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唱坊
镇抚司诏狱的刑案桌前摆了一根新鲜热乎,刚剁下来冒着热气的大拇指。
被剁了指头的邱涿郡连伤口都来不及包扎就被涂厌押进北殿正堂,拖着生锈的铁链跪在铺满雪落银花的织皮上。
膝盖刚挨着织皮,邱涿郡脑门直涌一股酥麻,刺的他五脏欲裂。
所谓“雪落银花”并非什么对诗吟唱的美好。
诏狱里的“雪落”欲指遍地密针的织皮,千万根密针排在织皮上,刺入皮肤后遍地开花,像极了雪落人间。
“银花”欲指镶在针尖中,灌了铅毒的冻盐水,密针刺入半个时辰后盐水凝成盐花,这就叫“雪落银花”。
“雪落银花一夜冬,落地盐花凝为霜”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墨色云纹窄袖衣,浅色的眸子上镀了一层从头顶摆尾吊灯打下来的光,俊冷的一点也不像真人。
邱涿郡慌张扫一眼上方,宛如瞧见了一位要他狗命的冷面阎罗。
李鹿坐在悬虎交椅上,手指来回摩挲在戒痕印记的骨节上,“邱大人,滋味如何。”
邱涿郡一副视死如归,任君宰割的派头,“进了诏狱就没想活着出去,抚帅要杀要刮,随便。”
“你倒是想的开,”李鹿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他眼前,官袍被血浸透的人,“邱大人受了几道刑啊。”
涂厌:“三道,骨头挺硬的。”
邱涿郡忍着体痛,冷冷看向把他罩在影下的阎罗:“抚帅要我招认什么,城外难民涌入乃是人力不可为的。工部和整个虞衡司就是推出来顶锅的,你要我招什么。和难民勾结?故意放进城的?还是说招整个工部是出来顶锅的?”
“好很好”李鹿咬紧牙,冷媚的一笑。
“抚帅——”
邱涿郡才开口,不知何时头顶罩上一只手,那手一试就知是摸过刀,拉过弓的。
粗茧子覆在掌心的手一把扯飞他的官帽,身后人反手一转,膝盖顶在肩头。
顷刻间的功夫,邱涿郡已被李鹿压在膝下,五指覆在头皮上,“嘶”一声,半把头发被扯了下来,连着剥下一小块带血的头皮。
李鹿丝毫没有解气的意思,他摁住邱涿郡的头哐哐凿在地上,“本王要你招工部是如何和兵部蛇鼠一窝,上瞒下报贪西北粮马的。”
邱涿郡一听“西北粮马”二字,他顾不上扯肉撕筋的痛,连声喊冤:“我一个工部尚书,如何能和西北粮马有关系,抚帅,冤枉啊河西走廊战事吃紧,工部怎敢贪西北军的军粮,那是边关将士们的命啊!”
李鹿冷冷的一笑,“哦?你说和工部没关系?虞衡司不过是工部下设的一个典司,竟然大胆到和兵部扯上关系。发放给西北军需的毡毛,皮革、驼甲、椿繻、橛褥,你们偷工减料了多少!还有军需库发的烂旗纛、废铁炮子,你们层层剥皮,各个筛选,拿边关将士的命来喂你们这群狗东西!”
邱涿郡一个大惊,豆大的汗珠子贴在鬓角。
李鹿卡住邱涿郡的脖子,指头深陷进脖颈中,愣是被他掐出血印:“邱涿郡,你在这盛京吃香喝辣,左拥右抱时,你可知道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已经很冷了,鹅毛大雪要下半个月,羊都能被冻风干,口里全是吹裂皮的血沫子。打仗的人找不到水源,只能去舔冰,最后就因为没穿皮革,没盖粘毛褥子,舌头冻烂在冰上了”
他一字一字贴在邱涿郡耳边吼喝,眸子里闪过的是戈壁下飞雪堵天的甘州城:“他们为了打仗,和裹着厚纛的匈奴在冰面上厮杀,你可知道匈奴穿的是什么,我们的兵穿的又是什么是薄甲,扛的是你们不要的废铁炮子!吃的是你们运过去的泡过水的烂糙粮。就因为你们这群狗贼,只顾着往自己钱袋里搜刮,他们打不过,才收复回来不到十年的甘州城又失守了!”
