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怀疑
二人穿过交织人群,到了永定河桥,宋提灯也似是想起什么,提脚一迈,从岸台绕到河畔边。
护城河水潺潺,一轮半月就把河面照成一条百里皆见的波光银河,偶有凉风拂面吹过,帽下鬓发贴面吹散。
李鹿悄默站立身后,抬起潜意识想拂去眼前女子乱发的手,最后默然垂下,收于身后。
“下来吹冷风啊?”他扫一眼她的穿着,这一身男装看着有点单薄,“也不怕染了风寒。”
宋提灯白了一眼身侧人:“镇抚大人跟了我一路,难道是来关心我的?”
李鹿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跟来,反正就是看她往前一直在走,他就鬼使神差的一直想跟着走,仅此而已。
没有缘由,也非关心。
“赏灯啊。”
他移目看向远处河面飘来的越来越多的河灯:“赏明灯万盏,星河笼笼。”
“对了宋老板,你这个做灯笼生意的老板,怎么不见来迎冬灯节呢。你那些挂着辟邪名号的假灯笼一挂上去,她苏溱州的千观树灯算个什么啊。”
他俯下身,对上她的眸子:“百盏星河灯,抵千观树灯万年。”
苏溱州,他竟是就这样毫无一丝戒备地直呼出贵妃名讳,倒也是没拿她当外人。
宋提灯薄薄的唇一动:“可我只要那一盏。”
“嗯?什么?”
突然接了这么对不上号的一句,李鹿有些茫然。
“没什么,”眼前是乘波光星河而来的点点花灯,“看,灯来了。”
李鹿眼底荡起光亮。
这万盏河灯本是那样勾人眼帘,可他也不知怎么了,竟是分不出半点光亮给它们。
这些全是祈愿河灯,小小的一盏灯上载着人们小小的心愿,乘万风启航,驶向梦开始的地方。
宋提灯蹲在岸石上,垂手,一一拂过从她手边流过的河灯。
李鹿立在她身后:“做什么。”
宋提灯的语气难得带点喜悦,“拂灯啊,镇抚大人不知道吗,拂过载有祈愿的河灯超过一百盏,来年就能茁壮平安长大。”
星河点点,身后人惆然一片。
河岸上有人走过,“今年有些遗憾啊,最好看的火树银花没了。”
“听说是营造司没了点银花的捻子,点火的鍪灰也缺,但愿明年能看到。”
“西北战事吃紧啊,地方火造营库存不够就得从国库拨,现在是连点银花的这点细砂都给拨走了。”
“要我说,就西北那些穷地方守个什么劲啊,整个河西走廊全划给匈奴,他们几个番邦爱怎么争怎么争,咱的日子好过不就行了。”
呵。
李鹿垂头,脸埋进无尽黑暗。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开万世,护万民,换来的不过是笑谈间的亡奴之气。
“宋老板。”
李鹿开口:“方才瓦台一时混乱,你好像忘了件东西。”
负手的拳心躺着一把扁铜钥匙。
“你捡了酒千殇给我的钥匙,”宋提灯起身退到岸上,撩起裙角擦拭着湿了的手,“难怪镇抚大人要跟我这一路呢,怎么,要交换什么。”
李鹿一扫光亮,转而为一眼锋芒:“你果然很聪明,你查过酒千殇,我查过柳依依,你自然懂我交换的是什么。”
这话坚硬有力,和这荡漾河灯很不搭,宋提灯的心有点被刺了一下。
李鹿不经意道:“你就不想知道柳依依因何中的毒?”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她中过毒?”宋提灯有点意外。
李鹿抱胸看着她:“你那么聪明,不知道就怪了。”
“怎么样宋老板,做个交换?”
宋提灯不屑一顾:“不做。”
眼前人霎时没了一路走来的柔软,多了些冷漠和疏离。
李鹿问她,“宋老板,你和周空海有什么仇,他是欠你钱了,还是欠你命了。”
宋提灯脸上分不清情绪:“什么都没欠,就是单纯的想杀了他,仅此而已。”
她竟这样云淡风轻的说了出来,好似是杀一只鸭子那么容易。
李鹿靠近她,通身带着寒气,“我一直看不透宋老板到底要做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你今晚,是特意去上西楼的,你想从酒千殇身上查周空海。然后从他身上得到你想知道的,最后再杀了他。”
这不是反问,而是肯定。
宋提灯一顿,身子微微往后一倾。
这位镇抚大人果然嗅觉灵敏,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说,他竟全都猜对了。
他寸寸逼近,带着不可挑衅的压迫:“我警告过你,不要手伸太长。宋老板,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如果想长久做你的灯笼生意,就要乖乖听我的话。”
“我若是不听呢,”宋提灯对上他的压迫,“怎么,镇抚大人是打算上脚刑还是割刑?还是说,要把我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我……”
她一眼疏离,拒他于千里之外。
李鹿再也捕捉不到那偶时划过的淡淡忧伤,就像他再也等不到懒猫没防备露出肚皮的时刻。
他知道,他的三言两语,杀死了她眸中温柔,徒留一地刺向他的长剑。
李鹿来回绞几下手指,淡淡道:“如果我把这钥匙交给周空海,你猜,他会不会废了酒千殇,顺便捎带废了你?”
