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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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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后的天说冷就冷,气温骤降。

    出门前穿的氅衣尚且还能御寒,临近城外甸山校场时宋提灯后悔了,应该再穿一件内里的。

    城外不比城内,甸山校场在虎啸山旁的一个山坳谷中。四周全是山野杂林,上山路又不好走,坑石遍地,陡峭滑坡,遇到雨天说不定还有泥石流。

    本是一处羊都懒得上来吃草的空谷峡地,李鹿偏偏看上了。

    回京第一年他就要来此地,设了个练兵校场,为此昌宁帝还特命工部修了一条盘山马道。

    狼崽子刚从西北调任回京,浑身武力没地撒,昌宁帝自然要甩一个地方给他撒野。

    这个地方还不能离太远,得在自己眼皮底下,由自己的人看着。思来想去,唯有甸山这块野空地适合。

    半月前听说工部又派人开挖甸山,要修驻军营地和马骝,还从盛产骏马的萧阳县运来几百头小马驹让李鹿私养。

    宋提灯绕过马道,抬头就能看到亮着灯的校场空地,支有十几座营帐,小兵卒子们笼了几堆火,围在火堆前吃烤山鸡。酒炉旁温有酒,茶,还有些醩肉。

    香气扑鼻迎来,朱颜肚子咕咕咕叫了一路:“这群人真舒坦啊,不用打仗不用守关,还能在这领俸禄啃山鸡,真羡慕。”

    宋提灯穿一身黑锻锦衣,头发很干脆的盘起,戴一顶方帽,一步上陡坡后总算绕到甸山校场后方。

    甸山与凤山隔一条甸河,山顶闪闪的也亮着灯,山崖边有处瞭望台。

    虽看不清具体是哪个队的但宋提灯也多半猜出来了:“瞭望台也就只有三大营有,皇帝还是防着这头狼呢,要不然怎会在甸山校场安排三大营的营地驻守在对面呢。”

    二人一路跋山涉水,行至山坳下的一片狼藉前停下。

    面前是黑压压一片荒野乱坟,少说有七八亩地,坟茔横七竖八,错土堆而垒,没有墓碑,没有人前来祭祀。

    木垛上挂着烂布料,做过法事没拿走的铜铃埋在坟头前,铃铛被木垛勾住,风一吹,它死命挣扎几声生锈的响动,显得诡异又空灵。

    甸山校场已经看不见了,山坳四周黑黢黢没有一点光亮,这里像是被现世隔开的相内,感觉平地都能掀起一股腥风血雨的缠斗。

    黑夜在此地抹不开脸,它也吹不动这里的无人问津。

    “这里大多都是那些死囚,没人认领的孤魂吧,”朱颜很从容地拿着铲子刨开坟土,“小姐,今晚咱们再整一背篓吗!”

    宋提灯笑笑,“你倒是和第一次跟我抛坟时完全不同了,我记得那时你还没我腰高,一见到这些坟茔回去就做噩梦,吓得小脸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全演了一遍。”

    朱颜脸一红,“那不是还小吗,现在小姐让我去翻他们的肠子,我都敢了!”

    “贫嘴。”

    宋提灯捡了一衣兜的蛇干和只有京城一带有的紫蛇皮,虎啸虫,煞地龙倒进背篓,“今晚这一背篓差不多够了。”

    她盘腿靠在一处破了壁口的石坟茔前,脱下鞋子把钻进去的泥垢倒出来,“今年入冬后,身子好像比往年要差很多。”

    从立冬那天起,眼前时而会有一闪而过的漆黑,转瞬即逝。

    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她需要更多的虫草药来控制自己,以前不舒服时可以回贺兰山煮雪茶冬眠,今年不行。

    再过十几日就是万寿寺的齐欢宴了,她不能在那个时候出差错,至少至少得用这些,把那几日熬过去。至于之后是疼是熬,都不算事了。

    朱颜也感觉到了小主子这次的决然,“小姐,现在需要如此大量的药,都是为了齐欢宴吗?”

