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烟晚
西角厢房许是烧了地龙的缘故,四周冒着热腾腾的气,宋提灯刚进来就被一股热气轰的有些难受。
她松了脖窝处的两颗衣扣,悄声从烫金飞雀屏风背后一个箭步,闪到挨着里间更近的沉木妆台前,侧身钻进妆台和博古架中间留着的缝隙中藏了进去。
缝隙有些窄,像李鹿那样身材高挑的男子是断然塞不进去的,宋提灯移下脚,把露在外面的鞋尖收回,藏进隙光下。
厢房布置绯红,三盏琉璃旋转雕鹤灯把内间照成了赤色鸳鸯湖,就连妆台铜镜都挂了一块红纱幔,这通屋的赤色看多了,宋提灯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进来前她想过两个和酒千殇搭话的法子,第一是:“听闻酒姑娘是盛京名优,文采斐然。我开了一家卖辟邪灯笼的铺子,特来借姑娘几幅字,为铺子讨个好头彩。”
第二是:“我瞧姑娘身上困满业障,我又会点玄门小术。”
周空海手上定是沾满血腥的,酒千殇又是他的枕边人,只要她往“辟邪”这种路子上拐,是个人都会半信半疑几分的。
宋提灯还在掰着指头数哪种更合适做开场白时,里间侧睡在竹榻上的酒千殇翻了个身,娇嫩白皙的胳膊肘压在额前,沉重难熬地叹了口气,似是有万千心事压的她难安。
她换了一件玉粉色亵衣,香肩露在灯下,光滑的肩头挂满汗珠,大概也是被地龙烧的浑身有点发热。
亵衣透光,宋提灯把她脖颈至肚脐处的青痕一览无遗。有些是陈年老疤痕,有些是新添不久的。
酒千殇起了个身,赤脚走在墨色羊绒织皮上。
就在宋提灯想好了怎么去搭个话时,电光火石间一个错惊,酒千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把银色短匕首捏在手中,对着自己戴青玉血镯子的手腕狠狠割了下去。
“酒姑娘——”
宋提灯一箭飞出,上前一脚踢飞匕首。
没了支撑的酒千殇倒向织皮,手腕鲜血淋漓,一道浅浅,幸好不算深的伤疤镶在腕下。
“人活着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自伤,”宋提灯落拓衣裙蹲下,捡起沾了血的匕首,很熟练地放在手中转了起来,“匕首这种东西是拿来刺别人的,不是朝自己身上刺的。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想她活了两百年,即便中间有很多漫长无聊的岁月,她都没有想过去寻死。
死真的太疼了。
呛水死是难看的水鬼,跳崖死遇到半身不遂还吊着一口气怎么办。
喝毒药死好像也很疼,万一七窍流血,收尸的来一瞧“呔,这也忒丑了”,嫌弃地把她丢去乱葬岗,被野狗啃,被秃鹫嗦,岂不是真成了野鬼,还是缺胳膊少腿的那种丑野鬼。
至于什么割腕,自残的伎俩她更不敢尝试,这些种种,哪个她都接受不了。
宋提灯的眼神分不清是什么情绪,酒千殇好似也习惯这些伤疤了,她没觉得手腕疼,只是霎时好奇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蓝灰色公子,微微一怔。
宋提灯不冷不淡,眼睛只是谨慎地扫着周围,丝毫不在意她手腕上的伤。
是个人见到割腕都会有点害怕的,更何况这位还是酒千殇一眼就认出的女扮男装,怎么她竟没半点害怕。
十几岁女子清冷恬静的脸蛋上又有百岁老人历经沧桑,归来仍是沧桑的持重。
酒千殇一时有些恍惚,“你是谁”
她平静的脸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人,猛一个惊愕,“你是不是空海的人?”
宋提灯回的很平静,“不是。”
酒千殇用衣袖随便擦几下溢出来的血,撑着身子爬起来。
亵衣起了褶皱,她好像对这件玉粉亵衣格外珍重,用手认真的搓了几下。
宋提灯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酒千殇抬手压了一下鬓发,指节无意识收紧,声音有点颤抖,“那你是不是山亭的人?”
山亭?
是那个梭川知县林山亭吗?
宋提灯心下微颤,似是发现不得了的私情,“是,我从梭川县过来的,林大人说酒姑娘有什么要交代的直说便是。”
厚脸皮这事她做惯了,当起梭川县人士更是脸不红心不跳,当的那叫一个一本正经,稳如泰山。
酒千殇,林山亭,周空海宋提灯断定这三个人之间定是有什么扯不清理还乱的爱恨缠绵。
“他叫我酒姑娘?”酒千殇像是被抽干了魂,瘫坐在楠木椅上,喃喃地嘲讽了几声,“只是一年没见,我就不再是他的蓝烟晚,而是酒姑娘了,呵”
她叫蓝烟晚?
