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亭
大禹京城往北有一片落叶乔木林,出京的人驾马车从林中驶过,都要感叹一句林中的绿荫葱匆真美。
入冬的大禹放眼望去草木枯黄,片叶凋零,也就唯有这片乔木林还算是枯中带一叶绿了。
穿过绿林就是刚修缮好才通马车不久的北岭路,青砖铺道,路基比土坯路两侧略高,路面是用铁锤夯实的。
两侧栽有落叶松,每隔六丈修有一座路亭,每个路亭都配有马厩,方便中途置换粮草。
北岭路修通后,路两侧多了很多路边小店,杂食酒铺样样都有。有时遇到京中有集会,货郎们挑着担子,把京内的零嘴儿挑出来沿路叫卖,热闹非凡。
常武是挨着京城不远的南屏县人士,卖馄饨有六七年了,是家里的老营生。
他开的馄饨店按理说生意应该也不错的,但也不知是怎得了,偏偏就是比不过隔壁牛叁家的馄饨。
这才过晌午,牛叁家吃馄饨的队伍都排到路那头了,再瞧瞧自个门口,七个桌子几个板凳,空荡荡的,甚人也没有。
常武很是纳闷,到底是馅没调好,还是油辣子不够香,怎么就比不过隔壁呢。
他掂几下钱袋子,一想今年又得紧巴着过日子,心里就很憋屈。
又不能找牛叁吵一架,毕竟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家生意比他好又没犯律法,委实窝囊。
“一碗馄饨,”是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他正自我埋汰着呢,一个穿一件不是京城样式的破烂蓑头布衣,戴一顶巾头方帽子的赶路小哥歇在铺子门口。
小哥把很轻便的一个包袱放下,自顾自的倒了一盏凉茶抿了几口。
“好嘞!客官稍等!”
常武一瞧他的衣着打扮就不是有钱人家的,浑身透着一股子穷酸劲,腰以下全是赶路时粘在身上的尘土。
鞋口裂了道线缝,扑闪扑闪的像只死鱼嘴张合着,也不知这身行头是怎么走远路来到京城地界的。
常武下了一碗大葱肉馅的馄饨,因为是今天第一个光顾他的客人,他还贴心的备了一份芽菜端过来:“客官慢用,这份酸辣芽菜是我赠送的,不收银钱。”
大禹不是盛世年间,送小菜这种事他都是提前说好,免得有客人闹他强买强卖。
小哥擦擦额头的汗,礼貌的行了个礼,“多谢。”
他从袖子掏出一只绣了荷花池鱼的水青色帕子,很是认真地擦了擦手后才吃起来。
那帕子一瞧就是女儿家的物件,透光青嫩,与他这身穷酸朴素很不搭。
常武见他浑身透着乡下赶路人的穷,可不知怎得,总觉他气质如松柏,像一只他以前在乡下水滩处偶然得见的腾空白鹤。
“小哥是哪里人?”常武也是闲来无事,左右没个什么客人,索性与他唠了起来。
“潮州人士,”小哥一顿,停下手中的筷子,又改了口,“是从陇上梭川过来的。”
常武托下巴,努力回想这些地方,“梭川县?可是蜀地陇上一带的那个出了名的梭川?前几年还穷的要死,后面突然发达成了富县的那个梭川?”
小哥夹口芽菜点了点头。
常武一笑,“嘿,那我该给小哥送一碟麻辣芽菜了,陇上人吃辣可是一绝。”
“无妨,这个味道也不错,”小哥声音很清朗,“多谢了。”
见他有一身蓑衣都挡不住的气度和不凡,常武好奇又问了一句,“小哥叫什么啊,在梭川做生意吗,上京来是寻亲戚?”
