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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大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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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橘园一片流彩金麟。

    墙内是正值秋冬时节的碧丛万里黄金树,四周皆是秋末干挂树的寂寥灰色中,唯此园经冬犹绿林。

    个个肥大饱满,似盏盏小橘子灯压满枝头。这样江南有丹橘,朱实似悬金的好景致却无人欣赏。

    园外暗流涌动,刀鞘剑影,虎视眈眈的窥探着周遭的一切。

    李鹿从镇抚司骑马赶来时只扫到了推门已入的宋提灯身影,蓝色狼皮氅衣搭在肩上,腰间挂的那把布伞异常夺目,刺的他久久没能回过神。

    他不知这把伞到底是藏了能杀人的银针还是有能刺喉的飞刀,能让这位宋老板这般珍爱,走哪都拿着它。

    “为什么不拦着她,”语气有些落寞和烦躁。

    元小邪看出来上司明显生气了,他讶然一声:“啊?王爷交代要好生伺候,我们也不敢直接就就”

    李鹿压着心底的焦躁,牙床子都要咬碎了,“我说她只要动了来橘园的心思,就给我绑进诏狱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涂厌有些懵,认真回想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比天发誓:“抚帅,我可以对天发誓,您绝对没说过要把她绑进诏狱。您再三嘱咐要毫发无损,好生伺候。”

    “”

    涂厌又为自己理直气壮的辩解了最后一句:“许是回镇抚司传话的人没说清楚,宋老板并非偷跑出来的,而是周空海专门派人请来的。请人的马车前后跟有四个戴锁腰缎子的一等净卫。”

    请来的?

    李鹿神色一动,稍稍收了心,把声音哑下去。

    周空海请宋提灯来橘园,还是配的一等净卫,如此不躲不藏,从井巷至橘园要经过朱雀后街,过落梨石桥,这是前前后后很多人都瞧见的事。

    人是他请来的,这样一来,周空海就不敢在橘园伤到宋提灯。

    那晚迎冬纳福,灯火璀璨的上西楼上,宋提灯和酒千殇到底谈了什么呢。

    李鹿陷入长久的无措中,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像此刻这样刨不出一个人的根了,朝堂上的八方风雨,后宫嫔妃的风云开阖,他都能游刃其中。

    唯独院中那抹清冷,如隔云赏雨,雾中探花,总是摸不清,够不到。

    他不止一次的派人盘查过此人,可她就像走哪都不会留痕迹那般的虚无,已知消息寥寥无几,甚至都不像是活在这世间的人。

    本是盈盈一汪水,却能平地起涟漪。

    她一步步的往上够,最终到底是要碰到什么才肯罢休呢。

    元小邪一直窥探李鹿,总算在他时而蹙眉,时而茫然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唉?王爷,我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啊。您这好像不是来拿人去审,更像是担忧啊。”

    “”

    元小邪一脸的离谱:“您是不是怕宋老板进橘园会出事,所以才让我们守着晚云收的?”

    “噗”李鹿差点背过气去。

    “使不得啊,”元小邪登时想起迎冬节那晚的花前月下,试图把他的王爷从两者都想兼得的温柔乡中拽回来:“王爷,您已经有了瓦台相好的,虽然是个男的,但您得忠诚,不能这样吃着碗里的还惦这宋老板这口锅,这不地道啊。”

    李鹿听得一脸无辜又不理解,他什么时候还和这些风月事挂钩了,且一挂还是个渣男?

    瓦台相好?

    他登时眼前一黑,死咬着嘴唇誓死抵抗,眼前这个嘴巴和棉裤腰一样松的货,到底是把那晚的事在脑子演绎多少个版本了!