    她鼻子一抽,努力控制着哭腔,“这些东西说是药,其实就是毒吧。以毒攻小姐体内的毒长此以往,当真不会,不会——”

    远处夜下闪了几盏幽火,是蜡烛的光亮,那是一处才埋不久的新坟,石坪地前靠有番纸,竟然还是个有人祭奠的主儿。

    山坳慢慢起了风,吹乱女子的鬓发。

    朱颜抬眸,亮晶晶地看着小主子,她一向从容不迫,每次入相出相都没有半点波澜。可是这次,她察觉到她很不安。

    一个人一坐半个时辰不说话的时候,朱颜就知小主子在担忧什么。也正如她所说:“我的事,只能我自己熬,谁都帮不了。”

    “不会的,”宋提灯起身,把方帽压低,心底的汹涌也压在喉间,“我本就不死不活,习惯就好了。”

    “簌簌簌——”

    耳膜一震,远处那座闪着幽火的新坟茔竟发出抛土的声音,且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重。

    朱颜登时一股冷气直窜上头皮,“什么……什么东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是什么动静!”

    “……小主子,有鬼!诈尸了!”她毛骨悚然的一个冷颤。

    不出所料,又成了小主子的人肉挂件。

    宋提灯无奈地拍拍挂在脖子上僵到发抖的手,“方才不是还夸下海口要去翻他们的肠子吗,机会来了你倒躲起来了。”

    她着衣轻便,绕开这些乱坟茔,三五步就到闪着幽火的石崟前,崟台是碎石夯实的,旁边修了一圈灰草垛,有烧过纸的痕迹。

    石夯底下还压了一沓子没烧完的黄纸和一把香,香炉倒扣在坟土前。随着里头人的折腾,砌好不久的坟崟石散在四周,黄纸也随风被吹起,撒的到处都是。

    阴风四扬,黄纸四飞,呼啸吹来,伴着四周那些坟土尘土卷雾,颇有一番阴间地狱,阎罗索命的气势。

    若是有唢呐在,宋提灯高低得吹一曲《我竟然遇到了一起诈尸案》。

    “小小小小姐——”朱颜把脸埋在宋提灯脖子下,那些撒开的黄纸贴的她满身都是,对她来说那不是纸,是索命符,“咱走吧,走吧,诈尸了!”

    坟茔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听到有人说话害怕啦?”宋提灯蹲下,手撑在膝盖上,一脸好奇地看着它,“你是诈尸,我们是活人,怎么你一个诈尸的,还怕我们这些活着的了?”

    她实在太感兴趣了!

    活了这一把老骨头,翻过无数次的乱葬岗,第一次遇到诈尸。

    新鲜,当真是新鲜!

    “来来来,继续啊,先想好怎么诈出来,是躺着,还是站着,还是脱光了,”她拎起一根烧纸时用来压纸的棍子,饶有兴致地戳着坟土,“别怕,乖,出来给我瞧瞧。”

    四周死寂一般安静。

    朱颜已经背过气去了,她死的很安详。

    “簌簌簌”里头的人许是挖累了,歇了片刻后继续如鼠刨坑似的吭哧吭哧干起来。

    “对对,保持这个速度,”宋提灯的眼睛亮晶晶闪着光,里面全是期待。

    她倒要看看能出来个什么鬼东西。

    一炷香后。

    “鬼东西”抛完坑,阴惨惨的玄黑夜空下,一个年轻男子扛着满身坟土,穿一身暗纹墨蓝色行伍紧袖衣,狼狈地从埋死人的坑里爬了出来。

    这穿着一看就是刺客出身,要么是隔壁校场的小将士。

    行伍衣缎上的暗纹是金莲,妖娆娇艳,贴在满身薄土的衣料上。年轻男子抖掉淹在衣窝上的土,涨红的脸疲惫地喘着气,乌黑的手胡乱擦几下脸。

    最后把视线警惕地落到蹲在他不远处,神色由期待转为寡淡的女子身上。

    二人一阵沉默。

    “诈出来一位公子啊,”宋提灯觉得好没意思,不是干尸也不是爬满腐虫的缚丧。

    她扛起朱颜欲走,刚转身,听到年轻男子哑着嗓子喊了她:“别走,有吃的没。”