小哥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许久后,他从容答:“林山亭,在梭川当了一方知县,上京来寻已故亡妻,为她烧柱香。”
“什么,您是知县大老爷!”常武直接从椅子跳了下来。
隔壁吃馄饨的人齐刷刷回头不耐烦的看了一眼,埋怨几句难怪生意不好,这一惊一乍的性子哪个能受住。
“咳咳”他口吃着又坐了回去,脸上多了小民见青天大老爷的臣服,“那个您该走驿站休息才是啊,小店这,哪能容得下您这个青天老爷。”
林山亭见吓到了常武,他又笑着解释,“你不必惊慌,我已在途中辞官,官袍扔在桐北县驿站了。”
“噢”常武稍稍放了心。
常武瞧他实在温和,他嘴上提起亡妻,又不见露出半点伤情,许是个硬心肠的。
也不知怎得,就是这不露情的身影,他瞧着却处处伤情悲凉:“老爷咳,这年头科考入仕不容易,我们这些老百姓都知道,世道艰难,就需要你们这样的知县护着一方呢,您怎么就辞官了?”
“为妻入仕,为妻出世。”
云淡风轻八个字,波澜了常武没读过几年书的半生。
林山亭走前要付银钱,常武不要。
他执意留了钱,披风带雾,拖着满是老茧水泡的脚踏路前行。
“哎”常武看着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涌出一股难过,“也不知怎得,怎么偏偏就觉得他是个好官呢,可惜了。”
林山亭赶着脚程行至苍雨山脚下时夜已擦边袭来,他不顾路远,一直爬到苍雨山坳处的崖口才歇了会脚。
上山时沿路碰到过几个苍雨镇子的人,路人一问是去苍雨山,都哑巴了,“天都要黑了,你去那作甚,那是我们方圆十里都知的坟山,埋了很多人呢。”
“我就是去坟山看亡妻,”他答的异常平静。
“胡闹,一非清明二非寒衣的去看什么死人啊,也不怕被勾了魂!”
不是胡闹,林山亭抬头看一眼枯木草垛的山坳,他知道,他等不及明年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了。
这里是座坟山,满山长青松柏,下埋白骨百具,上有孤坟百座。
夜色渐袭的山坳一到夜里冷风肆掠,高草垛子舞动腰肢撞在干枯多年的槐树上,绕着糙皮来回摇摆。
冷风吹过的山坳,没有一处地方是安静的,遍地的孤坟们好似在夜里异常活跃,埋于地下的孤苦,都在这无人一刻放纵享受,不知生死。
林山亭一步跳过一片草滩,在一片光秃秃的矮山丘上,望见了一座新埋不久的坟茔。
他很从容的走了过去,离坟茔越来越近时他停下步子,弯腰拍干净泥腿上的薄土,好似生怕一身尘土扰了泉下人的清净。
坟茔是新埋的,坟土是新的,林山亭蹲在墓碑前打开包袱,取出一个香炉,三炷香,一沓黄纸和一坛他带去梭川多年,从不敢开封的芳白醉。
火折子划开的一点光亮,照亮整个苍雨山。
顷刻间肆掠的狂风停了,都在候着这位未亡人要如何祭祀他的亡妻。
三炷香插在香炉内,林山亭停下手里的动作,抬手,生怕一碰就碎的轻轻地柔柔地,摸了摸墓碑上的“蓝烟晚”。
三个字是后刻上去的,葬她的人先是刻了“酒千殇”,后来大概也是可怜她年华短暂的一生,遂又改了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吹乱了他的发,他坐在那里没有悲伤,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坟茔像是站在潮州城,穿梭在雨巷,拿着雨燕风筝往前跑的小烟晚。
墓前人像是潮州城学堂下负手念诗的少年郎。
谁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换了个位置。
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
“烟晚。”
他笑着唤了唤她的名字,复又唤了声,“小烟晚。”
林山亭拧开酒坛,倒了两杯芳白醉,一杯捏在指间,一杯放在墓前。
他酣畅饮下,一笑:“芳白醉果然越放越醇,那时我们刚上京,你就闹着要喝这个。后来你有孕还要闹我给你买,我拗不过你,便偷着买好后一个人悄悄喝完,灌上蜜香茶,哄你是芳白醉改了口味。”
往事一闪而过,他笑着诉说他们的曾经,“后来孩子没了,你哭了好几天,我说再哭眼睛肿成小花猫就不要你了。”