字字泣血,字字悲鸣。
李鹿充血的瞳孔强忍着不甘,他咽下半口气,声音发颤,“就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守着工部,兵部守着将士们的命脉,我们才败了”
邱涿郡痛到难忍还有空分析自己的局势,甘州城失守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战报抵京后六部都等着看这位锁在笼中的西北狼闹笑话。
可他们什么都没等到,他照旧挂着镇抚使的职,丝毫没给六部趁虚而入的半点机会。
六部分析:“或许他也不想在西北那穷地方待了,西北战事吃紧又如何,哪比得上在京享乐,当个王爷来得舒坦呢。”
不曾想,他隐忍不发,竟然在这等着他!
邱涿郡一下就明白了,这半个月来他看似混在锦衣卫,其实一直在暗中查甘州城失守一事,并且早就查到虞衡司和兵部勾结,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在城门修缮一事上下手,来动整个工部。
眼前这位爷是平日里杀红脸六亲不认的主,此事涉及西北军,他不得不怕:“王爷,卑职错了,但是卑职发誓,此事卑职绝对没有插手都是虞衡司郎中张权,他和兵部勾结啊,王爷!”
“你是没插手,但你放纵不管,甚至还为张权牵线去和兵部串通”李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邱大人,你能耐的很张权已经被本王杀了,用的凌迟之刑”
“王爷!”邱涿郡腿间有股憋不住的尿意。
“涂厌,把张权给本王,”李鹿重重咬字,“端,上,来!”
什么?端上来?!
涂厌端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铜盆子“哐”搁在邱涿郡面前,“这是上半身的肉片子,张大人体高人肥,剩下的下半身还在刮。”
“呕,呕——”
邱涿郡不敢看,呕吐着把头瞥过去,刚移开的脸被李鹿一把拽过去,怼在血肉盆子上。
他死死闭着眼,手决绝地扶稳桌案死活不敢贴上去,“王爷,王爷,卑职错了!”
腿间的尿终究还是没憋住,滴滴洒洒的浇在两条发抖的腿上。
“就这么对着张权给本王吐,”李鹿支起胳膊压在他后背上,“吐的时候好好想想西北。”
“王爷想要工部对不对,从今日起工部就是王爷的了,卑职邱涿郡日后唯王爷马首是瞻!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王爷!”
李鹿眸子一动,缓缓移开胳膊,起身擦拭着手上沾着的血:“邱大人还是不够聪明,你要是早说这话,也不至于赔上一个张权,和你这一腿的尿了。”
邱涿郡浑身发软,瘫倒在织皮上惊魂未定,他猜到了李鹿的目的,也猜到了为何昌宁帝能用一道圣旨就把这匹西北疯狼调任回京。
眼前这位都尉将军见多了战事,他早就知道守住西北这一块土地不算守住整座大禹江山。
他真正要守的不是西北,而是命脉。
是这盘根错节的官场,也是手握抉权的大禹京城。
等等!
邱涿郡汗毛孔紧缩,难不成这位远离朝局纷争二十多年的定西王也动了那个心思?
落梨桥西侧旁的上西楼是个好地方,建在落梨河岸边,两侧有四座过岸石桥。
桥对面是百亩梨树林,每年梨花盛开时,京中官眷们的私人马车一辆挨一辆的越水过桥,去梨杨芳草长亭路下会佳人,饮一盏满是梨花香的“芳白醉”,柔在这一片渐觉风光中。
上西楼说是唱坊,其实也算是茶点坊,宋提灯掀开一楼榭木格门帘进去时,满楼飘着茶点的酥香味。
柜台上全是京中口味的各种款式糕点,摆盘精致,盘中分别放有桃花、杏花几类花瓣做点缀。
坊内很是热闹,大小厢包十几间,牌桌上是盛京时兴的牌九,对鸡,挑四,还有女子们爱玩的叶子牌。
中间圆台上坐着一个抱琵琶的女子,身着桃粉,插花贴黄,素手一拔就是一曲江东吴语版的《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一身男装的宋提灯放在这堆男客中显得分外不同。
通身一件蓝灰色大款袖束腰长衣,衣襟绣有淡蓝色的矢竹刺绣长思花,柔秀内敛。
扇子拨开叠叠人群,带去阵阵虫草药香味。
“歪了,”朱颜指指宋提灯头上戴的垂脚幞头帽,“这,提上去。”
二人说话间抬脚上到二楼,走到平台半腰,下来一个笑意盈盈,戴着抹额的桑婆,“二位公子要上二楼?”
