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解相
赵家橘园成了林山亭名义租的园子,坊间说起,都说他福不在京。
就连在橘园附近卖茶饼的挑担货郎都知道,“你瞧瞧他在京时只不过是个翰林院的穷编修,可你看他做知县才多久啊,就能租这么大的园子,还是给外室住的。”
买茶饼的也搭着话,“哎,世道不公啊,一个穷地方的知县都能租这么大地养外室,也不知他的糟糠妻知道,要作何感想。”
柳依依放下车帘,把蓝烟晚欲口要辩驳的话堵了回去,“小姐,爷爷嘱咐过不能多言,多问,多听。爷爷为了小姐能解闷,都答应您去上西楼唱曲了,您就知足吧。”
“呵,”蓝烟晚扭头进马车内,“我这样脏,去唱曲又如何,酒千殇千杯难醉唇上春。其实想想,还是当宋老板这样的人好,清清冷冷,别人也瞧不见,省了很多麻烦。”
宋提灯知道她心里憋屈,“可是也会孤单,也会冷的。”
每入一次相,看着相内人无助的凄哭,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做个旁观者。
看它生,看它死,看它埋于寒冬,自挖坟墓。
她辗转两百年,入过太多人的相,解过太多世间的长情和无奈。每一次她都只能望着,一页页翻过,像一个无情的上位者。
可笑。
还不如做个世间人呢。
上西楼多了个酒千殇,橘园少了个破碎人。
周空海为了控制屡次三番想逃的蓝烟晚到底还是疯了。
他把偷上画舫准备下行至东行码头,乘运药材商船出京的蓝烟晚揪了回来:“咱家疼你,从不敢伤着你,可现在瞧着,不伤你也没法子了!”
中过双燕花毒的柳依依发疯时的状态比茯茶还可怕,当年的茯茶双眼呈重瞳,心魔上身难以压制的那次,也只是用毒银针刺了宋提灯。
可柳依依却是个十足的疯子,蓝烟晚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拜她所赐。
心魔上身时她把蓝烟晚的胳膊放在烫红的铁烙上,掰开她的指头,塞进烫夹。
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小姐,这不是我,你不要怪我,我控制不住是我该死”
蓝烟晚仅靠着那句“每一年让林山亭上京一次”的念想苟活至今,直到通身疤痕遍体,五脏俱损,消香玉殒。
她死在秋尾橘林最红的那天,周空海把一半太医院都搬来了:“药已不能入体了,心肺俱损,再加之外伤拖累,内外皆是疮疤。这样的病身子,灌再多药都没用。”
那是蓝烟晚第一次在睡眼模糊时看到那个高高在上,只会拿下巴看人的大珰脸上满是悲伤和无助。
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可怜博同情:“我跟你绑了这些许数年,从未有求于你。弥留之际,你若可怜我,就帮我一次,我要见一人。”
“哗——”
半空落下混着蓝烟晚血泪的赤色血雨,橘林被浸泡在暮色染红的暖阳下,泛起点点煞人金光。
万家灯火长明的橘园四周霎时陷进黑雾中,狂风拂动她的乱发,宋提灯对影站立,像刺破黑暗的幽灵,唯一盏星河灯紧紧握在拳间,清冷决绝。
远处橘林腾空跃起笼笼飞火,燎火越山直冲她飞来,像尖利的剑影,隔如此之远都能烫到她的头发。
乍时一惊,撕扯耳膜般的再次响起缠她百年的业障:“无苦亦无果,何故生善恶,无相自然道,皈依为阿门”
耳边千人诵经祷告,木鱼砸地,丝丝密密,皆是悔过。
道道金光破火苗窜出,万圈缠身,透着悲悯万物的金灿灿佛光锁在她身上,根根泛着寒光,宋提灯被圈禁在梵文咒锁下动弹不得。
这些金圈比她从前见过的还要刺骨凉寒,贴在皮肤上都是抽筋带骨,啃破人肉灼烧感。
她忍着通身被灼伤的痛,颤抖着唇握紧星河灯,拂过耳边星火。
对着眼前这片爆裂后重新组合的大地,看着那些幼时零散碎片划过脑海,听着阵阵思念,与它们,道了一声迟来的问候:“诸位,好久不见。”
提灯女解相入梦取人性命是和自己体内封锁百年的业障作对,这些业障残暴血腥,沾满戾气,是百年加身的枷锁。
入梦杀人,借相主人的相,去杀相外现世的人,本就是逆天而为,业障自然不愿去配合。
一旦她动了入梦杀人的心思,业障会从体内蜂拥而上与她经历一番恶斗,轻则损点气血,重则再勾起业障加重心魔。
虎视眈眈的笼笼烈火闻声骤然一变,只见远处橘林一闪退去,橘子皮颗颗剥离橘身划过大地消失。
树木从枝桠折断,粗糙裂皮渗出一股很粘稠的汁水,浇灌进突然变枯黄的草木中。
眼前的橘林场景层层破裂,像一盏琉璃屏风“嘭——”一声隔空裂开。
震耳巨响过后,死寂落幕,闻声而至的是一阵行走在苍凉大漠上的驼铃声。
是宋提灯想忘,却怎么都不敢忘的铁马驰骋,大漠孤雁,沦为孤坟的嘉峪关。
这,是她的业障,她的果。
每逢遇恶相,入梦杀人,她都要挑着那盏星河灯,从嘉峪关城内再杀一次。
“杀!屠城!”
