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长卿
镇抚司东所光线昏暗,头顶一盏悬灯落拓投在下方织皮上。
尹长卿难得出宫,着一身圆领光秀竹纹长袍,脱下蟒袍的他,难得衬出点翩翩君子的气概来。
李鹿来回转着一把象牙扇子,充耳不闻尹长卿的话:“尹少监很少出宫,怎么样,我这镇抚司比你的内官监要有趣多了吧。哦,对了,前几日又新进了一批刑具,夹脚趾的,还有穿骨的。”
“来都来了,我陪你去观赏一二?”他反手把扇子收回,掂了颗橘子痞气地玩了起来。
“王爷——”
尹长卿咬牙,忍着从进来后一直被镇抚司上下敷衍的态度:“我要查昌宁八年瓜州太守李呈义一案的卷宗,求王爷莫要再玩笑——”
“尹少监——”李鹿拖着长长的尾音打断尹长卿的后话。
掂起的橘子掉在织皮上,滚到尹长卿的袍角边。李鹿步步寸来,一脚踩碎橘子,碾过一侧。
他微微俯身,轻佻一笑,“这案子是本王从瓜州调回京来的,尹少监莫不是忘了。当初为调这桩地方案子进京来查,本王受了你们老祖宗多少脸色。”
尹长卿又何尝不知这一茬事呢。
当初李鹿刚调回京中没多久,人人都在背后议论他是宫女所生,挂再多军功都是空有其表。
再硬的西北狼,还不是落得一个囚笼加身。
调地方案子回京复查这事很好办,只需司礼监批个红即可,可魏戚偏偏就不肯顺了这头狼豹子的心,“咱家回禀过万岁爷,这事万岁爷没点头。”
李鹿那时年轻气盛,刚从战场回来的将军尚不懂权衡利弊,“魏掌印连抄三品以上官员府邸的批都敢不经过皇上,怎么,一个区区地方连环杀人案,竟做不了主了?”
一句话开罪整个司礼监,案子一直拖在瓜州,最后还是内阁褚阁老从中周旋调上了京。
“本王以前不懂,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总拦着瓜州一案做什么,”李鹿语气不疾不徐,“后来我才知道,瓜州每年盛产的香瓜、枸杞都销到了盛京。这些赋税,可都得过一遍随堂太监的钱袋子如此,你们那位老祖宗又岂能容的下我。”
尹长卿有点坐不住的站起来,错开李鹿的目光,“这都是旧事了,现在要查清周掌印的死因。李呈义一事,还是尚衣监一个小太监提起,我才想起来的。李呈义也是死在梦中,和周掌印一致。”
“那又如何,”李鹿一脸的漫不经心。
“凭什么我费尽心思调回京的案子卷宗,你一句给,我就得给你?”他说的中气十足。
尹长卿怒视他:“王爷如此执拗不肯让我把卷宗带走,就不怕牵上整个锦衣卫吗?
“哈?你在拿锦衣卫威胁我?”李鹿微微皱了皱眉头,“可本王不在锦衣卫,尹少监,这里是镇抚司。”
尹长卿陷入片刻茫然,随即抬头,对上李鹿的目光。
这个人和幼时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时他们尚小,六七岁的稚童趴在华阳宫的鹿角秋千上,等着从架子下逮路过的侍卫。
逮住了就揪他们的毡帽,挂在鹿角上,惹的侍卫瞪大眼珠子,一句脏话都不敢骂:“六皇子,尹小公子,你们闹够了就把帽子还我们,还要当值去呢!”
“不够不够,”尹长卿扛起比他矮一个头的李鹿,“李鹿,快,抛到更高的地方去!”
