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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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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渐冷,街上酒肆茶坊都在添换季的烫酒热茶。

    用能抵御严寒的椒麻和酒糟皮酿制而成的椒泊酒成了盛京酒肆争抢的头号暖冬酒。

    店家们为了拉拢客人,这家添点枸杞,那家改良添些椒叶飘在酒杯中,各有所长,各有不同,为原本平平无奇的酒添一抹春色。

    酒楼为了占一个“驱寒暖和”的名头,各类椒花叶、椒花糕层出不穷,让盛京人士的味蕾又平白独添些难养的刁钻口味出来。

    陆诚从宫里回来时特意让马车绕到繁花似锦楼,买了三屉子椒花糕,两坛椒泊酒赶在晌午用午膳前回了陆府。

    陆府方元厅的饭桌上摆有一道南瓜蒸榛子,一道文思豆腐,还有几道别的素菜,陆王氏把椒花糕摆在挨着陆栽雪最近的左侧,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栽雪,你最爱吃这个,”陆王氏笑着夹一筷子放入碗中,“多吃点。”

    “多谢母亲。”

    陆栽雪穿一件粉色荷花绣纹长裙,腰带上挂有一对青蓝混色麋鹿锁扣玉佩,衣袖口也绣有云鹿纹样。

    她好像对鹿纹很独爱,就连头钗都是一对长角鹿。

    陆文序放下一个劲的扒拉菜碟子的筷子,一脸嫌弃:“怎么全是素菜,父亲,我们陆家是要流放了吗,怎么最近一点肉渣子都没有。就算是流放也得喂饱了才有力气走路吧?”

    “胡闹!”

    陆诚塞一块豆腐堵住儿子的毒舌,“你姐姐要去参加齐欢宴的祈福活动,那可是几百个姑娘中挑出来的。咱们自然要虔诚些,斋戒十日,你再挺挺,马上就到头了。”

    “陆栽雪,就你这个样子也要去扮观音?”陆文序不愧是出名的毒舌公子,损起自己的亲姐来丝毫不带含糊的,“你这个观音一出场,怕是要整个万寿寺地动山摇,观音像当场都裂开了,哈哈哈。”

    陆栽雪夹一块椒花糕重重放在陆文序碗中:“吃吧,吃都堵不上你这张臭嘴!”

    “姐,京中姑娘那么多,你是靠什么脱颖而出的啊,长得不是一般难看!”陆文序说。

    陆栽雪压住体内的想骂他的汹涌,微微一笑,“自然是靠脸。”

    “哈?”陆文序翻个白眼,“看来我们京城的采选官们眼睛确实是都瞎了啊。”

    一桌子斋菜着实没什么食欲,陆文序随便扒拉几口跑去厨房开小灶,他要吃肉,片刻都等不得。

    陆王氏抬头看一眼屏风后的半软蓝帘,眉头紧皱,“栽雾她,还是不肯出来见人。老爷,南国候世子的丧报都抵京半个月了,南国候致仕多年,不问朝局事,现在却要日日进宫为世子发丧一事奔波。我前几日去南国候府看望过侯夫人,她瘦了很多,只字未提与栽雾婚约一事。”

    “父亲,齐欢宴那天我带她去万寿寺,也让她散散心,可别真的给憋坏了,”陆栽雪放下筷子,指间在漱碗中泡了几下,擦拭干净后捡起一块椒花糕小抿几口。

    “栽雾与林悟非青梅竹马,本是一桩好姻缘,可悟非他”陆诚无心用饭,掩着一脸的伤情,“皇上不肯用西北出来的人,更不敢用李鹿。就拿兵部来说,上下里外西北出来的一个都没有。他防心重,处处防着西北。陇上一带起义暴乱他没有人可以委派,这才把已退仕多年的南国侯扯了进来,悟非哪里带过兵嘛,皇上他也实在是”

    旁的话陆诚很知趣的咽了下去。

    无心听朝中议事的陆栽雪听到父亲提了李鹿,缩在衣袖的手垂下,悄悄摸了摸锁扣玉佩:“这事可怪不到李抚帅头上去,暴乱委派前他就请过出兵旨意,是皇上他不肯,才让林悟非顶包上马的。”

    “哼,”陆诚用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挖一眼陆栽雪,“你还不如你妹妹呢,南国侯府虽是个老侯府,至少不会风雨飘摇,老有所依。你看你看中的,说好听点是征西将军,是定西王,还管了一个北镇抚司。你可知道他是什么都没有的皇子,生母是宫女出身,现在还是个嫔位,朝中无人,后宫无靠。等太子登基,他就是第一个被杀的,军功对他而言不是功,是罪。”

    是无论哪个帝王都会忌惮的罪。

    “那又如何,”陆栽雪起身,退至门外。

    院内难得日光正晒,枯草芽垂头俯在踏石缝。冬日的阳光不比酷夏,瞧着是晒人了些,可衣袖外的手腕丝毫没觉得烫,还有些微凉。

    她放下衣袖,回头看了眼陆诚,“他是顶天立地的将军,我钦慕他数年,哪怕撞个头破血流,陆栽雪也认。”

    女子着粉衣,像一株开在春令时节的抽芽桃花,在橙色下笑的阳光灿烂。

    头上的长角鹿钗子上掉有几颗小玉珠,随着她往前迈的步子左右摆动,惊的碎发微微荡动。

    心累的陆诚拧开椒泊酒狂灌七八杯,本是要降燥火,谁知越喝体内的火越高,“都是些不中用的!”