“嘿——”他笑着笑着,就哭了,“你还真怕我不要你了,说我当了编修,嫌弃你这个糟糠妻。你怎么这样傻啊,烟晚,我林山亭入仕一为你,只为有能力能守着一个你。二为国,只为能改旧政,做明君一棋。”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到,”他一把抹干泪,环臂紧紧抱住那块炽热的墓碑,“我没守好你,只守住了一方梭川。”
“父亲出海遇难,母亲上吊家中,岳母她……”想起那些从不敢开口说与她听的家事,林山亭心都要碎了,“岳母她拖一副病体,去衙门告状,被赶出来,投了河……”
他心知这些事由谁把控,却只字未提一个字:“烟晚,我孑然一身了。”
他不想再伤她,哪怕是一个字。
泪粘在刻字上,字刻在泪里,谁也分不开谁。
林山亭把包袱打开,取出一张锦缎毯子包着的红色厚绸布料,摊开在墓碑前。
那不是别的,是他上京前梭川县百姓在扬起风的码头给他撑起的万命伞。
伞面赤红,伞尾缠满黄色经幡旗,垂地伞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梭川百姓的名字。
“这把万名伞大人此次回京带回去,如果有机会万岁爷能瞧见,定会知大人能力,调任大人回京赴任,造福一方。大人在我们梭川,委屈了啊。”
“好,我带着就是,”他没有说实话。
老百姓怎会知道,一个区区穷地小知县,怎有能面见圣上的机会呢。
他只不过想把它带回来给蓝烟晚,告诉她:双臂难托大禹天,窝守梭川一方天。
“烟晚,梭川我守住了,”林山亭带来的芳白醉空了,他的心也没了留恋,“我为你入仕,此刻,也到了为你出世的时候了。”
他俯身,把脸贴在墓碑上,揉进骨血的贴,不离不弃的贴,寸寸不分,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离。
山坳狂风袭来,枯木似是逢了春,独鸟似是入了巢,草垛似是有了情。
“君子草草一身衣,落入梭川囊顷华,一手难护所爱,一手难护壮心”
泪湿了墓碑,呼吸越来越弱。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他一笑,眸子荡漾的水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潮州城,是往生也要抓住的小烟晚。
山坳的风想护住少年郎,想留他看看身后山河。可是那少年,血涌喉咙,滴滴入骨血,疼痛遍布全身都没有睁开一眼。
他已再无留恋。
“驾——驾——”
“王爷,楚同知说就在前面拐个弯的地方,驾——”
一阵窜急的马蹄声惊的狂风再次呼啸,马蹄没入草皮,踩滩踏水急骋而来。
没走几步,年轻人匆忙从马上翻下来,一身银色护甲闪在山坳中。
束起的墨发如瀑落在后背,亮晶晶的眸子像一束斩破夜色的光,照的那些坟茔怪怪的,连一丝风都不敢起一下。
元小邪几步越过李鹿朝前面新坟跑过去,随即一声冲天大惊:“王爷,这小子出事了啊!”
李鹿把拴马绳套在手背上,他走到坟茔跟前,抬眸扫了一眼墓碑,最后把目光停在抱着墓碑的林山亭身上。
踩平的土地上是林山亭留下的脚印,旁边摆的芳白醉已经是空坛子了。元小邪凑鼻细细闻了闻,惊慌失措的看了眼站在身后,脸如铁器寒凉的人:“王爷,坛子里下了毒,他服毒了!”
李鹿一顿,有点挪不动步子了。
元小邪又端起墓碑前的酒杯一闻,“这杯没毒,娘的,王爷等林山亭回京都等了多少日子了,好不容易接到他回来的消息,紧赶慢赶的,还是没赶上。这小子你说,好歹是一方知县,怎么这样想不开!”
他死拽着把抱着墓碑的手扒拉开,人放平整后元小邪才叹着气推到李鹿身后,“哎,为了一个女子,何必如此呢。”
李鹿想往前挪,也不知是脚底下都是土洼难行,还是被什么绊住了脚,眼前如此悲凉一幕,竟让他挪不动一步。
皓白手指藏在衣袖下,银色护腕藏在无风的山坳夜色中更显通身血魅。
过了片刻,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林山亭跟前,蹲下,垂头看着他。
躺在地上的人死前确实服过毒,印堂发黑,唇下是半干的血渍,长发盖脸,看不清死前是悲是喜。
李鹿眸子有些湿热的抬了抬头,盯着眼前的墓碑出了神。
许久,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环顾脚下,把不远处的万名伞用剑挑了过来。
元小邪一脸好奇地贴过来,“这是?万名伞?”