眼前是嘉峪关战场。
上万匈奴铁骑越过城墙,他们刺破盾牌冲进城内,马蹄溅起人血。
城内的残兵老儒幼童乱窜,有个稚童刚从垢土下爬出,就被长矛枪直插胸口刺死。
上空盘旋四只巨型孤雁,银河直下,杀声震天,把嘉峪关锁死在巨大的雁臂下。
它们虎视眈眈的看着下界,任凭它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突然,四只孤雁俯冲朝地面砸下,带起的滚滚业火烫烧惊心,搅的墙土炫飞,草木凋零,尘雾炸裂四溅,宛如人间地狱。
匈奴提枪,孩童扛剑。
妇孺抬盾,城民扛锁。
踩在人尸骸骨上直冲幽灵宋提灯而来。
那一抹清冷白影和屠城之地太不同了,此刻他们宛如一个尘世的人团团相拥,步步紧逼。
宋提灯则成了突然闯入的外世人,是挑唆他们的毒瘤,是攻破他们城池的罪魁祸首。
“又见面了,你这身白衣好像次次染不红,”说话的人是街头卖槐花疙瘩的老孙,“还有你这盏灯,是天火做的吗,好像永远都不会灭。”
突然再见故人,只是在业障汹涌的相内,对宋提灯而言都是许久的重逢,那般亲切,那般舍不得离开。
她嗓音干涩:“孙叔的槐花疙瘩最后卖了多少年了,有没有两百年?”
老孙充耳不闻:“还愣着干什么,此人屡次前来,杀了她!”
前方来势汹汹的人溅起的是匈奴屠城时的血水,扬起的是经年噩梦下的尘土,他们挥刀砍向她身,抬盾砸向头顶,扛剑刺穿心脏。
宋提灯垂眸,十几个男子用铁链锁住她的手,高挂在城墙上,底下是万人瞩目的胜利高喝。
很多年了,她好似一直在等这一刻,万剑穿身,利刃剁肉,盾牌挡心。
唯有此刻,她才觉得自己不是活了两百年的半死人,而是站在嘉峪关城墙上,只为等一轮圆日落山的宋阿酒。
她生来就属于这里,余生两百年,不过是苟活而已。
“侵犯国土,诛万次不休!”
匈奴驾起长弩,万箭齐发。
就在箭矢挨着宋提灯头发的瞬间,她提眉,冷冰冰的眸光扫向下方:“就凭你们,也配?”