蓝姓人士只分布在潮州一带,是畲族人,早年越人遇百年天灾时搬迁过来的,算下来还是遂德年间的事了。
贞康年间宋提灯去过一次潮州,她受潮州一户蓝家人邀约,解过一个受西南蛊死人的大怨相。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她不记得怨相是怎么解的,只记得那一碗鸭母捻甜汤很甜,白白嫩嫩的咸水粿咸香可口,是和西北小吃完全不同的口感。
宋提灯拉回远奔潮州的思绪,张口就来一段:“林大人怎么会不记得,他在梭川当知县念念不忘的就只有姑娘你了,梭川穷,大人这个知县当的也穷。但他再穷,也会每隔几个月去一趟潮州的。大人常说常说”
她实在有点编不下去了。
“他有去过潮州看过我阿娘?”蓝烟晚咬紧唇,“是我,负了他,这身子也不干净了,是我负了他。”
“你别怕,”宋提灯灵机一动,“林大人就是看中我会些江湖玄术,这才让我来见姑娘的。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说。”
她补一句:“包括杀人。”
蓝烟晚心脏一悸:“杀,杀人?司礼监那种地方的人,也能,杀了?”
“江湖玄术杀人有点复杂,”宋提灯还在编着自己的措词,“受死之人得沾有血,十恶不赦的那种,才能”
“如果是和万寿寺失踪案有关呢,沾过这种血的人,”蓝烟晚情绪很激动,咬紧的嘴唇是她隐忍多年,敢怒不敢言的爆发,“这种十恶不赦的阉狗,也能杀?”
“能杀,”宋提灯一脸的无所畏惧,“不过,需要你的帮助。”
“你拿着这个,”蓝烟晚几步走到竹榻前,在暖玉枕头底下取来一串钥匙。
她卸下其中的一把扁铜钥匙塞进宋提灯怀里,“永定门东南角有处赵家橘园,我就住在那里。周空海以前每晚都在橘园过夜,只有最近他会隔个两三日来一次,大概和他升去内官监有关。”
宋提灯接过,放进衣袖内。
蓝烟晚听到门外有很重的脚步声跑来,她一把扯过宋提灯到榭窗口:“柳依依来了,你从这逃。丑时过了再来,橘园一共有五个门,西门有枣树的那个门旁边还有一个小拱门”
“好,我自有分寸,”宋提灯打断谈话,一脚跳上窗台欲逃。
脚刚挨着檐窗边,她想起一事:“我姓宋,在井巷卖灯笼,星河灯铺子。”
言下之意是:我不想骗你了。
屋内女子忽然摁住她的肩,很不真切地盯着她。
方才的“我从梭川县过来”变成“在井巷卖灯笼”,话尾一拐,蓝烟晚有点发抖。
她蠕动几下干到冒烟的喉咙,声音打颤,“我我能信你吗?”
宋提灯微微勾下唇角,漫不经心道,“你也无人可信了。”
“主子,我还是没找到人——”
说话间柳依依已经推门进来了,宋提灯见逃不掉,速速蹲在檐窗边的暗窗上避开有蓝烟晚在的榭窗。
檐窗边台很窄,约莫三尺长的一根桐木磨角台,两头镶进墙旗缝中,只能容纳宋提灯脚的一半,另一半悬在外面。
下方是上西楼的后厨院子,内墙盖了一张厚油布,四下散着帮厨的人,择菜台上摆了十几条东湖红鱼,仆子们忙的油光满面,时不时起锅唱几句听不懂的关中小调。
旁边紧挨着的平台顶是一楼的瓦台,对宋提灯来说瓦台是顶好的去处,但实在距离太远,她就算滚个十次估计都够不到。
锅灶通红的火苗烧的大厨肥胖的大盘子越发显得臃肿,窜动的火苗青光也烧着悬在他们头顶的宋提灯心里。
宋提灯匆匆扫一眼下方就赶紧把眼睛收回去,距离地面有点高,四周没什么踩的墙台,她总不能就这么摔下去吧?
这是上西楼的二楼,厢间的暗窗台边倒是比她踩的这个要宽许多,暗窗后侧有一处藏风匣,上了一把三两拳就能砸开的铜锈锁子。
匣内应该能刚巧容纳一个她,如果能跳过去,这样她就能顺匣口钻进隔壁厢间,成功出逃。
可要怎么过去呢?
她探探脚,连暗窗顶的边都够不到,还差巴掌大那么一截
她憋着摇摇欲坠的委屈,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守在门口的李鹿,虽然没有事先说好他是放风的,可怎么着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柳依依来了就不能施展美男计挡一下?非得把她往这条前后夹击的绝路上逼。
蓝烟晚假装推窗赏景,故作疲惫地伸了下腰,“无事,说不定是外面那位小哥看错了。”
“不会看错的,”柳依依捏着簪子的手指一紧,“这簪子就是我娘的,她脸上的烫疤是我烫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发疯犯的错,我该死。是我不孝,才连累的她不敢见我。她现在拿着簪子上京来找我,定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现在外面又乱,我到底要怎么办”
蓝烟晚瞥一眼柳依依,趁着她在自我怀疑中挣扎时悄悄合了窗:“……那位小哥你没问问?”
