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互帮
屏下女子也侧脸一望,随之表情僵硬在卷帘西风下。
窗外浮光掠影,窗下虫草药香点点开。
屏下一豆青灯,屏内血腥霜花朵朵凝。
要紧关头遇见这号人物,确实很煞风景。
年轻人也一僵,随即起身挪开屏风绕桌一迈,好巧不巧的落坐在宋提灯对面。
他的脸镀一层光亮,挺立的鼻梁泛起水润,在这风月之地,显得格外夺目。
李鹿手托下巴,极近极认真地盯着眼前穿男装的女子,默然片刻,他温声道,“好巧啊,宋公子。”
屏风挨着长桌案一起摆放在厢间内,李鹿不经意的一扫,又看到宋提灯伸手就能够到的布伞。
她好像很喜欢带伞出门,且每次都放在自己随手都能触到的地方。
李鹿对这只猫实在好奇的紧,她身上的秘密,她要查的事,层层叠叠,何时才能拨开这些雨雾,得见真容呢?
宋提灯有点被李鹿一动不动的眼神烫到了,她烦躁的抬了抬眉,目光落在他少见的认真脸上时,稍稍一呆滞。
她很少有这样近这样默然能看着李鹿的时候,每次见面都是针尖对锋芒,不分个输赢绝不罢休。
此刻他通身绯光,脸上玉光盈盈,那张千年难遇的认真脸上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确实生的极俊。
可是凑近了,却也在这张极俊的男相俊皮下闻到了一股冷冽和血腥。
白皙修长的手放在桌案上,宋提灯一眼就瞧见指纹中难以清洗干净的错枝血丝。
缠缠绕绕,倒是和那枚躺在锦袋里的老料骆驼骨戒很像。
这双手,来之前肯定杀过什么人。
他是西北将军,他去过嘉峪关,是离她最近的人。
很多时候宋提灯都想问问他,嘉峪关的城墙还是那样曲折吗,太守府的那棵老槐树还开花吗,街头老孙家的槐花疙瘩还卖吗。
你不知道,他曾经夸下海口,老孙家槐花疙瘩要做成千年老字号
很多很多,多到她想拽着他说三天三夜的嘉峪关,多到她想听他说两百年后的嘉峪关。
可是她做不到,她已经一个人走了两百多年,孤单影只,不敢停留。
她收回呆滞,“呵呵”一笑:“好巧,镇抚大人。”
李鹿微微一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又瞧见了镀在她身上的淡淡忧伤,“方才你是出神了?”
宋提灯变回一只翻脸不认人的猫,“镇抚大人,优伶百转千回的又唱又跳,你总盯着我看什么啊,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花,”李鹿托着下巴往前一寸,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左眼那颗似曾相识的血色泪痣,“有只猫,一只水蓝色的猫,坐在王府门口抱着我的大腿吵着要吃鱼的猫。”
“哈?镇抚大人你魔怔了吧?”
宋提灯移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我不是猫,我是狼,专门抓牙口硬,逮谁咬谁的狗。”
“”
这人,还真是有仇必报。
“狼?”李鹿老想逗逗她,“好,你拐着弯说我是狗,就为了报上次的一见之仇?”
“对啊,”宋提灯把他盯回去,“来,叫声舅舅我听听。”
“……”
“不对啊……”他乍一下又反应过来,“狗是狼的舅舅啊,宋公子,来叫声舅舅听听。”
上套了,为了当舅舅,承认自己是狗了。
宋提灯有点没压住心底的小得劲,“狗啊,是狗啊,镇抚大人。”
“……你,”李鹿发现这个人不仅爱记仇,还没大没小!
酒千殇舞完一曲,又手抱酒坛,半醉半醒的唱着《西江月》。
这次她换了一个挂两层珠帘的纱幔台,离宋提灯很近。
厢间门口挂着一个半帘,她抿口茶,定定看了酒千殇半晌,在她一闪而过的脖颈、脚腕和手臂瞧到了几处青痕。
宋提灯一顿神,再仔细一看,确定那不是缠绵时的吻痕,像是被什么人掐过,块状大小不一致,脖颈几处呈紫色。
等等?
方才酒千殇抱酒坛对饮时衣袖下露出的白皙手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痕
这?委实有些难猜了。
唱坊里的男客们投花挂牌的络绎不绝,行牌上酒千殇的赏头遥遥领先。
上西楼软香玉枕,唱的是离别曲,醉的是销魂梦,这样红袖添香的旖旎气氛,李鹿愣是半点目光都没有分给酒千殇一眼。
他毫无防备的盯着宋提灯穿男装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玩又秀气,他抬手,拨了几下款式有些大的垂脚幞头帽,“宋公子今日这身打扮,是来会哪位佳人的?”
“我会小倌,”宋提灯小抿一口茶。
“咳”李鹿被呛到:“看不出来啊,宋公子还好龙阳?”
宋提灯的心思全在如何去见酒千殇这里,答起话来透着一股子敷衍劲,“嗯,对啊,我好的很呢。”
“哦?这倒是稀奇”李鹿越看她戴垂脚幞头帽的样子越是忍不住的想逗她,“那不知,宋公子是哪个位置的?”
宋提灯懵懵的望向他,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中意:“什么?”