桑婆是上西楼的引婆,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子,里头放着银饰打的桑叶子。
凡是上二楼的男客都得从她手里买桑叶子,也是上二楼的通行牙牌。
来时宋提灯问过赵泉晖,说她想吃上西楼的栗子酥,赵泉晖一五一十的交代细节:“那个桑婆子是上西楼的二把手,她篮子里的桑叶子一片卖五两,每日只卖二十片,卖完就没了,所以你得去早点。不对啊,你就去吃个栗子酥,一楼就行了啊。”
宋提灯早就编好了搪塞的理由:“我想找个小倌,陪我喝喝酒,解解闷。”
赵泉晖震惊地捂住嘴巴,把宋提灯上下盯了个遍:“不是吧!你不是吧,你,宋老板你找小倌?你这样的人间富贵美人儿也到了要找小倌的地步,你你不要抚帅了?”
宋提灯被噎了一口,她忘记了还有这一茬事:“嗯,不要了。”
“为哈啊?!”
宋提灯认真想了半天,叹道,“太穷。”
“唉,我也听说了,他给思慕多年的你连胭脂都买不起,”赵泉晖心疼地看着宋提灯,“可是说实话,那胭脂也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换做我也够呛。宋老板,凑合凑合得了,你若是跟了抚帅,将来就是侧王妃啊,多有面啊。”
宋提灯不是很理解,“为何不能是正王妃?”
“正王妃轮不到”赵泉晖收紧后半句可能会得罪人的话,“上西楼的小倌倒是也有不少,不过我不是很清楚哪个俊,本人根正苗红,不搞龙阳。”
赵泉晖说上西楼的二楼才是真正的唱坊,京中有名的优伶,小倌基本都在这,有几个是从香闺阁外请来的,每七日排一次。
宋提灯买了五片桑叶子,选了一个挨着榭窗的“池上雨”厢间进去。
“小姐,”朱颜扶额戴好对她来说有点偏大的男款汗巾帽,贴在耳边压低声音,“阿大说酒千殇今晚只唱一炷香的时间,唱完会歇在西角主厢,有个侍女贴身伺候,然后就等着回橘园。小主子如果想见她,就只有趁着那侍女不在的空档才能搭上话。如果她被接走,剩下的时间酒千殇身边全是周空海安排的净卫。”
来时阿大就说了过,周空海对酒千殇的把控欲很强。
除了每日来上西楼唱曲以外的其他时候,她都待在永定门东南方向的赵家橘园里。
知道她和周空海关系的人很少,周空海是用梭川知县林山亭大人的名义租的橘园,坊间说起,都说她是林大人留在京城的外室。”
“外室?”
阿大点头:“林知县一年回京一次,每次都会会在橘园过夜。”
这样看来这个知县林山亭应该是周空海提拔的人,周空海是借他的名义掩人耳目。
可他一个有头面的内监,为何要这般躲躲藏藏的遮掩呢,光明正大的宠着不好吗?
酒千殇鲜有一人出门时,只要动步必备马车出行,哪怕是短短一截子路,身后也跟着司礼监的净卫。
这些净卫全是净军出身,以前派出在西南一带守过关,西南收复后回京做了净卫,一般都是负责京中权珰在宫外私宅的守卫差事。
一阵婉转千回的曲音隔纱幔传来,幔下女子身着彩衣,盘云簪戴发钗,羊皮腰鼓挂在腰间翩翩起舞。
手捏鼓锤,宛如塞上胡马过燕山的幕篱下,藏着一张白皙娇脸。
小倌扯着嗓子一声高喝:“玄月光华,独上高楼,酒千殇舞鼓,唱曲《塞外飞雁》——”
宋提灯伸着白皙脖颈,刚闭眼欲欣赏时,窗下帘卷西风,吹灭一盏廊灯。
她一恍神,吸几下鼻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挨着“池上雨”厢间的隔壁是“池中鱼”厢间。
窗外街市如萤火点点,华彩的宵市夜灯透窗照进坐在流彩点翠屏风前的一个年轻人。
穿一件贵气十足的暗纹绯色锦衣,戴一对玉色银铸护腕。
袖上团鹤腾飞,灯下浮浮光点,更显绯色贴身的华彩出众。
摩挲几下骨节,侧脸看一眼与隔壁一墙之隔的屏风:“嗯?怎么有股淡淡的虫草药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