    元小邪一脸的“我为王爷您好”的眼神,慈母的看着他:“您这样一嘴吃两锅的事对谁都不地道的,宋老板独身一人入京,也没个亲戚什么的,您这样欺负她,伤她的心,她哭都没地方,只能夜里偷偷抱着被角擦眼泪。等一入冬,擦出来的眼泪还挂着冰溜子,万一那冰溜子又长又尖戳瞎了她的眼睛,您还得花钱给她请郎中,您的俸禄本来也不高,到最后宋老板又得嫌弃您是个穷王爷”

    李鹿忍无可忍:“——青松!给我咬死他!”

    被直中靶心的李鹿唤来啃了一个月不带肉骨头的青松去啄元小邪的屁股蛋子,惊起一地橘叶。

    还有涂厌把人压在身下,誓死不让元小邪发出一声惨叫的抵抗。

    宋提灯进橘园后就闻到扑面而来的浓厚药草味,穿过层层橘林,透进虚掩着的一处朱红门方院。

    院内围着一群伺候的下人,廊台上煮着七八个药罐子,冒着热气发出“咕噜咕噜”的掀盖声。

    柳依依扶着宋提灯跨过门槛:“爷爷,宋老板来了!”

    里间站着一个穿乌黑绣纹织银袍的中年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右腿瘸着,膝盖套一对荷绣护膝。

    虽是穿着宫外便服,但周身不失气派,华贵帽冠镶一颗蚕豆大的夜明金珠,颇有权珰上博恩宠,下弄权谋的奸佞之气。

    宋提灯一眼认出此人就是才升不久的内官监掌印周空海,他实在身量羸弱,上了年纪的鄂骨突出,干净的看不到一点胡渣。

    “烟晚要见你,”周空海哑着嗓子勾手唤着一身清冷的女子进了门。

    就在宋提灯开口前,进来三个佩刀净卫,上手就要搜身,被朱颜一臂挡开:“我家小姐身娇体贵,拿开你们的脏手。”

    空气瞬间凝固,谁都没说话。

    宋提灯游刃在这位玩弄恩宠的大珰面前,全无一丝后怕,她眼神刺雾豁海,窥视着那双鹰犬一般多疑阴沉的眼睛。

    净卫候了不到半晌,见周空海没阻拦,挺着魁梧身躯,往前寸了一步:“这是爷爷的规矩,你们既进橘园,就要遵规矩。”

    朱颜摊开双臂把宋提灯护在身后,怒目横眉:“我家小姐的规矩,是不准脏手近身。”

    一言出,朱颜耳边闪过的净卫拔刀出鞘的剑气。

    须臾,周空海眼光闪烁一下,由阴沉转为犹疑的缓缓一笑,“确实是咱家请宋老板来的,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围着宋提灯的净卫退至门外。

    周空海往宋提灯跟前挪了几步,他一动,瘸的那条腿跟着也动他的肩膀,一高一低的起伏着,“宋老板,烟晚她”

    喉间滑过一丝哽咽:“你跟柳依依进去,去看看她吧。她说有话告诉你,咱家不便听。”

    宋提灯没立即答应,她在盯着他的脖子和那条瘸腿思考,如果真到了动手的时候,是拧断脖子快,还是踢断他那条瘸腿来得更快。

    “宋老板?”

    宋提灯收回目光,“好。”

    方院廊后是一处雅致的小院子,三间主屋,两侧是厢房。

    这里很安静,没有前院下人多,院内擦肩匆匆走出的两个丫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做粗活的,都是和柳依依一样的衣角绣有竹叶青。

    宋提灯试探着开了个口,“酒姑娘是怎么了?”