“好嘞!”李鹿坐在尹长卿的肩膀上,帽子四散。
“哎哟,小祖宗们,你们可真能折腾——”
李鹿比尹长卿小半岁,长卿让叫哥,他死活不认自己小半岁这个事实:“长卿,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他们围着高高的红墙爬上琉璃瓦顶,坐在被烈阳照到烫屁股的兽头角上,俯瞰大禹,俯瞰红墙外的烟火人间。
风拂乱了少年的发,尹长卿站起,张开双臂迎风上前:“我要入仕,要做文臣,要改旧政,要让大禹不再是阉人手里摆弄的棋子。”
“李鹿,你呢?”
“我啊,”李鹿也学着他,展臂腾飞:“我想醉生梦死,哈哈哈!”
尹长卿嫌弃他,“没出息——”
其实他想说,他想当守卫边关的将军,他想辅佐一代明君,替他镇守江山,替他死而后已。
可是,放眼望去,满朝宦臣当道,这个将军梦不做也罢。
整个华阳宫都是少年郎们清爽的笑音,阵阵回响,跌入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中。
后来的后来,华阳宫的少年郎一个入宫为宦,历练成人人暗骂的阉狗。一个被丢去西北,历练成了满身军功,却处处受人约束的少年将军。
尹长卿为那段梦上了一套锁链,立了一块埋在心底的墓碑,再也不想掀开棺材板去回忆。
可是那个展臂腾飞的少年出现在眼前,他还是止不住涌上心头的澎湃,那些灼烧的炽热,那些意气风发,如天河漏雨般的卷土狂飞,把他埋在心底的墓碑冲上海岸,那方棺材被彻底浇透。
尹长卿陡然激动起来,“你狼子野心!居然有把北镇抚司独设出去的野心!”
李鹿冷冷的站着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
眼前的人还是没开口,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尹长卿喉咙松动几下,声音略带服软,“李鹿,把卷宗给我,好吗。权当是看在,君卿的面子上”
“你不配提她,”李鹿云淡风轻的来了一句。
尹长卿似是被什么点着了那份狂躁,他“嘭——”一下就炸了,“她是我的长姐,为什么我不配提她。”
“她不是你的长姐,”李鹿破碎地摇了摇头,“她是尚宫局正四品尚宫大人尹君卿,是我的姐姐,也是……你的姐姐。十年前,是魏戚怕六局一司挡了他宦权把控朝政的路,一点点,一点点”
他一身凛冬寒气,朝眼前人步步逼过去,语气异常冷静,“抽筋剔骨的把她们全除了,包括君卿,我们的姐姐。还有你们整个尹家,满门抄斩。”
“尹家一门文官清流,最后落得一个被阉人满门绝后的一步”李鹿发出渗人的笑声,“然后呢,尹长卿,你回头看看尹叔伯若是泉下有知,他当年拼下最后一口气只为给尹氏留一血脉,最后换了什么?”
尹长卿半蹲下,紧抱身体,他一句都不想听了。
李鹿立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换来尹氏仅存的血脉,沦为魏戚的膝下阉狗。尹少监,你真是能耐啊。你不知道我在河西走廊听到你这些事时是什么心情你不知道那晚我杀了多少匈奴狗贼,不知道我戳烂他们的喉咙,挑着他们的舌苔”
“别说了,别再说了”
李鹿低头沉默。
“你滚吧,以后,别再来镇抚司了。”
说话的人甩袖离去,没有片刻回过头。
昏暗的灯落拓在尹长卿的后背上,立冬初末,寒意未降。可他通身如冰窖,怎么抱都起不来一点暖意。
北镇抚司寒如牢狱,他如同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囚犯被镇抚使大刑拷打,烧红的铁烙烫的他眼睛发红。
他拖着一具残体从朱红漆门出来,膝盖发软跌下,身后的小太监把他搀回轿辇:“少监小心些。”
尹长卿掀起轿帘,看着镇抚司的匾额一时走神。
李鹿要干什么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七岁那年他们分开后,楚渊将军屡次发来的战报中,都会在末尾提一句李鹿在西北的近况。
楚渊有意培养李鹿,他本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都尉将军,诗书是他所授,武将精神是他所赐,不就是为了边关能多一位大将军。
可他为何突然就乖乖的回京了呢。
昌宁帝以前不止一次发过召回书,每次楚渊都会以“边关纷争不止,李鹿暂不能回京”为由婉拒。
偏偏五年前,他怎就乖乖回来了呢。
是楚渊连番拒绝害怕得罪皇帝的妥协,还是羽翼丰满,要回京搅弄风云的隐忍?