手指松动,长臂挣断锁链,锁扣的双脚踢开城门,巨大的裂口吞噬着掉下来的衣角,她腾空一翻跃起。
那件玉色白衣毫无血色地披在身上,随她落地的那刻拓在城墙上,四下舞动,宛如银河仙子坠入人间地狱。
宋提灯挑着灯笼,高高站在城墙头,身后是匈奴兵,眼前是整个嘉峪关。
下方匈奴高呼:“你背负我等业障,就该好好受着,屡次三番来激我们出来,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这话把宋提灯气笑了,“你们的业障我早在一百年前就刮干净了,就你们这穷奴贼,也配让我业障加身。”
“孩子”
是一个屠城时双眼被掏空的老妇人,手里拽着一个小孙女,她的左臂被砍断,还在往外冒着血。
小孙女的衣服上绣的是群雁北飞,头上戴的是宋阿酒幼时最喜欢的剪刀尾帽子。
“这尸山血海已经两百年了,每过一两年你都要来一次,孩子啊”老妇人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杏皮茶,“我知你爱喝这个,乖,喝了它就走吧。别再来了,我们在这挺好的。虽然不能转世为人,可你把我们保护的很好啊。”
“嘉峪关就活了你一个,背负我们这些业障走了这么多年,你不累么?”
累。
是真的累。
可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阿酒姐姐,别那么累了,等春天来了,我们去东城空地放风筝!”
等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她站在那,哭干了泪,哭干了心,哭的笑出了声音。
这座封印在心底的城池,何时才能有过春天来的那一日。这座地狱,自她来的那天,再也没有见过一束光。
他们不知道,世人已经抛弃他们太久了,久到忘了年月,久到忘了“那么多年的烂事,谁会记得呢”……
宋提灯的心啊,皱的像是再也寻不到来时路那般的难过:“张婆婆,你还记得阿酒爱喝杏皮茶呢。”
老妇人叫张婆婆,是井渠角那边的一个孤寡老人,两个儿子跟西北军去打仗了,留下她和一个小孙女每日早起熬一锅杏皮茶叫卖。
她熬着茶等来了铁骑四扬的西北军回城,还有两个儿子的阵亡书。
张婆婆把杏皮茶揣在怀里,“好孩子,你走吧,每次你从这里走一遍,都要背负一身的伤,何必呢。”
宋提灯的指甲扎进掌心,一滴滴的血似一团绒花渲染开来。
“我要破相,要杀人,要救你们出业障,去轮回,”她的手臂一直在发抖,“那些与我无关的事和人都和婆婆一样,太苦了。这世道官不为官,君不为君,谁都指望不上。”
她看一眼满是鲜血的双手,“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这双手了。”
抹一把泪,挑起灯笼往前迈了一大步:“抱歉,每次来都要杀你们一次,真的很抱歉。”
话毕,泡在骨尸下的城池发出剧烈的抖动,半空巨雁展翅斜压下来,草木晕染出朵朵倒刺花,像镶在石壁上的剑花,根根闪烁光芒。
方才下方的人被朦胧遮蔽,若隐若现间,刀光剑影,万箭齐发直刺而来。
宋提灯落拓长影迈下城墙,翻至门洞抢来一匹烈马。
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持星河灯:“咒枷万相,破为恶,化为凶,召唤火尾,出!”
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只听得“轰——”
星河灯发出一声震天通地的响声,灯内霎时一灭,瞬间又燃起熊熊之光。
灯芯破光影闪出数千条带巨尾的火尾鱼,四尾大鱼摆动赤影长尾一飞冲天,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深渊巨海中的地狱。
飞上天的鱼和四只巨雁恶斗,溅出漫天血雨。
风雨漫天,雨滴轻柔落下,地面上被血雨浇灌透的人儿浑身上下炽热烫伤,露在雨下的手臂瞬间变成一堆猩红残骨。
“啊,我的手臂,烫死了,要被烧死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还完好无损的人全成一堆腐烂尸身贴在山尸上,倒地时砸向埋在地下的尸骸,震的全都裂了骨,散的到处都是碎渣。
小孩童抱着被血雨打湿的草木堆,哭声扬在四周,“奶奶,我被烫伤了,眼睛灌了一滩火进到肚子去了,好难受”
“阿酒,跟我来,”半透光的宋阿娇突然出现在宋提灯身后,拽着她往铸牛台的岩壁夹层下跑,“躲在这,哪也不准去,听到什么动静也别出来!”