    “有馒头要不要,”她把朱颜的伙食从背篓翻出来丢给他,“三个馒头都赏你了,记得以后还我六个。”

    男子拿手扒拉几下干掉的皮,贴在鬓角的头发都来不及拨开就狼吞虎咽的就着须发啃了起来。

    他盘腿靠在石崟坑洼处,连吃三个后,伸出满是泥垢的手,“还要。”

    宋提灯又丢了他三个馒头,“记得还我十二个。”

    大概是真饿坏了,一连六个馒头吃下去后,他才有精神再次看向眼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女子。

    他盯她的同时,宋提灯早就把他从头到脚盯了个遍,她用眼神擦掉镀在他身上的泥垢,眼前这张雕刻脸一看就是权贵富贵人家的公子。

    通身金莲暗纹,青玉缎带,沾了薄土也难抵他面白如月色银玉,墨眉似剑锋,周身散发贵气。

    这种贵气,是和李鹿完全不同的。

    李鹿是驰骋西北大漠的狼,他不受束缚,眸子藏了一座祁连山,映了一汪月牙泉。烈日酷夏中奔跑,肆意在阳光顶端。背对雪峰高山,面朝落日余晖。

    这道光总是能把困在地狱里的人拉回来,宋提灯仔细一想,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一直在借光闻味。

    偷借他的光,闻他身上独有的,西北烈日灼热的味道。

    面前这位年轻男子眸子映一笼幽火,深不见底的目光逐在她身,眼睛片刻不敢放松,警惕十足,一看就是从事暗卫之类的公事。

    透光移来的不是“六个馒头救了我”的明朗,而是“乱葬岗为何会有活人”的疏离。

    良久,宋提灯打破他的追逐,“你想杀了我。”

    “你是谁,”男子移开疏离目光,环顾一眼四周,蹙眉一紧,“深夜乱坟野地,姑娘出现在此,我不得不怀疑你。”

    在这幽灵之地,宋提灯的冷静对他而言平添几分怀疑:“你到底是谁。”

    幽光映的她侧脸轮廓分明:“比起怀疑我,你这个诈尸的,岂不是更让人怀疑?”

    男子起身,背光站立。

    他整好衣袍,看了几眼自己爬出来的坑,转过身朝宋提灯行礼:“多谢姑娘搭救了,告辞。”

    衣袍落拓在地,侧身迈步欲走,身后女子冲他后脑勺喊道,“记得还我馒头!”

    复又补一句:“十二个。”

    男子没转身:“告——”

    “辞”字还没开口,人已眼前一黑,只闻得一声震地响动后倒向坟茔,砸到几株刚冒嫩芽的兰草尖。

    定西王府紧挨京城西北角,是第一座建在皇城外的亲王府邸。

    李闵每次来都得经过一条人挤到爆炸的吃食街,过一座青台浮道,一进门就能瞧见种有一棵枣树的章德院。

    这棵枣树结的枣子,每年就数他吃的最多。没办法,谁让李鹿人缘差,放眼望去也就他这么一个哥哥爱贴他了,不给他给谁呢。

    李闵走白子,李鹿持黑子,二人对坐棋盘,各有心事。

    白子落下,迟迟不见对面的黑子落子,只见持棋人两指夹一颗黑棋来回摩挲,手托下巴,神色已经游离几百里开外。

    李闵勾勾手,门口的元小邪立马就被勾了过来:“你如实与我说,你们王爷到底是怎么了。”

    元小邪做事只挑没用的,从不捡涉及朝局的事,他贴在李闵耳侧,“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老走神。就前些日子吧,我们王爷的手腕也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咬了一口,牙印那么深。我拿了去疤痕最顶的药,他居然不涂,任由牙印越来越深。”

    “啊?”李闵一脸的担惊,“是什么咬的啊,严重不,有毒不?”