尹长卿不敢想下去了。
“少监?”
“嗯,”他回过神,放下轿帘,“走吧,回宫。”
“是,抚帅可是给卷宗了?”小太监把手搭在轿沿边,跟着轿子往前走。
尹长卿沉默片刻,“昌宁八年已经定案的卷宗早就销毁了,镇抚使那边也没有底案,加之是调进京的案子,本身所述细节也不多。”
小太监泛起担忧,“那不过此事少监来时没有对任何人说,老祖宗也不知,就权当没有这事吧。”
夜里的朱雀街人很少,酒肆飘来阵阵酒香,路上几个商贩刚卸了门板,打着哈欠埋怨几句天一冷夜摊都没人来了。
护城河游有几只野鸭子,钻在稚童淘坏的漏船旁御寒。岸边路过几个人,笑着调侃,说鸭毛袄子都披身上啦,怎么还怕冷啊。
这是他难得能出宫的时光,这些看似寻常的烟火,却是再也入不了梦的珍贵。
尹长卿放下窗帘,皓白手指缩进袖内,“阿福,我进宫几年了。”
小太监叫阿福,他一笑,“少监是昌宁二年进的宫,已经十年了呢。”
竟是已经十年了,弹指一挥,匆匆而过的十年。
十年前他从远在西北的李鹿派人为他安排好去芦州的草垛马车上跳下来,溜进阜成门招净军的守城兵那里,写下“尹长卿”三字,报名入宦,阉割为狗。
拖着一具残体,只为能接近魏戚,只为能报灭门之仇。
“我是奴籍,名不能入仕,不能做文臣,更不能改旧政。与其奔赴芦州躲藏半生,不如拖着这具残体,爬上别人触不到的顶峰,沦为阉人,做他魏戚近狗,取他魏戚狗命。”
少年音回荡在耳边,他看着那双替魏戚杀过人的手,想着尹氏一门的忠烈,父亲死前还在坚信“刑不上大夫,开国至今自古没有灭文臣满门的先例”。
坚信破碎,徒留一地残血横尸。
尹长卿笑出了声,李鹿说的没错,他确实不配做尹氏人,这双要取狗命的手成了替魏贼杀人的手。
司礼监高高在上的那位大珰,他拼全力爬了十年,也只能做个内官监的少监,连他的面都极少见到,要怎么杀呢。
呵,还真是天真到可笑。
宋提灯身体好转后一直在想江茯清的事。
阿大把江茯清一家查了个底朝天,她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扮作江茯清故友去见一见江家人,兴许还能问点别的出来。
可她一听江家还有个假宅斗,又有点犹豫不决了。
万一她去了,江父逮住她盘问是不是江母派来的,反之江母身上亦是如此。
好像有点唐突,细细一想江茯清被困万寿山,去了也没用。眼下万寿寺是开山了,山上香火也延续上了,行人如织的很热闹。
她这几日已经去过三次了,每次都是行至后山界碑前,就有小和尚出来挡住去路:“女施主,往后走是寺中禁地,不可再过界。”
言下之意就是只能和尚进去,宋提灯想了又想还是不敢把头剃了去当假和尚,她若真为了茯茶做到这个地步,救出来的人反口一句:“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岂不是亏大了!
不过想来她容貌未变,应该还是之前的样子,说不定还有点模糊不清的前世记忆呢。
朱颜坐在一旁,看小主子阴一会,阳一会,脸上时而绿一下,时而又笑一下的,实在匪夷所思。
“小主子,那晚迎冬节的花灯好看吗?”朱颜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谁知这注意力不分散还好,一分散小主子又气不打一处来:“好看,只是那晚河灯那么好看,灯笼聚在一起,宛如银河落九天的美好时候——”
她想起李鹿冷冰冰的话语就来气,“他偏偏要在这种时候与我谈条件!”