说完他就后悔了。
良久,宋提灯轻轻一笑,“镇抚大人,我独身上京,生亦死,从不受制你们任何人。”
李鹿微微一怔,想起那个在万寿山下学生求开山的雨夜。
她回眸看一眼身后银河:“真是扫兴。”
眼前人提裙离去,留下一地清冷霜华。
还有一盏没能送出去的天青色兔子猫灯笼,呆呆的,浑然不知为何被丢在水草旁。
李鹿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河面再无一盏灯,他弯腰,挑起灭了的灯笼。
他叹道。
“禹州冬日,闺灯多瑕,不曾隔花看星河。珠翠串儿,捻灯拂柳,徒留你这可怜一盏。”
“抚帅。”
是涂厌佩刀跑来的声音。
李鹿收好灯笼,一跃翻过岸台。
抬眸时已是一脸凛冬寒霜之气:“派甲乙两队小旗盯着橘园附近,一有动静立马来报,顺便把青松也带去橘园。”
涂厌有点结巴:“抚帅,青松啃不带肉的骨头已经好些日子了,带去怕是都没什么用。”
“……”这帮人还真是听他的话,说不给吃就真不给了!
李鹿戳着涂厌脑门:“那就把没吃的肉麻溜的都给补上啊。你,安排葛洪山负责不对,安排元小邪负责盯紧晚云收那处院子,务必把人给我跟的紧紧的”
他目光骤然扫过长街:“今晚她们肯定说了什么,钥匙,柳依依我倒要看看,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这些人能翻出什么花来。”
涂厌:“是。”
“——那个,先回来。”
李鹿一顿,又把走了的人喊回:“告诉元小邪,他盯的人,要毫发无损,不能伤着一丝。”
“啊?”
懵懵的涂厌表示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接“杀利索”,“不能留活口”的任务,还是第一次听到镇抚司有了“要毫发无损”的新任务。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哦”,涂厌带着疑惑一溜烟消失不见。
晚云收四周多了几拨人,宋提灯知道是李鹿派来的。
他到底还是对她起了防心,拨这么多人盯着她。
迎冬节那晚过后宋提灯没能等到去橘园的机会,院子前后都是锦衣卫的便衣小旗,哪怕她上街买个挑担芝麻凉糕他们都是寸步不离的跟着。
好几次宋提灯都想治治这帮狗腿子,可她渐渐发现,这几个一直溜达的小旗好像并非是来要她命的。
比如说昨夜里,朱颜捣药时不小心砸到了拇指需要包扎,刚好药箱的医布和碘水用完了。
她才撑开伞准备上街去买,谁知门槛下方好巧不巧的塞了五方碘水,三袋新医布……
宋提灯故作困顿的打了个哈欠,“好困好困,若是睡前有碗朱雀街周氏羊肉粉汤,当真是夜色长明,人间唯有吃喝香啊。”
一炷香后,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粉汤搁在她故意留了个门缝的院石桌上,还贴心的配了一碟子烫花生。
宋提灯被气笑了!
她拿筷子把清汤拨成圈圈涟漪,故作大声的提醒一句:“记住,下次别放葱花,我不吃。”
那夜迎冬灯节,年轻男子留在她心底的尖锐和刻薄,渐渐褪成十里飘着羊粉汤香的花月好风光。
三日后阿大带回消息,“橘园附近有镇抚司的人,和守着晚云收的不是一拨人。看那边的架势,应该是千户在负责。”
“周空海这几日回过橘园吗?”
阿大摇头,“一次都没有,他刚升进内官监,怕是一时抽不开身出宫。”
不能出宫对宋提灯来说是顶好去橘园的机会,可晚云收这里蹲着这么一群人,她要怎么掩人耳目呢?