“姐姐”
茫然的她就这么乖乖的,偏执的跟着她跑,身后是雁翅贴地飞掠,掀起的阵阵腥风。
在相内她从未见过家人,可眼前这个透光,时而模糊,时而发亮的人就是她的姐姐。
那年她就如这般奔跑,将她塞进那道岩壁暗道,然后决绝转身,直奔姐夫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姐姐”宋提灯贴在肩处看着她。
她长大了,小时候只能够到宋阿娇的腰,总是抬着下巴望向这个替她在夏日遮过一半日光的姐姐。
此刻她能够到她的肩,甚至比她更高了:“姐姐,我比你还高了。往后你要是怕热,咱不用姐夫,我也可以替你遮,就当还你啦。”
“阿酒。”
宋阿娇湿热地捧着她的脸,“我的阿酒,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嗯,”她咬着唇,止不住的泪奔涌而出。
宋阿娇抬起半透光的手,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会,现在都长得这样标致了,我的将军妹夫肯定是迷路了,这才没有找到他的小娘子。”
宋提灯哭的期期艾艾:“可能迷路了吧也可能,是我眼光高,没有我看上的。”
她的心太疼了。
姐姐,京城一点都不好玩,没有赛马场,没有漠上夕阳,听不到运茶商队的铜铃声,看不到哥哥们爬烽火台,也吃不到母亲做的桂花糕。
宋提灯喉咙哽咽,她跪下来,俯进尘埃,紧紧地可怜地抱着自己:“我走不动了,我真的,走不动了——”
突然眼前雁翅狂掠而来,宋阿娇不过是相内一闪而过的虚无,看到她有危险,她还是一掌劈过,替她扛下了一翅重击。
血涌入口腔,五脏六腑碎裂般的痛止不住的往上翻滚,手臂豁开一道口子都挡不住她要去寻宋阿娇残留的影子。
“姐!”
“姐!”
城外是空荡荡的漆黑,一棵树一根草木都没有的广阔空地,她疯了一样的跑,喊着。
那道豁开的口子越撕越裂,胸腔的创口血流如注,可这些都不重要,她死死忍耐着,站在残垣壁口,带着满身的伤,伴随肆掠的疾风,她才安静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死去两百年的人,一闪而过与她说几句话都是恩赐了,她还能期待什么呢。
期待姐姐活着吗?
呵,她真傻。
她蹲下,带着一身的血挣扎回味。
一身白衣被血染成红衣,宋提灯翻身下马,从衣袖掏出一枚木雕火尾鱼,蹲下捡了三枚石头,分别搁在三个角。
她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穿过笼罩的团雾,一边抬头看天上还在缠斗的四尾鱼,一边盯着围在身边四下恶杀的鱼群。
远处业火焚烧,鱼群围绕尸堆,把那些不断往出溢的残余业障用嘴叼成无数圈的咒枷锁死,捆在半空,再一尾甩入地下埋葬。
鱼群是宋提灯被困业障最深的那些年,活生生从身上刮下来的匈奴人汇成怨气的业障。
嘉峪关破城的不止是嘉峪关整座城池的人,还有额外多出来的几千匈奴人。
她独身一人躺在贺兰山的寒冰上,挑肉抽筋,剥下束缚在脚底的梵文咒枷,彻底与匈奴根除。
这团业障化出一尾黑金鱼,放入星河灯中用灯油熬了三十年,总算熬成为自己所控的火尾鱼群,有独属它们自己的咒文,可以在恶,凶等需要恶斗的相内用。
宋提灯抬头望一眼盘旋在上空缠斗的大鱼飞雁,抬手持灯,眸子藏雪:“天门洞开,四下法门。宋氏提灯女,送诸位往生轮回。”
万千鱼群游水踏海,变成万把利剑朝远处城内爬起的人刺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业障倒地,她又一次杀了满身伤疤的他们。
四周安静下来了,鱼群破了业障。
血染红的草木恢复了一点绿气,随即渐渐变黑,藏回残壁洞中。
四周黑压袭来,没有人声,没有鸟叫,一直都是无尽又摸不到的黑暗。
这等残尸地上的尸首腐朽的早已没了人样,就连秃鹫看了都摇头,不肯越过大漠飞至此地啃食它们。
无人问津,正如落在历史长河里的嘉峪关一样。
整座城池除了残败城墙,剩下的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尸海,悲鸣壮观,万里骨墓。
“收。”
鱼群舞动长尾,一涌入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