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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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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踩着尸骸,越过血泉,绕过断了手臂的阿婆,长衣落在城门口处停下。

    哥哥的干尸挂在城门口,尸身腐黑变形,破口的靴子上挂了几片衣裳碎片,一个布满腐虫的锦囊掉了下来。

    那是哥哥生辰时母亲送的,锦缎布缝的锦囊上绣了一只鹰,原先挂的一个梭坠已经不见了。她拍拍土,绑在被风腐化的腰带上系好。

    “哥,我要走了,”她抬手,指尖滑动在被风吹得所剩不多的遮体布料上:“保重。”

    喉咙一阵哽咽,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微微一怔,蹲下。

    看着宋阿娇盖在身上的薄席被风残害的只有几片竹篾护着时,没绷住的又哭出了声音:“姐姐”

    破城,破城。

    城破了,人死了,再也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敢蹲下去看一眼薄席下的姐姐,以往几次她都不敢去触碰。

    可只一眼,就戳烂了她的心。

    肚子是用利剑生生挖开的,肠子拖在地上,不知是哪个路过的好心人把它们捡了起来,团成一堆护在她身下,走时还为她盖了一张遮风薄席。

    八月婴儿的残体抱在怀中,姐姐的尸身在她眼前慢慢腐烂,变成一具白骨。

    那具森森白骨下,是宋提灯一生也忘不掉的容颜。

    眸子映山河,荒沙埋马蹄。

    她擦干泪,提着灯笼,一步迈出黄沙大漠,身后是头也不回的嘉峪关。

    西北风吹皱了雨,她又一次走过破城,迎难而上。

    夕阳西下,橘林褪去战败后的边关城池,映入眼帘的是蓝烟晚死的那处院子,门口遮一卷门帘,廊台煮着药。

    净卫踩着扶梯摘了好几筐金灿灿的橘子,一一摆在廊亭下清点,“全部送去司礼监,那一筐大的是送给魏掌印的,可别弄错了。”

    “都麻溜的!”

    宋提灯一顿神,披一身腥风,带半身伤痕累累,提脚走到门帘下。

    屋内人淹在竹榻上,旁边蹲了个俊俏的小丫鬟在捶腿。

    周空海叼一支烟杆子,烟雾缭绕,腾云驾雾。

    嘴里有情调,懒散地哼着不知是哪里的小调:“来顺个嘴儿呀,花岸长流呀,夜色绯红,徒留你与我呀。姐翘儿,妹香儿,哥哥来爱呀,来欢好”

    宋提灯吸口气,一脚踢开虚掩的门,挂着满身的珠帘进去,“周公公真是,好兴致。”

    周空海眉梢一斜看了眼带一身血腥闯进门的人,丝毫未动:“你是谁,咱家的梦也是你能闯的。”

    宋提灯一笑,徒手化出一条火尾鱼:“我是阎罗,刚从地狱爬出来。”

    “专门来找你,索命的。”

    “哦?会化鱼的阎罗?”周空海饶有兴致的翻了个身,见眼前人一身血衣,手臂那道豁口都裂到内臂上了。

    他挑眉嘲笑几声,“你还真是胆子大,都这样了,还敢来咱家梦中杀人。说吧,又是哪个贱命家的亲戚,是女儿,还是姐妹啊。这些年啊,来咱家梦中索命的也多了。前几日还有个家伙,逮着就要挑断咱家的脚筋。”

    屋外扬起漫天血雨,周空海只觉这次的梦好生凄凉,就连雨都是血,也不知谁又起过毒誓,伤了这位老天爷的心。

    宋提灯探脚挑来一把矮椅,靠着坐下,手抚着豁口处:“这倒是个好法子,你若是上次没得趣,这次我成全你。”

    许是在梦里,周空海比平日里放松不少,即便她是来索命的,可谁又能真的入梦杀人呢。

    他推开捶腿的小丫鬟,穿上木屐,踩在织皮上走到宋提灯跟前,“哟,这腥味重的。”

    爱干净的周空海嫌弃地捂紧嘴,走到太师椅前一屁股挨下去,端来一盏热茶,有意无意的拨几下茶盖:“我欠了你几条命啊。”

    宋提灯答:“不多,十五万。”

    “十?十五万?”

    周空海表示这么多人命他在梦里也不背这口锅:“信口雌黄,就算是梦你也不能瞎说。咱家何曾屠过十五万人了,真是瞎说,你啊,找错人了。”

    “没找错,就是你,”宋提灯一顿,冷眸盯他一眼:“不对,应该是你们,整个大禹的阉狗。”

    周空海望着她。

    “遂德年间嘉峪关破城一案,遂德帝对外宣称是嘉峪关叛国出逃,这才把那位顾大将军撤出西北,”宋提灯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留下一个孤城嘉峪关,十五万人,尽数屠灭。此仇,我不寻你们这群阉狗,该寻谁?”