    “悟非那边,还有什么消息?”陆王氏问。

    陆诚神色一顿,“目前还不确定是真的死了,掉下的崖口都翻烂了也没找到人,皇上连发九道折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就只能指望老天庇佑了,林悟非一定得活着,不然我们栽雾,后半生怕是要隐出红尘了。”

    二人互看一眼,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遁入空门这事,依林栽雾的性子多半是能做出来的。陆府小女儿性子刚烈,从小认定南国侯世子林悟非,少女芳心自许,少年亦如此心。

    朱颜近日心情不佳,晚云收的院子她也没空打扫。

    那几只顽猫溜瓦翻墙,把落在屋顶兽角上的白果干叶子几嘴轰下院子,趴在墙头耷拉着耳朵窜上跳下,一点都没有窝在院子沉木椅上享受难得畅快一晒的老猫稳重。

    朱颜连去采选司竞选观音娘娘的机会都没有,就一笔被采选官划下,错失良机。

    不过这几日她也顾不上悲伤,那晚小主子从乱葬岗拖回来一个受重伤的男子,此刻就歇在小主子房中。

    已经昏迷三日了,方才醒过一次,吃了一碗汤面又睡过去了。

    那晚在乱葬岗朱颜自己都是一副死相安详的样子,丝毫不知她和那男子是怎么被小主子拖回的,“这人会不会是个被活埋的刺客?小姐,你这么贸然把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捡回来,就不怕他成为第二个难缠的定西王?”

    “朱颜你记住,”宋提灯放下银针盒,郑重地看着朱颜,“出门在外,绝的对不能随便乱捡人,知道吗?”

    哈?这话得对你自己说才是吧!

    “我不是乱捡,”宋提灯抽出三根泡在藻鬼叶水中的银针,对着床上男子眼皮连刺三下。

    “药熬好了没,”她看床上男子的眼神充满猎奇,好似在研究一块千年难遇的稀世珍宝那般充满探奇,“胡藤蔓熬的那碗先喝,半个时辰再灌他中和过的文殊兰和十九学士根朱颜,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来一件值得让我兴奋的事了。”

    “小主子与他,是旧相识?”朱颜很茫然。

    “不是,”宋提灯暗戳戳的搓搓手,“他中过双燕花,是除了柳依依之外,我遇到的第二个人了。”

    宋提灯也是实在纳闷,一百多年前她在贺兰山苦练解此毒的各种药,寻觅数年也寻不到一只小白鼠供她所用。

    偏偏一入京就让她遇到两个,柳依依关在诏狱不知生死,眼前这只白送上门的小白鼠,成了她攥在手中的掌中物。百年修炼,终是等来试药人!

    “呕——”床上的男子一阵干呕后朦胧的似醒非醒。

    宋提灯搬来床凳候在一旁,一脸的期待,“你醒了?”

    “你——”他想开口,喉咙堵满的痰让他折腾几次也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宋提灯丝毫不顾他,贴上去就问,“你在哪中的双燕花,之前可服过解药,你知道十九学士根吗?你是哪里人。你得告诉我这些,对解毒有用。”

    “解毒?”

    男子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金线边压在他肘下,瞳孔骤然紧缩。他撑着半口气掀开被子爬起,胳膊肘一撑,又虚的一软,跌在脚踏上。

    衣袍湿透贴在身上,双膝软的像两块豆腐,愣他如何折腾都只能在脚踏上像只咸鱼扑几下,余力趴在地上喘气。

    “我用药封了你的四肢,”宋提灯不甚在意道,“你走不了,也起不来,得一个时辰后药力才能散完。”

    “你要杀我,”他比方才在床上时气顺畅了许多,卡在喉咙的痰也没了,“你可知我是谁!”

    宋提灯微微弯腰,抬起他的下巴,手指来回摩挲:“你言错了两点,第一,我不杀人,我是救你。第二,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我是南国侯世子林悟非”

    林悟非眼眶充血,对捏下巴这种行为全身上下透着的全是拒绝,“你最好识相点。”

    日光透窗缝撒在织皮上,拓出四角方正的窗影,窗下书案上没能被镇纸压住的纸飘向窗影,盖住一抹暗色。

    宋提灯与他长久对视,眼睛发光,映着林悟非逐渐扭曲的下巴。

    林悟非的手抓在腰缎上死死不松,此刻支撑他倒不下来去的便是这只托着他下巴的手。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备受羞辱,哪怕身处战场,他也从未有过把后背亮给敌军的一刻。

