细想了半晌,才记起那个粉扑扑的陆栽雪。

    “她给我胭脂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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