    周空海表示震惊!

    他近日这是怎么了,鬼附身了吗,竟然有遂德年间的冤魂来找他索命?

    “这位阎罗姑娘,如果咱家没记错,遂德是大禹开国的第一个朝代,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吧。咱家深知阎罗姑娘你不远万里奔波而来,但你是不是真的找错人了。咱家是昌宁年间的人,和你隔着整五个朝代呢!”

    阎罗姑娘笑了笑,“没找错,就是你们。”

    她把火尾鱼缠在掌中,悠闲的把玩起来:“周空海,我要找的不是遂德帝,也不是谁写的圣旨调顾大将军离城的。我要找的,是阉狗把持朝政的你们。”

    “有你们在,还会有无数个嘉峪关。”

    这话岂不有趣了。

    这女子冷眸充满寒气,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张口就来要颠覆延续五朝的宦官固权,当真是身量纤纤上长了张深渊巨口,能吃下咽不下的主。

    周空海权当是听了段玩笑:“咱家也不与你争执这些没用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去皇陵掀开遂德帝的棺材板,找他去索命。”

    女子反手一转,火尾鱼一闪入了灯:“那么万寿寺妇女失踪一案呢,周空海。”

    周空海倒也没否认,整个状态比现世放松不少,“这个嘛,倒是与咱家能挂上一点。咳,咱家也是听上头干爹的吩咐。那些妇人都全乎着呢,除了刚开始几个闹事的,一个割了胸,分尸了几个,其他那一百多个,现在都还好生在观音台养着呢。”

    灯下没影子的女子指头骤然一缩,攥成拳,强忍着心里的汹涌。

    回想万寿寺观音台下的香软枕香,周空海一脸荡漾,“这些人呢,之前什么都不会,现在调教的吹拉弹唱样样皆会,那腰细的,臀翘的哟,我们干爹可喜欢了!”

    “你,全都碰过?”宋提灯一想茯茶,心里就疼。

    周空海连摆手驳回:“咱家一个都没碰,那全是司礼监,权贵世家哥们的。再者,咱家心里”

    他眼神闪过一丝忧伤,略带沙哑的停顿了片刻:“咱家心里,装了一坛酒,这一生都得不到的酒。足矣,足矣。”

    女子继续盘问,“也就是说,她们自失踪后一直关在万寿寺观音台,你是负责采办的,胭脂水粉,绫罗锦缎,皆是你在操持。”

    周空海因是在梦里,一点防备都没有的全认了,且还主动出击,给这女子赠送了几个:“万寿寺闹开山,干爹怕出事,提早把三十多个运去陇凌山了。那位定西王和干爹向来不对付,自开山后调动半个镇抚司天天在后山蹲点,严防死守的,剩下的运不出去,老祖宗还在想法子呢。”

    女子“呵呵”一笑:“你倒是对我没有一点防备,周空海,你真的信入梦杀不了人吗?”

    周空海说他不信。

    宋提灯起身,把身后的挂灯遮在身后,她挑着灯笼,来回在织皮上走动,左右思量着该从哪下手合适些。

    她的手上沾了血,修长指节覆开,生出些错意凄寒来。

    分明是女子的手,该是透着娇嫩美感的才是。可这双手,却处处筋骨瑟缩,寒气袭人。

    仿佛那不是手,是一堆白骨。

    那道豁口太深了,不像刀砍的。仔细瞧伤口处还沾了什么鸟的毛发,湿哒哒的混着血水贴在身上。

    突然,周空海本要从她身上收回的眼神似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骤然一缩!

    一屁股抬起,身体都有点颤抖了,“你,你”

    宋提灯见他状态有样,几步上前与他对立而视,等着后半句。

    只见周空海止不住发抖的手缓缓抬起,蜷在一处的指尖慢慢展平,怯怯指了指绑在发尾的转运珠子:“你怎会有这颗珠子,你到底是谁,你是江茯清的什么人?”

    这次轮到宋提灯瞳孔骤然一缩了!

    他认识这颗珠子!

    这颗她寻寻觅觅的珠子,他竟然认得,也就是说,他嘴里这个叫“江茯清”的女子也戴着这颗珠子!

    江茯清茯茶转世!

