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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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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栽雪是最先看见李鹿的。

    伞下人立在雪松下,积雪压弯枝头,大片碎雪扑在伞上。

    李鹿负手站在崖口处,神色凝固,目光一直在看后寺凿壁声传来的地方,时而攥紧拳,似乎是在想什么要紧事。

    他的绯色官服,是陆栽雪痴痴念想多年的身影。

    幼时追逐的那个影子,总是不远不近的走在他前面,低着头,也不怎么爱笑。

    那时每个时节的宫宴她都会去,宴会上李鹿埋头端坐,小小的少年郎面无表情,眸子却透着让她钦慕的光。

    那时年少无知,不懂那种钦慕是什么情愫,总以为是妹妹对哥哥的仰望。

    少年郎在马场驰骋摔下来她会心疼,迈出去想扶他的脚总是会被父亲拽回去,“乖乖坐好,就你这点大的孩子,不得被马蹄子踩稀碎。”

    她不爱进宫,宫宴礼乐声很吵,舞池一片春光,这些种种她都不爱。

    可她为了能多看一眼少年郎,每年宫宴从未缺席,直到他七岁那年时。

    他跟楚渊踏上去往西北的路,她闹了陆诚好一阵子,陆诚才勉强同意把自己塞进马车,在宫道上隔车帘远远偷看。

    李鹿坐在与他很不符的骏马背上,目光坚定,衣袂赤红,红甲覆身,策马离京,飞去遥远的西北,她伸手再也够不到的祁连山脚下。

    经此一别,五年前李鹿挂满军功回京,小少年成了西北狼,鹤唳风声下,那匹骏马载着他迎风高飞,又一次落在她久久不能平复的心底。

    他长高了,魁梧有力的臂膀,高挑身影下是曾经从未变过的坚定。

    朝中人都说他狠辣决绝,掌管的诏狱各种酷刑残具,以后绝不会善终。

    有人骂他鹰犬,有人骂他是最没出息的皇子。只有陆栽雪知道,少年还是曾经的少年,坚定还是曾经的坚定,从未变过。

    所念之人就在眼前,她喉咙酸涩,迟迟不肯越过那道雪沟,上前问声好。

    远处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清冷的眸子微微一动,捏着伞的拳头握紧,呼吸一停。

    陆栽雪心里的雪也停了,她以为他察觉到自己了,鼓起勇气迈出脚,手握住别在发髻上的长角鹿,径直朝他走去。

    第一句要怎么开口呢?

    然后,她看到李鹿笑了,那个从来不会笑的少年,对着面前的碎雪,对着迎面的烈风,笑了一下。

    陆栽雪呼吸一紧,指节一松,长角鹿钗顺发落下,淹在泥雪中。她痴痴地顺着李鹿的目光看向前面不远处,像雪雕的女子。

    他对着她的背影在笑?

    怎么可能!

    李鹿清几下嗓子,似是故意摆出一副清冷脸,缓缓朝她走去,把她整个人遮在伞下。

    陆栽雪的心像是被烫伤了那般,生疼。

    苍穹层云,雪霭消退,只剩一地破碎。

    伞下女子没有躲开眼前人投来的目光,她动几下眸子,揉掉挂在睫毛上的碎雪,“镇抚大人不在山下守着,跑来山上做什么。”

    宋提灯满心烦躁,真是冤家,走哪都能碰到他。

    李鹿把伞斜了一些,试图替她多遮点碎雪。

    她今日瞧着没有那晚病气重,数落起自己来中气十足,看来元气已恢复。不过还是显得很单薄清瘦,他一臂扛起就能丢下山的那种。

    她穿的内里很厚,外披氅衣也能御寒,怀里的手炉应该很暖和,她一直紧抱着,两只手红红的。

    只是这个人明显做事不仔细,周身倒是护住了,唯独衣袖下的手腕没能顾好,白皙皮肤露在雪中,看的李鹿真想一把抓来塞进怀中给它点些许暖意。

    “看什么呢,”宋提灯打断他。

    李鹿笑了笑,“宋老板,你又打算玩什么把戏?”

    宋提灯不甚理解的翻了翻眼皮。

    李鹿俯身,贴在她肩处:“乱葬岗捡那些东西准备做什么呢,是制毒,还是又要行什么诡术,用你三百丈长的手臂再去大内杀人?”

    宋提灯退后几步,错开他的目光,“这么认定人是我杀的?”

