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血迹
内官监死了个正四品掌印太监。
宫内上下人人惶恐。
太液池那边的琼华岛昨夜里刚巧还赶上护国寺的僧师,乌烟瘴气的在此为太后近半年难治愈的头风做法事。
本就阴符香气,搞的岛周围腾云驾雾。
内官监又紧挨琼华岛,周空海睡个觉都能把自个睡死这事,宫人提起这些细枝绕绕,实在不得不往法事这处想。
扫街太监小声问:“听说周掌印是被梦魇活活憋死的,哎哟,听着都玄乎呢。死前一直念叨着什么烟晚,什么不悔的。”
“我听说琼华岛的法师还被扣着呢,这死的可是老祖宗的干儿子,亲着呢!就连皇上都惊动了!”
“法师被老祖宗扣在司礼监,没用刑,但也没给什么好果子吃”
从昨晚亥时到今早卯时,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来往内官监八回了,尹长卿应付完最后一拨后才有了片刻闲功夫喝半口茶。
他这个少监从昨出事后就没缓一口气,也实在是周空海死因太过蹊跷的离谱了些。
刑部奏牒官澹津把一支上好狼毫笔的杆子都咬断了,愣是没咬出个所以然来:“尹少监,周掌印的死因具体到底怎么个报法呢。我这奏牒上要如何阐述,皇上他心疼魏掌印,要围宫彻查呢,橘园那边刑部的人已经过去了。”
大理寺奏牒官朱墨从进门起就瞥着眼珠子等着誊抄几句同僚的,“此案怕是,涉及不到旁处去。橘园除了刑部,还有大理寺和锦衣卫。可人是躺在大内死了的,仵作查验周掌印非自缢,非服毒,糯米塞口无虫毒又有小监作证,又无刺客闯入。此案捕风捉影,按民间叫法,怕真是鬼压床致死。”
“二位大人,奏牒自然是如实写,如实呈给皇上就是,尹长卿扶额,微微喘口气,“周掌印死前是深睡状态,他平日身体康健,并无心疾头痛之病。昨夜事发突然,怕不是一句鬼压床就能遮过去的。”
“可到底要如何查呢?”
二十三岁的尹长卿做宦官已十年有余,唯眼前事令他实在难安。
周空海赴任司礼监掌印后他得点拨,一并从尚衣监监丞跟来内官监做了少监。掐指一算也才不足数月,提拔人就离奇出事,死因还如此诡异,无从查证。
他摩挲着衣袍,袖下掸出拂杖,很自然的搭在左臂上,“二位大人先回,司礼监的人估计这阵子也到橘园了。有皇上厚爱,三司坐镇,锦衣卫值守,周掌印遇害一事,定会水落石出的。”
朱墨宽慰了几句场面话,“尹少监得空也劝劝魏掌印节哀。”
“一定。”
晨色散去,覆在宫墙一夜的薄霜褪去,一层淡淡的水雾贴在光下,起了星星亮亮的闪烁斑点。
尹长卿一夜未合眼,这些斑点闪的他眼睛很不舒服。
院子没了外人后他收回假笑,吩咐手底下的人:“给咱家仔细盯着近日常进司礼监的人,最好记在册子上,每日一报。什么时辰来的,什么时辰走的,事无巨细。”
刚从司礼监问话回来的常时鹤甩着蟒袍袖子,连喝三盏凉茶,“长卿,你是怕有人趁乱生事?”
“常少监,”尹长卿与他年龄相仿的司礼监少监常时鹤一并坐下,沉声道,“老祖宗少了一个干儿子,我担心”
常时鹤的眼神骤然一冷:“尹少监是担心,周掌印一事是有人故意除之,此人的目的,是想再送一个新的干儿子?”