    眼前女子周身透着彻骨的寒凉,她一身妖艳赤红,头上珠翠金钗挂的满头都是,鬓前贴珍珠,戴花黄。

    凑近时能闻到一股很浓的脂粉香,两脸发红,眉毛镀一层淡淡的妖艳青紫色。

    寻常人家的姑娘不会这么一身浓重打扮,她与那晚乱葬岗时的轻简完全不同了。

    只见女子薄薄的唇一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林世子,我救了你,你却刀剑相向,这就是你们盛京人的待客之道吗。你身上除了双燕花还有一些别的毒,应该是蜀地一带的热毒。我如果不封你四肢,这些毒和双燕花在你体内一中和,你怕是”

    她突然一发力,捏下巴的手紧紧一握:“活不过三日。”

    林悟非被捏的下巴泛红,“你就不怕南国侯?”

    宋提灯松开下巴,轻揉手腕:“林世子,我在井巷卖灯笼,是个生意人。你记住,日后如果毒发,都可以来找我试药。”

    “试药?”林悟非抬眸,只觉此女心如蛇蝎,“你没有双燕花的解药!”

    “也不是完全没有,”宋提灯一笑:“我有能解七成毒的药,至于剩下的三成,还得仰仗林世子与我配合了。”

    林悟非惊呆了。

    他本打算待自己体力恢复后就索她的命,谁知两个时辰后他不仅体力恢复,体内已经汹涌一年多的双燕花竟真的被压下去了。

    肺腑抽筋的疼痛渐消,体内一直翻涌的血流被经脉压住,没有一点会冲破涌上脑的狂躁。

    宋提灯问他,“你是如何中的双燕花?”

    林悟非发现这个女子一直冷艳狠辣,偏偏说这句时语气一松,有了些许的迟疑。

    “从小就有,”林悟非眼神躲闪,“它一直在我的体内,时不时发病一次,严重的时候也杀过人,甚至杀过至亲。”

    宋提灯的心一疼,她突然好像明白茯茶当年为何选择游历了。她在自己还能控制的时候离开贺兰山,为的就是怕伤害到她。

    林悟非的四肢发软退去后,这股澎湃浪潮压在体内成了一汪泛着月明点点的清泉,让人宛如身处尘世之外,这是他多年未曾有过的舒朗平静。

    “看来效果不错,”宋提灯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

    “咳咳,”林悟非把索命转为感激:“这次多谢姑娘搭救了,劳烦姑娘派个下人去南国侯府传个话,就说世子林悟非从陇上逃回京中。”

    宋提灯一语抓到重点:“你为何不直接回去。”

    林悟非一怔,“我不认得路。”

    “哦?”宋提灯当机立断:“我不记得双燕花还能伤到脑子。”

    她总觉得这位世子不简单。

    如他所言他是南国侯府的世子,那自该是从小在京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就算途中遭难有些挫,但不该挫中带有不知所措和惊慌。就这微妙的一点与四周融不进去的情绪,宋提灯总是能一眼看穿。

    她选择不识破:“行,我派个人去传话就是。”

    林悟非解释:“有劳了,我带兵出征陇上镇压当地的一些小暴乱,途中遇害,一路躲在一口棺材才得以苟活。如今贸然出现,怕是会打草惊蛇。加上脑子受了点伤,有些混乱。”

    宋提灯断定他在扯谎。

    “林世子可得记着还我那十二个救命馒头,”她收起试探目光。

    “一定。”

    林悟非说,“绝不会忘姑娘搭救之恩。”

    “那些药眼下瞧着对双燕花是有用的,但我不敢保证后续会不会反噬,致使你的毒更严重,”宋提灯说的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林悟非:“姑娘可有一次拿我当过人。”

    宋提灯一脸的愧不敢当,“不敢,不敢。毕竟你是试药的,我的药又只能解个六七成,所以林世子回府后也别把我忘了。记得随时来找我,试药。”

    林悟非神色一顿,“不会忘了姑娘的。”

    亥时三刻。

    一辆很普通的油布马车把林悟非接出晚云收,接人的像是不敢惊扰路人,一直躲躲藏藏的穿在巷子中,待天黑后才绕进南国侯府后门,林悟非马车下来后侧身钻回府。

    宋提灯刚用完晚膳,赵泉晖火急火燎的推门而入:“宋老板,还得再要三百个灯笼,能做出来不?”

    “能做,后铺攒了一堆灯笼呢,”朱颜抢答。

    他跑的满头大汗,抢来朱颜端着的水壶倒满盛饭的碗“咣咣”猛灌了够。

    “宋老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赵泉晖拿衣角抹几下满是水渍的嘴,头都没来得及的抬,很是不客气地夹了几筷子菜,“齐欢宴的观音娘娘有人扮了,善财童子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给你抢来了啊。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争取到时候你这个善财童子压过她陆尚书家的观音娘娘!”

    “哈?”

    宋提灯被逗笑了,赵泉晖此番话,真是枉费了她这一身妖艳的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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