    “是,一直认定,”李鹿片刻不松盯她的目光。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李鹿握着伞的手一松,“动什么手。”

    “送我去司礼监,”宋提灯答。

    “不送,”李鹿不经意道,“你是我的人,只能我来查,谁都不给。”

    伞下人都沉默了。

    这话好像有些歧义,如果对面不是他一直怀疑的人,这话就是别的意思了。

    宋提灯只在心里认定了一件事:他又在对着她这把老骨头耍流氓!

    “听说你还捡了个人回去,怎么,是打算把他分尸后再挑些他有用的五脏来制毒,”李鹿故意挨着她,极暧昧地轻嗤一笑,“还是说看他长相俊俏,决定收入房中当夫君?”

    宋提灯抱紧手炉,转身往伞外走,“两者皆有,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可以把他分尸后挂在铺子里,来个人问这是谁的肉啊,我就说是夫君的。他不要他的糟糠妻,最后就落这么个凄凉下场。”

    她往伞外走,李鹿撑着伞跟她走,伞下人没有被风雪吹过一寸,“你是真的狠,对你夫君都敢这样。”

    李鹿低头看一眼藏在护腕下的牙印,略带得意的一笑:“当然,对我更狠,牙口尖利,逮住哪就咬哪。”

    “牙印还在?”宋提灯扫一眼他的护腕。

    “在啊,怕是要留一辈子了,”李鹿蔫坏一笑。

    宋提灯步子一停,若有所思的看他,“镇抚大人,牙印有这么难消?”

    李鹿一脸做了坏事被发现的表情,心虚地扭过头不再说话。

    宋提灯凶巴巴的看向李鹿:“你还在派人跟踪我?”

    李鹿点点头。

    “镇抚大人到底在好奇我什么啊,我有什么值得你大这样大费周章的来跟踪?”她是真的很好奇。

    “你的所有我都好奇,”李鹿说。

    后寺凿壁岩那边有了动静,几个工部的人刚从山道上来,隔老远对着李鹿行礼。

    李鹿收回目光,不放心地扫了她一眼,“你老实点,好好当你的善财童子,不准在这乱滋事。”

    说完他扭头欲走,宋提灯抬头时想到了什么,抬手摁了摁他的袖口。

    李鹿一怔,回头静静看着她。

    宋提灯扭捏半天,嘟囔道,“那个能借你的伞一用吗,下山就还你。”

    早起上山时走得太急,承影伞忘在官车里没带上山,她怕影子突然又不见了,实属大意了。

    “寺里难道没伞?”李鹿也想到了什么,丢给她一个,“不借。”

    这个女子走哪都带伞,就连去橘园都不曾忘,他倒要看看没了伞的宋老板是不是会现出原形。

    蟒蛇精?

    兔子精?

    还是说,是一只兔子猫精?

    陆栽雪见李鹿朝她走来,被宋提灯激发出的欲望迫使她比从前大胆了许多。

    她紧捏袖角,长吁口气后朝他走去,“王爷,雪天路滑——”

    “嗯。”

    话被他无情打断,他脸上再也没了方才的轻柔随和,只有如冰窖般寒冷的侧脸从她肩膀前一闪而过,没有一刻停留。

    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分给她一寸。

    走的那般决绝,那般潇洒。

    陆栽雪一直以为李鹿对谁都是冷脸,他在西北的经历让他把心固守成一座城池,为自己铸一套铁甲,任谁都戳不透,摸不清,也近不了身。

    可偏偏方才扬雪云雾下,他对着她笑了。

    那把伞一直朝她斜着,他的左肩湿透都不甚在意,只为给伞下人护一片温暖。

    他竟这般在意她?

    陆栽雪望着宋提灯,一时猜不透这个普通农家女子到底是谁。

    宋提灯在后寺听住持讲了一堆没用的授经,坐在经蒲上从晨曦听到落日,出来时膝盖木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察觉到陆栽雪时不时飘过来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带半分迟疑半分不解,像是要把她看穿。

    宋提灯寻思半天也没觉得是哪里得罪她了。

    禅房烟雾醉人,斋饭素的她半口都吃不下去,中间小憩时宋提灯在寺院来回转悠,把藏在衣袖下的一串泊来蜻蜓眼珠子扯断,揣着珠子撒在后寺有水的地方。

    蜻蜓眼珠子是舶来之物,大圈套小圈,圈中有眼,可辨各类水中杂物。

    呈色青蓝,泡在水中的珠子会辨出异样,它能根据辨别物的不同呈现不同的颜色。是西域、南蛮一带人最爱之物,也是茯茶留给她的宝贝之一。

    挨着雪松最近的井口旁有处从后寺岩壁流下来的小泉,四周砌一圈踏石,旁边立一块“清泉”石碑。

    泉顶盖有一块磨石挡雨雪,此泉应该是山上僧人常饮的。

    宋提灯顺衣袖丢进一颗珠子,提脚上了金寺三层的禅房。

    石阶走到第二层再往上走时陆栽雪在平台栏杆处笑盈盈的侯着她。

    宋提灯愣了愣,“陆姑娘也出来透气?”