那几个看着对她“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可她又怎会不知李鹿所想。
他再三强调不要手伸太长,一旦她出门拐道去橘园,这几个“百依百顺”的小旗们肯定会把走到半道的她五花大绑的扛进镇抚司诏狱。
去橘园一事陷入僵局。
两日后的一个晌午,院子落了一地白果叶,叠翠流金。
暗巷里的那几只猫把晚云收当了家,大摇大摆的趴在白果叶堆里,翻着嫩肚皮晒太阳,慵懒又肥胖。
时不时互舔几嘴毛,叼着屋内女主人丢过来的碎鱼骨啃。
这家女主子爱吃鱼,它们喜滋玩乐,总算是没有辜负后半生的跟对了人。
奉李鹿之命守在晚云收外面的元小邪等人蹲在不远处井墩前的榆钱树下,一人端一碗挑担辣馄饨吸溜起来。
元小邪放下筷子盯着远处的院门,总觉得涂厌没把话传清楚。
涂厌当时是这么同他说的,“抚帅让你盯着晚云收,要保证里面的人毫发无损,不能伤着一丝,好生伺候。”
他跟着王爷从西北回京,进镇抚司五年了,什么时候接到过“好生伺候”这种离谱的任务。
筷子夹的馄饨都快覆层冰了,他还是没想明白,“不对劲,很不对劲,王爷他近日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小旗们连日劳累奔波,各个面露窘迫,“咱这干的叫什么事啊,就单说今天吧。我先是上府城街买了一道榛子酥,又去三春酥茶点铺子买了五屉子蛋黄肉酥。那蛋黄肉酥老贵了,一屉子五十文钱,关键还不知给不给报账!”
“她们主仆二人也忒能吃了,这要是搁在我们老家,这种女人哪个人家敢要啊,三天吃半扇猪,一个月就把家底都吃空了……”
小旗甲:“元总旗您倒是说话啊,咱还得伺候这位祖宗到什么时候。难不成镇抚司现在还多了条上路前不当饿死鬼的先例,要养肥了才杀?
“到底是砍手还是挑筋,一句话,我这就去弄死她!咱都搁这蹲五六天了,总旗您倒是下命令啊。”
元小邪吸溜几筷子馄饨,抹着嘴角的辣油,“都不是,抚帅只吩咐了很难办的四个字。”
小旗乙:“难道是先奸后杀?”
元小邪脸一黑。
小旗丙跟上:“这确实有点难办啊,哥几个也瞧见了,那个宋老板总是凶巴巴的,她好像和抚帅还有点交情。这个活我们干不了,要不总旗,您亲自上?”
“哎哟,”元小邪一人砸了一筷子:“抚帅说的四个字是‘毫发无损!”
“啊?”
小旗们集体茫然了,“那这是当保镖还是刺杀啊,镇抚司啥时候还有这等窝囊差事了?”
元小邪手托腮帮子,脑子里闪过的是那晚李鹿与相好的在瓦台的缠绵一幕:“哎,王爷他,或许有难言之隐吧。”
“……什么难言之隐?”
元小邪深知背后议上司不好,但还是憋不住:“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他,但我还是得说,王爷估计想吃着碗里的,还要惦着锅里的。”
碗里的是相好的。
锅里的是院中小主子。
他对王爷深表同情,男人徘徊在两处温柔乡犹豫不决,确实是世间最难的抉择了。
说话间,一辆雾色油布马车从众人身边匆匆驶过,马车前后跟着四个佩刀私卫,皆穿畏甲衣,佩刀,戴锁条腰带。
元小邪一眼认出私卫身份,喉咙一紧,下意识握紧腰下飞刀。
马车歇在晚云收门口,车内走下一个穿竹叶青衣,戴短帷帽,系围襟罗布的女子上前轻轻扣几下门栓。
半晌后里头有人开了门,元小邪再瞧不见那抹被暮云遮了一角的竹叶青。
元小邪眼神凌厉:“速速回镇抚司报告抚帅,就说橘园来人了。”
女子是柳依依,她取下短帷帽,对着宋提灯“扑腾”一跪:“宋老板,我们小姐她快不行了!”
宋提灯一个不稳被茶水烫到了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行了”是几个意思。
柳依依扯住宋提灯的裙带,言语急切,“她……她快死了,求宋老板去见小姐一面。小姐她油尽灯枯,唯此一愿!”
油尽灯枯?
宋提灯的脸上看不到什么波澜,长河漫漫,她送过太多人,说过太多次告别。
离别愁话太多,如今她再难道不出一句多余的别离给旁人。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她一语抓了一个重点。
柳依依:“内官监掌印周空海。”
寻寻觅觅,谁知这僵局就在此时它破了。
周空海派净卫请她去橘园见弥留之际的人儿,就算外面有十个镇抚司守着,谁人又敢动司礼监的马车?
孤松宜晚岁,众木爱芳春。
百草萌发,万物滋长,这亦是她一人的破冰芳春。
她起身,落拓长影对灯浮起:“朱颜,拿圣杯,去橘园。”
她提灯抬眉,望向门外一朵暮云,今晚定是会不眠一夜。
月黑风高,她要入相,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