    柳依依头都没回的甩了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宋提灯的目光一直扫着走在她前面不远的柳依依,这个和茯茶一样身中双燕花毒的女子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呢。

    对她而言这个双燕花是和茯茶最有牵扯的羁绊了。

    柳依依五官不似西域女子,是很稀松平常的中原相貌,双燕花又是西域哈密一带的闺中密毒,在那一带很是广传。

    这些年她试药研磨多年,从一开始看着茯茶发病的手足无措,到两百年匆匆一闪的此刻,她也有能压制此毒的六成功力了。

    一处刚挨着宋提灯头的矮拱门拐进去,越过一池秋水泉,顺廊下缠缠藤架走了十几步,柳依依推门引人进来。

    屋内地龙烧的很旺,蓝烟晚好像极怕冷,宋提灯想起上西楼的厢间也是这般冒着催人难受的热气。

    一张缠枝花雕玉床上躺着一个蓝烟晚,气若游丝,眼白充血,瞳孔失焦。

    瘦骨嶙峋的一具薄体盖着厚锦团花被,人瘦到连被褥都撑不起。

    柴骨般的手腕上是一道深深的血痕,刀口直插腕骨,宋提灯定神一瞧,看到骨头裂开的缝。

    这样深的一刀刺进去,这条命怕是真的废了。她错开目光,等着蓝烟晚回神。

    蓝烟晚半睁眼睛,神魂却不在,强撑着一口气似是要等什么人来。

    可等的人来了,她的神好似丢了那般,直直看向挂在床橹后墙上的一只水墨天青长尾雨燕风筝。

    柳依依小心地晃了晃她垂下的瘦骨胳膊:“小姐?宋老板来了?”

    说完后她识趣地合门离开,屋内热火笼笼,宋提灯额头起了一层浮汗,朱颜揣着圣杯退几步候到帘外。

    蓝烟晚侧下颈,回了神的眼睛很吃力地一抬,把垂在床沿边的手抬起,寻觅片刻,最后落于宋提灯坐下的膝盖处:“你来了。”

    一声老态的烟嗓音从喉间吃力挤出,“我,快要死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宋提灯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难过,她的意懒情疏,把她整个人罩的更加薄情寡义,谁人都靠近不得。

    膝盖处的手微微一动,蓝烟晚吃力地喘着虚气,眼角泪痕再添新泪:“你看,人死之前总是这般矫情,我与宋老板只一面之缘,此刻竟然幻想着你能动容,可怜我一二。”

    宋提灯开口:“你费尽心思的说服周空海请我过来,怕不是只为了可怜你一二。”

    蓝烟晚弱弱一笑,“宋老板。”

    她欲起身,因身子实在撑不住,咳了几口血。

    宋提灯挨过去将她扶稳,在后背垫了一个软抱枕,“你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的,和柳依依有关吗,是她发病伤了你?”

    蓝烟晚吃力地靠着喘气,目光一直盯着远处被床幔遮去一抹红影的风筝:“之前宋老板说你是梭川人,认识……山亭。”

    “那是为了套话,骗你的。”

    “咳咳”她用帕子捂着嘴,把涌上喉间的一口血咽了回去,“除了这个,宋老板所提的玄术杀人,也是骗我的?”

    “并不是,”宋提灯一顿:“蓝姑娘弥留之际欲见我一面,定是信了这话。姑娘放心,你的未了遗憾,我自会在你死后一并清算。”

    “你那晚说,需要我助力,可我要死了”她无助地盯着那只风筝,“我怕我死了,你动不了他。所以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拖着这副身子求来他最后的怜悯。”

    她脸泛蜡黄,发白的嘴唇寻不到一丝能活下去的气息,似一块捂不热即将要融化的寒冰,舍不得离开,亦难舍心中所念。

    “能进到橘园,就是帮你我了,”宋提灯迟疑片刻,还是覆上手,抚着她的肩:“周空海手上沾过不少人命,这橘园四周小怨相很多,我本是打算趁机进来入相结果他。可眼下,不必再寻了。”

    她继续开口:“你放心去死,你死后定会结怨相,对你我自是有用的。”

    虽然这也算她的别扭“安慰”,但总归是能多少暖点她心房的。

    “你是”蓝烟晚眸子一顿,迟疑片刻:“提灯女?”