尹长卿没说话,抬手拨弄茶盏。
常时鹤摸着下巴,似是被一语点醒了:“老祖宗心思重,用我们这群人自然是敢的。可在认子一事上,他好像从来只要干净的,宫外的那些孩子”
说起周空海,人人都道一声:身世可怜。
隆化末年,周家一门百十口人流放房州时留下一遗子空海,那时他才五岁。
魏戚带净军查封周家时见他穿一件御风厚坎肩,像个小白毛鼠球,蓝瞳闪着亮晶晶的眸子。
明明自己吓得双腿都站不稳了,还死死抱着笼子里养的几只稚猫不松手。
“你自己都难活,还想救它们?”魏戚觉得这孩子真傻。
周空海被罩在魏戚身下,居高临下的压迫袭来,五岁孩童哆嗦着跪下,连连求饶:“求爷爷饶了它们,给一处暖窝,别冻死在冬天就行。它们才出生,才才出生不久”
魏戚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他,“好,你抱着它们,咱家拉着你,你跟咱家走。”
“去哪里?”他奶糯糯的伸出手,勾了勾来人的指头。
魏戚反手把小手牵回掌心握紧,“去宫里,当咱家的儿子。”
这一养就是三十年,常时鹤很清楚魏戚心里肯定是极苦的,那可是他捡回来后一直呵护地捧在手心暖热乎的瓷瓶玉器。
然后他在昨晚,碎了。
常时鹤闪回目光,“倘若周掌印遇害一事真有人动手脚,那么,怕是只为一事而来——”
二人互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争储。”
“可周掌印他到底是睡着时死了的,没有一处伤,一块疤,也没服毒”常时鹤只觉前路委实艰难,“三司坐镇,锦衣卫值守,怕是也查不出什么来。”
尹长卿看着腾空的茶雾,喃喃道,“杀人灭口,自古变幻奇踪,也未必无从下手。”
只要动机不纯,死于非命的案子,无论多久总会有破绽的。
二人心知肚明这事不能急,得慢慢的查才是。
事发当日晌午,司礼监的人出宫后把橘园从里到外团团围住,昌宁帝调拨三队大内侍卫供魏戚差遣。
司礼监正五品秉笔太监赵丰年刚从轿子挨着橘园踏石匆匆赶来,迎面就撞上了锦衣卫。
楚时梅见来人是司礼监的,赶紧迎上去:“赵秉笔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大内的。实在不必这么麻烦,有事你吩咐一声,锦衣卫的人随便用。”
“锦衣卫要固守宫防警备,万岁爷的安危比什么都要紧,不敢惊动,”赵丰年低头越过藤架。
进来时他扫了一眼抱着绣春刀,懒意十足地靠在秋水泉旁打瞌睡的李鹿。
“王爷,”赵丰年上前打了个不冷不淡的招呼。
定西王李鹿生平最厌阉狗,这是满京城都知的事。
赵丰年与他不是平级,但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内臣宦党,御前伺候,在座各位都得敬他几分。
李鹿一张嘴就没什么好话,“哟,赵秉笔啊,不就死了个掌印太监吗,这点小事还敢劳你大驾。”
赵丰年很是疏离的一笑,“周掌印是老祖宗的干儿子,怎么能算小事呢。”
秋水泉掉了几颗踩稀碎的残橘,李鹿碾几下脚底,捡起一颗放在掌心。对视片刻,他露出几分轻佻,轻轻一捏。
橘子混橘肉瞬间炸开,汁水溅脏了赵丰年的墨色蟒袍。
楚时梅鼻孔骤然一紧,这位王爷向来爱发疯,尤其遇到这群阉狗,疯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是王爷没错,但也是锦衣卫的镇抚大人,此番发疯再把锦衣卫吊出来一起挨打,他这个同知怕是都得降职!