    “是,禅房太闷了,那些祈福术语太多,一时也记不住,”陆栽雪心事重重。

    “陆姑娘有什么话要问我?”宋提灯靠在栏廊前,右脚虚空抬起放松。

    陆栽雪一怔,她很意外宋提灯的不按常理出牌,“宋姑娘和李抚帅好像很熟?”

    熟?

    这个问题倒是把她宋提灯难住了。

    他们算熟吗?一直以来他们每次碰面都是针锋相对,不是要互杀,就是要互砍,这算熟吗?

    她想了想:“镇抚大人一见我就要杀我,要么是关我进诏狱,要么是诛我九族。倘若这也算熟的话,我和他,顶多算个半生不熟吧。”

    “杀你?进诏狱?”陆栽雪听了这话不知是喜还是忧:“怎会,我分明看你们”

    后半句憋了回去。

    或许是自己误会了他们的关系,李陆掌管诏狱,要接触的人很多,像宋提灯这样什么不怕的人,定是有什么案子犯在他手里,所以才与她接触多点。

    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伞下一幕,李鹿的深情,隐忍和偏执的为她斜伞挡雪,都不像只是“半生不熟”这种关系能解释的。

    从禅房出来时天色渐黑,寺院一片银装素裹,禅房点了灯,明晃晃一盏照着整个寺顶。

    白塔尖上悬挂的惊鸟铃也点着灯,盘桓的山道上是西城兵马司出动三队人马挂了一整日的星河灯笼。

    从山脚一直挂到山顶,盏盏亮灯,有的隐在雪松下,有的挂在亭子四角,装点出的轮廓与雪景配成一幅明灯长河图。

    灯皮是烧不烂的牛皮青纸特制而成,灯油中添有鱼油,可保一夜长明。

    宋提灯抱着一本很厚的《祈福术语》呆呆走出来,身后跟着接她过来的小近诵:“宋施主一定切记方才住持交代的,这本术语的前八十页都得背下来,祈福那天扮童要与扮神演义。”

    “八十页!”她想问这个活可以半路反悔吗,这也太多了!

    兵马司的人还在山上挂灯笼,宋提灯佯装与他们搭话,时不时蹲下捡起那些珠子揣进衣袖。挪到雪松下,借灯一瞧,基本都没有变色。

    没变色就证明万寿寺的水流没问题,连沟渠流出来的脂粉都被清理干净了。

    她忽而又想起小泉,见四下无人,几步过去一掌捞进衣袖,对灯再一瞧。

    瞳孔猛然一缩,掌心微微一抖。

    这颗是变色的!

    颜色由原本的青蓝呈为橙红色。

    “珠子呈白为硫磺,呈紫为腐酸,呈绿为牛虻,呈橙红为火药”

    火药!

    小泉经由后寺岩壁流出的水汇成,别的地方水源都没有查出有火药的痕迹,偏偏近几个月来工部负责修缮整改的后寺岩壁流出的水中查到了火药。

    宋提灯紧紧攥住拳,移步到雪松林中,脚踩在塌陷的雪泥中,看向隐隐浮动在远处夜灯。

    官差还在挖壁,旁边挂有工部立牌,挂夜灯的雪松树下放有一张条桌,桌前坐一穿官服的男子,提笔认真写着什么,时不时打几下算盘。

    工部官员最近一直在此开挖,他们借整修一事,到底要密谋什么?

    当初难民涌入京内暴乱一事昌宁帝没人可动,只能把气撒在“城门修缮不力,导致难民涌入”的工部身上。

    北镇抚司扣押工部三巨头,工部侍郎高雄被李鹿斩首,虞衡司郎中张权被李鹿片肉凌迟

    工部尚书邱涿郡和李鹿成了死对头,事后每三日上奏弹劾李鹿一次,人人都知李鹿的张狂得罪了整个工部。

    火药如果和李鹿无关,那么工部现在又是谁手里的棋子?是谁在背后密谋藏火药在万寿山后寺,还是说火药并非藏匿,而是要趁乱造乱。

    “趁乱造乱趁乱造乱,”宋提灯自我呢喃,“要趁齐欢宴,造乱难道是要炸山?”