    宋提灯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当真有提灯女,”蓝烟晚的思绪拉回到很多年前的潮州乡下:“你不知道,提灯女在潮州很受香火,我们的乡下,遍地都是提灯人的话本”

    “宋老板,宋氏提灯人中可有个爱穿黄箬衣的前辈?”

    宋提灯“嗯”了一声,她险些脱口而出“没错,正是在下”了:“是我们宋氏先祖,贞康年间那一代的。”

    别说贞康年间了,她活了两百年,大禹从遂德至昌宁共历五朝,这五个朝代民间皆知的宋氏提灯人都是她自己罢了。

    从始至终,唯此一人,兜兜转转,提一盏星河流浪人间。

    祖师婆是她,她亦是祖师婆。

    “原来真有此人,”蓝烟晚湿了眸子,“我以为是老人说假话哄我们的,这位前辈,曾去潮州解过怨相。”

    可不是嘛,那正是她穿一件丑炸天的黄箬衣,乘着一艘当年正时兴现在已淘汰的木短浆去的潮州。

    “万寿寺失踪一案,蓝姑娘知道多少?”宋提灯见她或许撑不过今晚,开门见山的就问了。

    “这是你想借我,要查的事?”蓝烟晚眯了眯眼,把手收回褥下:“万寿寺后山观音台,我没去过,听空海说起过……她们一直囚在那,供司礼监,世家和权贵们享乐。”

    蓝烟晚有点撑不住了,眼前一片朦胧,“空海也接触不多……他只负责采办一事,胭脂水粉,锦缎”

    平静如死水的宋提灯登时如火烧铜柱般的热了起来,她呼吸短暂一停,愕然看着蓝烟晚。

    滚烫的喉咙是难忍的悲腔:“享乐供享乐的,整整一年”

    指尖戳破掌心,化开一滴滴的血,晕染片片血花。

    蓝烟晚到了垂死之际,那口压下去的血止不住的涌上来,她趴在褥下,献祭似的双目充血着看向宋提灯:“你能,你能杀他对吗?你告诉我,别让我死的这样难舍求你,可怜可怜我,求你”

    “蓝姑娘,”宋提灯紧紧握住那只烫手,极认真地看向她:“我能,你信我。”

    “好,好”她笑出了声声遗憾,“那我就,别无所求了。”

    她七窍不断涌出血,怔的宋提灯迟疑了一下,“你到底,中过什么毒?”

    声声慢,归归暮,一生何处起平苍。

    “余年一梦,朝来翩入乡下人我心似君心,从不负君心”

    血色染红她整个脖颈,她重重跌入枕心,偏头,看了一眼那只雨燕风筝,莞尔一笑,“山亭,谁与我共,人间天上随他送”

    “曾经,我也是书堂似君女啊”

    “酒千殇……”瞳孔变浅,再无光泽。

    一滴泪潸然落下,遮了她行将草木的一生:“唯三字,生生折了我一生……傲骨……”

    一片死寂。

    下人蜂拥而上,柳依依一把推过宋提灯:“小姐!快,她昏过去了,赶紧灌药!”

    院下血色暮阳染红秋水泉,夜色擦边压过,伴随着声声净卫奔来的声音:“蓝小姐怎么了,哎呀,赶紧派人回内官监叫爷爷回来!”

    “爷爷方才被魏掌印叫进宫去了,要是爷爷回来发现蓝小姐她已经那我们岂不是都得去陪葬!”

    宋提灯立在秋水泉边,滑下的氅衣朱颜收在怀中抱着。

    须臾,耳边响起阵阵哭声。

    就连那悬挂枝头的橘子,好像也在可怜她这般美的人儿消香玉殒在这快要入冬的时节。

    她还没来得及摸一摸今年初雪,没来得及吃一颗挂霜冻橘。

    朱颜抬手,掷抛圣杯。

    相内三日,现世一瞬。

    “无相自然道,皈依为阿门”

    宋提灯手持星河,眸子藏去片叶秋:“天门咒,怨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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