“我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柳依依的眼神由紧张慢慢变成焦躁,瞳孔像是受过重击,充血红肿,“到底去哪了,我娘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哐!”
是妆台被推倒的声响。
屋内动静太大,宋提灯把脸贴近,透过纸窗缝隙窥视过去。
蓝烟晚被吓得一个哆嗦,僵硬地顺墙抱胸站着,她好像很怕柳依依,亦或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情绪不稳定的柳依依。
她悄悄蹲下,抬手抱紧头,蜷缩在倒地的妆台前,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不要发疯了为何不让我去死”,颤音沙哑,身体一直在颤抖。
“主子,我忍不住,主子,”柳依依魔怔一般的跌过来,掐住蓝烟晚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发着疯,“为何都要这样对我,主子”
“你饶了我,小姐,我的小姐”她又一改疯魔,委屈巴巴的抽泣,“小姐,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你,可是我控制不住,你杀了我吧”
柳依依衣裳上的竹叶青压在身下,她反身勒紧蓝烟晚的白皙脖颈,指甲贴在皮肤上重重刮去。
顷刻间,锁骨下方已是长长的五道血痕,渗着皮肤,迅速滚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血滴。
蓝烟晚散着凌乱的乱发趴在羊绒织皮上喘着气,眼前触手可碰的虚掩门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指望。
她伸出手欲够,刚探出去,就被柳依依抬脚狠狠踩了上去。
胳膊骨节疼的要断,她咬破嘴唇,宁死也不愿发出一声闷哼。
头顶三盏雕鹤灯随着方才的一声响动左右摆动,赤色裹身,拉入无尽深渊。
宋提灯恍然大悟,原来蓝烟晚身上的那些血痕和青斑,都是柳依依做的。
她好像控制不住身体,发疯时整个眼眶都是充血的,血丝遍布眼球,摁住蓝烟晚腿的那条胳膊臂力了得,暴起的青筋裂在衣袖下。
这种魑红如魔的一刻,宋提灯眼前登时一黑,经年狂风肆意吹散的贺兰山上,一抹红影从雪域神谷下跃起,重重砸向冰湖。
红衣覆身的体内涌出黑血,拖拽着艰难往前爬,冰面上印着长长一条血迹,刺在宋提灯不知归处的谷底。
她想起了茯茶。
茯茶当年也是这样的,充血红肿的瞳孔,疯魔一阵忏悔一阵的翻滚着体内的汹涌。
宋提灯把她绑在雪松树上,“茯茶,别哭,马上就好了,经脉恢复就好了。”
那是她在贺兰山见茯茶发疯的第三次,之前两次疯完后她挂在茯茶身上,死活就要问个为什么,“你是不是中了毒,茯茶,告诉我好吗,你救过我,如今也到我能救你的时候了。”
茯茶总是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把这事敷衍过去。
直到第三次发疯,她在心神混乱时拿银针伤了宋提灯的左眼,银针是泡在乌草毒水的毒针。
宋提灯的眼睛瞎了半年,茯茶带她回了趟哈密才把眼睛治好,自此她左眼永远印下了那颗刺针时留下的血点。
宋提灯一直说它是血色泪痣:“女孩子长泪痣好看,这颗泪痣是茯茶刺的,那就更好看了。”
她一说话茯茶就哭,没完没了的哭。
哭到夕阳落幕,哭到哈密金塔下的葡萄干散去晨雾,哭到甜瓜长了芽,哭到宋提灯静静地靠着她,发誓再也不会问“这是什么毒”的时候停了。
“是双燕花,”哭腔哽咽,通身赤红,似是求饶恕地看着眼前的小提灯,“我中过双燕花燕湘尾和燕悠悠两种哈密青芽草制成的烈毒毒发就是你见过的样子,神志不清,心魔上身提灯,你走吧,离开贺兰山。”
宋提灯头都不抬的固执拒绝了,“我不走,你就算发病杀了我也与你无关。”
茯茶舍不得让她走,贺兰山是小提灯的家。
茯茶从未说过因何中的双燕花,宋提灯也从没有问过,哪怕后来她行至暮年,一头白发。
后来茯茶选择一人远行游历,宋提灯靠在贺兰山的雪松上,鹅毛大雪,江山一处白。
她只为等一人红衣飘飘,踏雪而归。
宋提灯隔纸窗看向灯下那抹竹叶青,心里断定:“柳依依中的,也是双燕花”
上西楼瓦角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是来接蓝烟晚回橘园的净卫。
眼看就要穿巷踏石过来,只要一到瓦台下,这些训练有素的净卫一抬头就能看见半挂在檐台的自己。
宋提灯有点不知所措,前后都没路,她索性一闭眼一跺脚“哐——”一个重跌,她试图大步一跃要落在瓦台上。
身体全部腾空的那刻她知道,“完了!”
抱着必摔的心重跌落下的瞬间,下方接住她的不是磕人的踏台硬石面,而是跌入一个火热有力的男子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