    元小邪声音压的很低,“好像是只猫,毒倒是没有。”

    什么,又是那只猫?!

    “迎冬节那晚我们王爷提回来一盏兔子猫灯笼,整晚整晚挂在床边,还说什么灯笼要吃烧鱼……”

    李闵炸毛了,又是那只猫,他以为李鹿早忘了,不曾想竟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啊哈——”

    一声大喝把李鹿拉了回来,“啊?到我了吗?”

    李闵咬着牙,一字字沉声压来,“李鹿,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只猫,你们还有没有断了联系……”

    “先不说这个,”李鹿把棋子丢回棋盘,“你方才说,太子给魏戚塞人了?”

    “是,”李闵情绪转的那叫一个丝滑,“塞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刚断不久的。谁知道魏戚转个脸就把人孩子给做了,打了太子那脸叫一个响亮。太子也是蠢,周空海刚没了他就塞干儿子给魏戚,现在整个司礼监怕是都以为周空海的死和太子有关系。”

    棋盘楚河汉街分明,黑子白子错落摆开,李鹿指间摩挲棋子,不经意的一笑,“我以为太子不会攀附姓魏的,看来到底是我想多了。太子依旧是那个太子,他想早点巴结好司礼监,好助他坐稳好上位。”

    他拎起一颗棋子,放在下巴上,神色平静地轻挑一笑,“可惜,这世间总是有很多事是事与愿违的。”

    李闵拍拍棋盘,“管他们如何呢,你好好混锦衣卫,在你的校场练练兵。我呢,好好混我的闲散王爷,咱们千万别掺和这些。”

    “那是自然,”他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浑身透着一股慵懒,“我自是要,混日子的。”

    说起混日子,李闵又有了新的八卦事,“齐欢宴有个扮观音的祈福活动,万寿寺不是已经封一年了嘛,这次的扮观音,名闺齐聚采选司,咱们这位采选官大人,怕是得忙上一阵子了。”

    元小邪也忍不住的插一句:“兵部尚书陆诚大人的长女陆栽雪,应该就是观音娘娘,外头都在传呢!”

    李闵把橘子皮剥好,分了一半丢给李鹿,“齐欢宴的驻守全换成司礼监的净军了,锦衣卫和大内都被撤走,我估计是魏戚怕再出事,想自己把控起来,免得再闹出去年那档子事就麻烦了。”

    李鹿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驻守全换成净军了,但是他们所有人全都记漏了一点。

    聚众闹开山一事结束后,为防止万寿山再出现失踪案的悲剧,工部尚书邱涿郡上本请旨修缮万寿山后山、寺院、排渠,力求再无遗漏,引发百姓不安。

    昌宁帝准奏,户部拨款,工部开工。

    邱涿郡是谁的人,他们无人知晓。

    李鹿咬口橘子,有点酸:“这个司礼监,还真是爱玩贼喊捉贼。”

    李闵用过午膳后又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了定西王府。

    李鹿回到书房,刚拿出工部给的万寿山整修布局图,就见元小邪跳着跑进来,“王爷,甲队那几个跟踪宋老板的说,昨晚宋老板去的是甸山校场那块乱葬岗,除了挖那些毒虫,还捡了个人回去。”

    “捡人?”李鹿把地图丢回桌面,两手叉腰,不是很理解,“她还有?捡尸体回去的爱好了?”

    元小邪:“不是,她捡了个俊俏的公子回去了。”

    “是活生生的人。”

    “捡了个……公子回去?”李鹿有点不知所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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