李鹿看她懵的一点都不掺假,他又很懂分寸的收起话到嘴边的混账话,“就是听说好龙阳的都分轻重。爱对方轻点,将来少受伤。爱对方重的,将来只会遍体鳞伤。宋公子,你是偏哪个的?”
“我不轻不重,”宋提灯有点不想搭理他的烦腻了。
“她那个侍女叫柳依依,会点拳脚,是周空海的人,”李鹿抬手,挨上她的肩。
将她整个人轻轻一侧,转到离他很近的臂弯下。
小声地附耳过去:“你如果需要,我帮你搞定她,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来是”她一顿,想起方才他就在隔壁,肯定听到了什么。
挨的实在太近了,这个距离让宋提灯很不适。
李鹿好像是故意的,鼻尖摩挲在她的发髻上,却又很矜持地一直保持距离,不敢再贴近:“宋公子只需说要不要我帮忙?”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喘出的气挠的宋提灯心里直发痒:“不需要。”
他微微侧下脸,注意到宋提灯烫红的一对兔子似的耳朵。
耳屏弯了一个很优美的弧度,耳尖稚嫩粉红,耳垂红润如玉色,像兔子耳,就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这是他见过最圆润的耳弯了,老话说耳弯圆润的人都是有福气的贵人。
鬓发遮了半只耳弯,他盯着逐渐发红的耳垂想了半天,总算发现是缺了一对能挂住长耳坠的耳洞。
李鹿好像从没见过宋提灯戴过耳坠,两只耳垂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连耳洞都没有。粉粉的耳垂有时露在外,有时藏入发,从不掩饰她的清雅。
再看她的发饰,也是经常不戴簪不别钗,一直都是素素的样子,和这风月场上的眉眼含情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憋着一股笑意,不是很情愿的移开目光:“你确定不需要?”
李鹿故意压低的声音听着很是儒动清雅:“万寿寺能开山,我还得感谢宋公子的帮助呢。虽然我至今未能查明宋公子因何事要这般不要命的牵扯进来,不过,这事怎么着也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真的不需要我?”
宋提灯问他,“镇抚大人又是为何也是不要命的要开山呢?”
李鹿双手绞紧,眼睛看向屏花,“职责所在。”
“镇抚大人的职责怕不是开山是禁山吧?”宋提灯抬臂,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李鹿的护腕。
垂手的间隙,李鹿稳住她的胳膊缓缓放回桌面,臂弯下的女子气息稍稍有点不稳。
李鹿懒洋洋地往前倾了倾,侧头垂眉:“宋公子,需要我搭把手吗?”
宋提灯觉得自己被小辈调戏了!
她堂堂百岁老人,放在民间那都是能被供奉起来的宋氏提灯女,居然被一个小辈这样堂而皇之的调戏了?老脸往哪搁?
她狂拍猫爪,严词拒绝:“不,需,要!”
一炷香的时间一到,酒千殇唱完后扶着额回了主厢,宋提灯立马提气凝神,甩开扇子跟了出去。
李鹿大口饮下握在手中的茶,他掠过宋提灯,绯色长影一闪而出,径直走到楼梯扶杆处的西角主厢。
侧身,抬手戴上一副藏青色薄铜朱鹤面具。
就在宋提灯纳闷这货要做什么事时,他“咚咚咚”三声,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敲响了门!
门从内向外打开,走出来一个穿竹叶青衣裳的姑娘,眉眼锋利,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有事?”
话中带刀,杀人无形。
霎时李鹿脸上清冷不见,变成一个戴面具的乖巧可爱少年郎,他掏出一支碧玉簪子,笑音爽朗,“这个簪子,是不是姐姐你的?”
柳依依随意扫几眼,带杀意的眼神突然略微一急:“这?说,你从何处得来的!”
“在门口捡的啊,”他无辜的挠挠头,依旧是爽朗的少年音:“一个左眼有块奇丑无比的烫疤妇人手里揣着呢,我见簪子价格不菲,还以为她哪偷来的呢。就把她擒住问了问,她说要来这寻一个叫柳依依的,说什么你见了这个就都知道了。我就吓唬她啊,我说,呔!老贼,莫不是你偷来的——”
“她人呢!”柳依依打断李鹿施法,急的直漏气,“她在哪里!”
李鹿伸出自己故作无辜,血腥味满满的指头戳着门口,“走走走走了,姐姐,你好凶啊”
柳依依“哐”关上门。
只听得里面有个轻柔的声音说“你去寻,别急”然后李鹿一个转身的功夫,柳依依一箭飞出,速速下了楼梯。
朱颜看了半天的戏,纳闷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宋提灯看明白了,李鹿此行上西楼的目的也是为查酒千殇而来,他们两个目标相同,着手点却不同。
她侧重查酒千殇,李鹿侧重查柳依依,把她从上到下查了个遍,就查到这一个把柄。
不计万难找来一个妇人,要么是柳依依的阿娘,要么是什么亲戚,许是多年未见,许是另有隐情。
总之,是簪子一出就要去见的人。
拿捏得当,分毫不差,不愧是定西王。
宋提灯几步迈到李鹿身侧,踮脚,够到他肩头,附耳贴过去:“这人情,还得欠着。你与我这叫,互帮互助。”
说完,她绕开他,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你”李鹿下意识摸着方才宋提灯贴近的左耳垂。
良久,他笑了一声,“没大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