包袱打开又掉出来一个驿站金帖,元小邪不甚在意的打开一瞧,随后又神色复杂的递给李鹿。
李鹿瞥一眼,瞳孔一缩,微微叹口气:“他辞官了。”
是桐北县驿站复批的辞官帖,按照大禹律令,奉命出京的地方官员要想辞官,必须把辞官帖送到吏部复批才可。
可林山亭的辞官帖竟是在过路时就被桐北知县复批了?
呵,这京外地方如今已经滥到这等地步了。
李鹿把伞面铺开,赤红色的伞是绸布做的,有寺里开过光的贴符:“李宏益,陈阿牛,胡鸣泽,张笑霖”
越念声音越小,喉咙灌了铅,再往后那些密密麻麻叠起的名字扑山倒海而来时,他重重合回,小心叠好揣回胸前。
元小邪也被李鹿突然的平静打乱了,小心道,“哎,王爷还说他是可用之人呢,如今也是可惜了。要是早来一步,或许还能赶上。”
“早来也无用,”李鹿的手指摩挲在怀中绸布上,脸上不悲不喜:“该走的人,总是要走的。”
“给他买块好棺木,”他抬手指向坟茔隔壁,“就在那,挖个坑,埋了吧。”
权当全你一个“生同衾,死同椁”的梦吧。
李鹿收回迈出去的步子,眸子落在林山亭身上,看着他裂开鱼嘴的鞋口,满身风尘,一双为搬砌岸河坝垒石的老茧手
这样一方知县,明明曾是兼具改旧政,修风气的翰林院编修,昌宁八年的举人。可惜生不逢时,初世既乱世,入仕既永生。
他心头一颤,抬手作揖。
拜天不惜才,拜人道不公:“生未同衾,死则同穴。林大人,在黄泉底下,做一对永远夫妻吧。”
下山后山坳底下的风没有山间狂,李鹿坐在马背上,一直在回想林山亭的一生。
他在梭川修堤坝,改水道。昌宁十年夏时曾递过一道折子,言意为梭川一带地处陇上,此地盛产花椒,土豆。他要改花椒出销路子,修酿油坊,集“十分法”酿花椒油出销。
更有土豆出销时制为条、饼、糊等多种作物,分不同口味,销出各地,再各地进行酸辣甜口改良。他从颁布的律令下手,让一个穷梭川没出几年就成了陇上一带的富县。
此等良才,李鹿一直想为他所用,暗中找机会调任回京。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竟是等来一具横在眼前的尸首。
他对着夜色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让档房的人从宋家往上数六代查,”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之前你们只查这位宋老板,我现在要的是整个宋氏六代。”
缠在宋氏身上的这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迷雾,绕的他整宿难睁眼。
这位宋老板,是他迄今所遇最大麻烦了。
“啊?”
话题切换太生硬,元小邪消化了老半天。
他与李鹿并排骑马走在一处,放眼望去一片荒芜的野地,不禁想起今日还有没来得及汇报的事:“对了王爷,您不是让我跟着宋老板吗,最近我发现这个宋老板很奇怪。”
李鹿一顿,沉色看向元小邪:“哪里奇怪。”
元小邪:“就是宋老板最近老是半夜三更,换身衣裳往乱葬岗跑。那个叫朱颜的,背着一个背篓,这俩人我估计是疯了,跑去乱葬岗捡什么蜈蚣,蟑螂,蛇皮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哦?”
李鹿指节一紧勒紧马绳,前方黑骏马哼了一声表示反抗。
“越来越有趣了,”他勾唇一笑,“捡蜈蚣多没意思,我得好好盘算一下,给我的这位宋老板送份大礼。”
“我的?”元小邪很擅长抓重点!
“咳”李鹿身子一僵,勒紧马绳试图逃避。
元小邪这会不困也不乏了,一脸不得了的紧跟上去,“王爷,为何在宋老板前面要加一个‘我的’?”
李鹿充耳不闻,权当跟屁虫是一只臭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