    她的睫毛一颤,想起今日站在雪松下的李鹿,他面对的方向,就是后寺岩壁。

    倘若这事是李鹿一手策划,他和工部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敌是友,还是说坊间所言的上奏弹劾,性子张狂,都是表面做样?

    工部背后真正的人,是定西王李鹿?藏匿火药也是他一手策划?

    “女施主,”身后传来禅房小和尚的声音,“这是定西王下山前放在禅房的东西,说是给女施主的。”

    宋提灯从雪林中退出来,一步越过雪沟,抖几下裙角带出的碎雪,抬头时眸子一动。

    小和尚手里托着李鹿上山时撑的那把青荷油布伞,还有一对厚羊绒锁边护腕,递给隐在雪林前,受宠若惊的陆栽雪。

    她接过,像是捧着神明赠物那般的虔诚,“是王爷专门送我的?”

    “他心里果然有我。”

    陆栽雪说。

    禅房小和尚说:“王爷一个时辰前下山的,再三叮嘱交给女施主。王爷还说了,雪天路滑,女施主下山可别摔了,免得”

    许是后半句不怎么中听,他犹豫半天才结巴开口:“免得摔个牙口不利索,咬人的时候逮不住人。”

    陆栽雪充耳不闻,她满心满眼全是李鹿,他的冷漠是隐忍,真正的心意全在这双手中,弥足珍贵。

    这话,怎么如此耳熟?宋提灯一时恍惚,总觉得后半句好像是要给她交代的。

    本是还要与宋提灯搭话的陆栽雪脚踏彩云,心上缠绵的上了来接她回府的陆家马车,扬长而去。

    宫里派来的官车酉时已全部下山,下山是由府中派马车来接送。宋提灯从来都是忽略这些细节的。

    小和尚让她在山上住一宿,宋提灯看一眼盘桓在山道上的星河荡漾,笑着婉拒:“山道雪已消,又挂满灯笼,还是我亲自贴的灯笼纸,我得挨个去查查它们,告辞。”

    笼内添有鱼油,灯芯呈赤蓝色,每一盏亮着的光映在山道上,似萤似星,璀璨夺目。

    原本黑黢黢摸不清路的山上因这两排亮着的灯笼多了一层夜色朦胧的美,宋提灯一一扒过,很是放松的往山下走。

    山腰下有冬萤零星飘着,绕在她眼前,像是要引路。

    她把星河灯提在手里,想起那晚迎冬节的花灯会,璀璨星河,宛如今晚。

    山道上有工部运过的青砖和夯坯碎渣,聚在一处崖口,渗出的雪泥浆已干透,挂在裸露在外的树根上。

    她一顿,想到后寺岩壁小泉里的火药痕迹,火药渣和气味被清理的闻不到一丝残留,唯独水流中的残留是清不掉的。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李鹿当真要炸山,锦衣卫不负责万寿寺值守,为何他这个镇抚使今日会在山上一整日。

    如果是来密谋炸山,那是不是就在齐欢宴的那十日中的某一天动手。

    “他要拉上整座山的人一起陪葬?”

    宋提灯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要参与夺嫡,还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诸事繁杂,脚底一停,本是要落脚在建有亭子的踏坪台上休息,谁知竟因心念一动,一脚踩空了!

    “哐——”

    人重重跌在还有些薄雪残留的坪台上,白衣裙滑过硬踏石,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用胳膊撑起还没摔稀碎的身体爬起,素白手指照在灯下,四下摸索半天,想爬向走几步就能到的亭下缓一会。奈何这次的黑来得太快,走的却很慢。

    她笼紧脚,抱膝,闭眼缓了很久,再睁眼时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望不见的盘山灯笼,瞧不见的亭子,全无一丝光亮的暗黑地狱。

    宋提灯心下了然,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徒手摸着石阶,手指在薄雪中缓缓扒着,够到踏壁后把身子挪过去,寻了个还算能久坐的位置,拢膝抱臂。

    “耳鸣失声还算能混下去”她不咸不淡的笑着,“至少眼睛还能看见,还能学唇语,哪怕回的慢些,至少是能混的现在好了,成瞎子了”

    冬夜漫漫,她抬目望向半空,几片碎雪飘下,贴在脸上,“这个冬天,何时才能过去”

    突然心上一疼,数不尽的委屈蜂拥而来,穿心刺肺。

    人总是在脆弱的时候就爱犯矫情,她胡乱扒拉几下脸,埋头抱胸,想远离尘埃。

    她知道,她看不见了。

    这条星河荡漾的山道,她今晚再也走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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