    宋提灯只觉天翻地覆,风雨凄凄,她终于寻到了她的转世。

    “你说啊,你是她什么人”周空海嘴唇一直发颤。

    宋提灯理好汹涌的心,把所有的想念压回去:“我倒是好奇她怎么你了,让你这样害怕。”

    怎么他?

    周空海不说了,他退到太师椅,像一摊死水。

    江茯清是上京郊城东槐巷江嵩云的长女,江嵩云堂堂一个中原男儿相貌,他夫人胡氏堂堂一个中原妇人相貌,这两者结合,怎么偏偏就生了一个西域容貌的江茯清。

    江嵩云并未纳妾,可江家常年上演着妾室宅斗,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赵氏怀疑江茯清是江嵩云和野女人生的,反之江嵩云也一直以为赵氏常年在偷西域汉子!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江茯清阴狠毒辣,最擅用各种奇葩的毒来治他们。

    偏偏那副西域摄魂的绝色容貌老祖宗还喜欢的不得了,打不得,杀不得,骂不得难也,难也啊。

    至于什么奇葩的毒,周空海表示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手里的人命呐,真叫一个多啊,”女子打乱他的思绪,“周公公,我没时间了。”

    周空海还在纳闷什么没时间了,只见女子弯腰,伸出一只酷似白骨的手,放在他木屐上轻轻一拽,他的脚暴露在她眼前,还难为情的缩了缩脚趾头。

    宋提灯盯着那只半瘸的脚好一会,她挑来灯笼,只见灯内跑出一尾鱼,甩着赤色长尾,从他的脚背钻了个脚面,丝滑而出,挑出一根新鲜热乎的脚筋。

    下一瞬,疼痛席卷而来,是周空海万万没想到的抽筋剔骨之痛。

    脚底陡然一抽,半个肉皮碎了缝,血穿透裂缝弥漫脚背,血不断往出涌。周空海眼前一片黑暗,攥不紧的五指直打哆嗦。

    鼻翼一张一翁,急速的喘气也缓解不了脚筋抽出来的狰狞。

    宋提灯眼前一闪而过在相内遇见的小烟晚和少年山亭,本是卿卿恩爱,就是因为眼前这条狗,让有情人阴阳两隔。

    她轻轻动下指节,又扯出来些许带肉脚筋:“怎么样,周公公,这次得趣了没有?”

    疼,疼死了,把脚剁了都止不住的疼席卷全身:“你,你到底是谁你你怎能如此残忍”

    脸色由紫变白,手心沁出了一堆汗液,他断定了自己的错觉,这绝不是梦那根被抽断的脚筋像一根毒藤蔓延上五脏,这绝不是梦。

    他被人摄魂了,被催眠了,有人要杀他,有人要和司礼监作对!

    他是司礼监掌印魏戚的干儿子,谁敢杀他,谁敢动他

    过了不知多久,他意识模糊不清时才听到那女子淡淡的应了一声:“一进门我就自报过家门了,我啊……是阎罗。”

    周空海伸手胡乱抓着什么,他想开口喊内官监的侍卫进来救人,要他们割了这个阎罗的头颅,他要日日摆在床头玩弄!

    他记得烟晚还在病中,他被干爹叫回宫商议万寿寺一事,他记得这里是内官监

    意识越来越模糊,痛到失去知觉时,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爷爷,您醒醒啊,烟晚小姐她已经过世了,五脏俱损,没能救下来,爷爷——”

    “什么,什么烟晚,我的烟晚”他挣扎着想起来,可喉咙像是灌了铅,一句也说不出来。

    烟晚,他的烟晚。

    那年上元佳节,她穿了一件抽丝荷叶暗纹褙子,站在星河荡漾下,对着明灯祈福:“昨日在路边碰到两只小白猫,本是要逮来养着,可是它们跑了……嗯,那就祝它们挨过冬天,年年冬月路边逢!”

    他刚巧落影在她身侧,啧,这么可爱的许愿,竟有人傻到弃下一年一遇的上元灯节,就为了几只野猫,当真是傻。

    只一眼,便入了他为宦臣的一生。

    如今,终是要阴阳相隔了吗?

    烟晚,我的烟晚,我待你很不好,给你喂过毒,留了一个柳依依来消磨你。我怕你逃,怕你不要我了,让你迷惑神智过,自害过……我以为你能熬过去,你能与我走完这残缺一生。

    烟晚,是我毁了你一身傲骨,毁了你们一对璧人。

    喉咙哽咽,唾液吞噬着他,“烟晚我这一生从未悔——”

    眼帘浮动一尾蓝色的鱼,它摆动着尾巴,毅然决然的朝他扑来,只为索命。

    一尾刺喉,鲜血淋漓。

    七窍流血,死于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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