赵丰年一身寒气,一动不动的站在那。
李鹿“啊”了一声,故作抱歉道,“真是对不住,脏了赵秉笔的袍子。不过赵秉笔以前也不是没被溅过,这些橘子一到丰收季节,都是紧着大的好的送到司礼监孝敬了你们的嘴。你吃的时候,难免溅个一二,也不足奇怪。”
加重的“溅”字是几个意思,傻子都听出来了。
二人剑拔弩张,颇有泰山崩顶不崩于前的从容。
楚时梅喉咙都粘成一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王爷就是爱开玩笑,赵秉笔莫要在意,莫在意,哈哈”
赵丰年笑笑,抬手拍了拍脏衣角,“确实如此,王爷也不必在意。”
楚时梅拨开李鹿示意他退到一侧去,自己则贴脸迎笑的引赵丰年往屋内走,“全都查过了,没什么异常。这是西城兵马司赵泉晖的院子,他已经被我的人带去查问了,一有消息就给赵秉笔带过去。”
“不必,”赵丰年见屋内没什么可查的,挪步到廊下,“赵泉晖交给咱家就好。”
“行,来人,把赵司长带上前来——”楚时梅朝外一吼。
来人呈上一份供状:“回同知大人,烙铁才摆上赵司长当即就把事情全招了。”
“嘁,他倒是个骨头软的,”楚时梅递给赵丰年。
他闲来无事也瞅了几眼,这才得知这院子和死在屋内的酒千殇与周空海之间的爱恨牵扯。
“酒千殇,蓝烟晚”楚时梅不仅感叹:“还有那个翰林院林编修,竟然都是这么一回事接到来橘园查案的命令我还纳闷呢,这里何时和周掌印有牵扯了。原来啊啧”
赵丰年看完塞回衣袖,低头转身回了屋子。
床幔下的蓝烟晚陷在柔软的褥下,已经冰凉的身体镀了一寒霜,像一个从未入过世的绝情仙子,蹉跎一生,死后也没有留给人世片刻不舍。
周空海与蓝烟晚的这段情赵丰年一直都知,他听他不知念叨过多少次,此刻初见,阴阳两隔。
“同知大人,”赵丰年骨缝里透着寒凉:“劳烦大人为她买块好棺木安葬,也是个可怜人。”
楚时梅慷慨道,“那是自然。”
锦衣卫撤防后橘园由大内侍卫围守,刑部照常记完档撤走后,大理寺那边的几个也跟着一并撤离。
这里本就没什么可查的,人是死在大内床上的,就算把橘园掘地三尺也查不到什么,来此的官无非就是为了应付上头。
楚时梅收好队,一把搂过李鹿,“我说爷,咱消停点,好吗。我们锦衣卫吃在这群狗身上的亏还少吗,别图一时嘴瘾。”
“楚同知这是怕了?”李鹿勒紧护腕,眼睛没移开过离他不远的秋水泉。
楚时梅心里探究着事情的起因,“周空海那厮死的委实蹊跷,什么都查不出来,哪有人好好睡着觉,做着美人在怀的梦就死了的。”
“唉唉唉”
他忽然态度一转,把比他高半头的李鹿压低,方便附耳说话,“不过这些厮也真是玩的花,都没根了,还能和名冠京城的酒千殇春风一度好几年我实在想不通啊,这是怎么个欢好法。还有那个穷编修,每一年回京一次,我问过那个什么依的,算着日子,那位知县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唉,他一回京,斯人已逝”楚时梅竟平白添了不少伤感。
李鹿挣脱开:“柳依依行踪多疑,人我关进诏狱了。”
楚时梅拖着一身疲乏,招招手道别,“得嘞!我也得回去给指挥使大人报告去了——”
秋将归去冬又至,寒色不遮万山翠。
今日是立冬,寒霜素裹,秋冬交始,这橘园也难掩即将要来的入冬天。
他呼一口气,见亭下侍卫在忙着搬运屋内的摆件文书,门口堵了七八个货箱,司礼监的那几个在清点记档,谁都顾不得看他这位定西王。
落地橘叶被一股风吹的颠簸起伏,靴底踩过厚厚一层碎叶,停在那汪秋水泉下。
李鹿弯腰,探出一只素白手,在碎叶内翻出一片方才人多混乱时藏在泉边堆叶下的白色衣角。
是一片锦纱布料的碎角边,上面沾了血迹,还有三片被血浸湿的鸟羽和几枚鱼鳞甲片。
李鹿沉默片刻,“鳞片……”
足足巴掌大的鳞片,到底是在什么鱼类身上刮下来的?
他清冷眸子微微一动,反手收回袖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