“啪!”
委实气不过的怒猫一爪拍碎了一颗朱颜刚剥好皮的可怜小金桔。
嗯,中气十足,看来这次的身子确实是好全乎了。
捣杆砸在药罐内,连带着柜台都跟着抖。这几日朱颜捣药的次数渐多,星河灯铺子关门至夜深,都是她捣药的时间。
已经入冬了,该备的药得提前备着,铺子里时有药草香透窗散出。
宋提灯揽回一盏贴了囍字花的灯笼抱在怀里,思绪乱飞。
小主子这次醒过来后好像一直神魂分离,挨着漏风的窗户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要么手里攥支笔,墨汁都把纸张滴透了还是浑然不知的只发呆。
起初她还以为是病了,周全晖来铺子时她提过几嘴,谁知这个浑房东竟然说她的小主子在思春:“哎,依我看,是伤心了。”
周全晖对宋提灯生出一脸的怜悯来:“前些日子我听甲字队的小旗们私下议论,说抚帅又好男风了,迎冬节那晚抚帅和他的小相好在灯会上花前月下,浓情郎意,好不缠绵。宋老板定是也瞧见了,这才肝肠寸断,日日思慕。”
“啊?”朱颜听的那叫一个茫然。
她不信小主子会为了一个男人肝肠寸断,可看着眼前人这般的魂不守舍,她也有点半信半疑了,“小姐,其实吧,不就一个男人吗,你一路走来两百多年了,该放下就放下。过了这个破村,身后还有一座花城等着呢。”
宋提灯手托下巴,若有所思道,“朱颜,你说万寿寺后山那种地方,难道真要我把头剃了,抱着木鱼才能进去吗?”
朱颜大喜:“小姐,这些日子你是在想这个,不是在想那位穷王爷啊?”
“什么穷王爷?”
心收回肚子,还好小主子尚未对这些开窍。
“啪——”宋提灯回过神来,又给了旁边金桔一掌,“我才不是想他。”
李鹿现在手握她的把柄,那晚他走后她倒是乖乖等了好几天,等着事情闹大,等着司礼监来拿人。
可最后什么都没等到,看来他没有戳破她这层窗户纸。
“小主子,”朱颜干巴巴瘪下嘴,“这浙南金桔是赵大人送来的呢,说是价格不菲,还是皇宫特供,一共也就两颗呢”
然后全被你砸扁了。
宋提灯还沉淀在要不要为江茯清剃头的犹豫中,随口道:“他来做什么。”
朱颜挖了一勺蜂蜜抹在药罐子内:“买了一百盏灯笼,说是万寿寺要在半个月后办十斋齐欢宴,拨了三个兵马司的人帮忙筹备,他是负责布置装点的。”
“十斋齐欢宴?”
朱颜认真捣着药,没抬头的“嗯”了一声:“为了庆万寿寺开山特办的,不过赵大人说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来,毕竟难民聚众闹事一案也才消停没多久。”
“哦?”宋提灯觉得自己好像不用剃头就能进去了。
“对了小主子,”朱颜想起赵泉晖说过一个事,“你昏迷的时候赵司长还单独来过一次,说这个齐欢宴上有个扮观音的祈福活动,需要女子来扮观音。赵司长问小主子,我当即就拒绝了,小主子这身子骨怎么可以去。”
“然后呢?”她这下确定以及肯定的不用剃头了。
“然后我就把我报上去了,”朱颜嘿嘿一笑。
“”这个头看来是铁定要剃了!
宋提灯真想一个大比兜子甩过去,一想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忍吧。
朱颜见小主子脸上黑压压一片,登时补救道,“不过我若是真的选上了,小主子你可以来扮善财童子啊!”
“哈?善财,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