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开寺
他猛一个惊醒,满脑子都是宋提灯素白的身影。
她的清冷,她的寡淡,她一闪而过的淡淡忧伤,这些所有到底是图个什么。
她开铺卖灯笼,所授之人几乎全在东城,杂役群居之地,这群人竟靠着她的一盏破灯笼,点燃能燎原的星星之火。
竟是这一盏盏星河灯,像那中元节汇灯那般的明灯祈愿,让这些人齐聚万寿寺求开寺!
等等!
难道她种种怪异举动,都是为了开寺?
李鹿有些不安恍惚地转过身,他想寻到她问个明白。
他曾有很多年穿过西北大漠孤石的时候,越过黄河石林,与匈奴拼杀在山丹军马场。万匹烈马驰骋丹霞山脉,长矛对弯刀,数不清的厮杀,拼搏。
可这一次次的厮杀顽抗,都不及眼前想触却越退越远的人让他更猝不及防。
宋提灯独身上京,用一盏星河灯对抗的不是万寿寺,而是整个大禹宦权。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所谋为何,就像他不知空空飘荡在眸子中的祁连山下何时才能没有遍天涯的离别。
三声惊雷后大雨倾盆而至,半空乌云压顶。
街上空荡荡无一人,那个穿着水蓝色雨披的女子,早已没了踪迹。
“召集所有镇抚司的人,包括甸山校场的那些府兵,全都给我守在阜成门和阜阳门附近,”李鹿的脸被如瀑的暴雨罩住,“剩下的总旗,还有涂厌跟我去万寿寺。”
雨势渐大,元小邪吼着答话,“王爷是怕阜成门那边的难民听到万寿寺有动静趁机混进城中引发暴乱吗?”
李鹿仰头看向万千垂下的雨帘:“不是,本王是怕不够,还是不够乱走山开寺,是要逼皇帝,逼司礼监单靠那几百个城民和那些肩不能扛的两千名学生有什么用。”
“啊?”
确实是不够的。
想逼高位者开寺,这些远远不够。
李鹿曾在阜成门开门放粥时就仔细盘查过城外难民的来历,基本全是南地一带。
因西北战乱不止,朝廷要从各中周转,缩减六部官员俸禄,四司八局缩减后宫用度,夹缝中省下来的银子全压在西北粮马后方补给上。
层层剥皮,六部官老爷的腰袋上人人挂一口细筛子,真正落到远在西北军的楚渊、林骋他们手上的寥寥无几。
地方官员为给他们上头的阉狗省点零嘴儿,揉胭脂的孝敬钱,层层刮剥南地百姓。
“我们南方近几年水灾不断,庄稼收成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可太守大人还给我们每户拨了每年上交十五担大米,这根本不可能啊。粮米大丰收的昌宁四年,大户人家撑死也才能上交九担。”
“俺们交不了那么多,家底掏空,孩子都没甚吃的了,啷个太守爷就按照一担十两银子,让俺们补官爷,烂透了,真的烂透了,俺们老百姓没得活路了”
百姓一担十两补下来的银子又去了哪里,是进了司礼监那帮阉狗的狗肚子里,还是进了六部,进了内阁上上下下,乌烟瘴气
这大禹,是真的烂透了。
“元小邪,”李鹿一把将跟着他跑的人拽过来,“你和葛洪山负责盯着那两个门,把工部虞衡司半个月前查档时记的阜成阜阳城门年久失修一事给我捅烂了往外说。”
“王爷的意思是”元小邪登时就懂了,“虞衡司那些官上瞒下报,城门修缮的款也敢贪了去。爷的意思,是要我等假手死守城门,却奈何城门老旧,难民涌入”
“记住,把手给本王腾干净。镇抚司这个差事,本王现在还不想丢。”
斜风暴雨,奔赴万寿寺的路上他又想起那盏莹莹发亮的星河灯了。
冷魅的眸子稍稍一收,李鹿对着远处的金寺白塔笑了笑:“宋老板,既然已经明灯了,那我再加两千盏又何妨。”
凑一个,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万寿山脚下遍地是手持黑伞,步履匆匆的官爷,昌宁帝派出整支锦衣卫来镇压造乱城民。
雾芦书院山长刘雪丰被锦衣卫指挥使刘牧刚刚一刀毙命,几个学生见保不住不知情的山长,跳出来试图阻拦,又被锦衣卫同知钱时梅一刀剃了头颅。
后边的学生们齐声高呼:“你们滥杀无辜,有本事怎不提刀上马,去西北收复边关!”
“你们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钱时梅是个粗人,骂起学生来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同知脸面:“西北自有将军守,我等自也有该守的地方。到底是谁怂恿你们的,说!大雨天不好好窝书院温书,跑封禁地闹事。怎么,不要名不要仕途了,也不打算将来进国子监了!”
书生们情绪高涨:“官宦勾结,山河动荡,同知大人您放眼看看,前榜眼郎就因没有捧司礼监几句好听的,就被贬去南蛮之地,生生被蛮人的大象踩死了。他不过一介文臣,受不住朝中勾结要保本心就怎么了!”
“榜眼尚且如此,同知大人谈什么国子监,国不为民,民将不国!”
黑锻甲衣披身的指挥使刘牧稍稍移下膝盖,把压在怀里的铜铸盒搁在脚下后扫了一眼隐在眼前,被雨雾遮的有些模糊的学生人群。
旁边黑黢林间跪着黑压压一片的是东城杂役,耳边忽远忽近传来的是侍卫拖动几具尸体拉去万寿山洗罪坑的拖拽泥浆声。
他方才还派出一拨人前去查这些贼民暗中受谁挑唆,要在今晚聚众闹事。
但此刻他又不想查了,这或许从一开始只是一起无人挑唆的动荡而已,一石激起千层浪,都说文人误国,眼前这些学生何尝不是呢。
受了几年礼德熏陶,就妄想要让大禹江山一心只为民。
笑话。
“试问哪朝哪代的江山,是一心为民求福祉而延顺百年的,”刘牧缓缓起身,受过伤的左腿膝盖因连着雨天发了骨病,闹腾的他整宿难安,“你们今日所求,得来的,不过是同那边杂役出身的贫民一般下场罢了。”
学生们的高昂的情绪只增不减:“江山自然不能处处一片白,可指挥使大人,您看看,哪朝哪代又是今日这般妻离子散,盛京却如常的。”
钱时梅愤愤戳着学生们的头,“收起你们的大义,好吗!说的话倒是中听,可你们自己看看,你们今日求的走山开寺,是一座求子寺。有甚开的意思,啊?难不成你们也有求子的打算?”
“我等绝无此意,万寿寺受大禹香火供奉,朝廷一封就是一年。诸位大人可知,这一年来的杂役活计,修缮寺台,佛座供奉等等很多欠款至今未清算,到底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再者,一个万寿寺发生失踪案为何要封整座山,那些常年出京的走山人被困京中一年,不开山,是要他们在京中死等吗!”
楚时梅驳回:“出京路那么多,非要做什么走山人,惯的毛病!”
雨水打湿衣袍,学生群又开始亢奋了,“那是信仰,不是毛病!就如同楚同知信仰的是锦衣卫,我等信仰的是大禹!”
“你们别和楚同知谈信仰,他听不懂这些的……”
“……操,他娘的!”楚时梅被堵的那叫一个憋屈,没读过几天书的人和一群酸学生吵架,这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甲学生挤出来站在第一排:“万寿寺因失踪案封寺,案子至今未有结果,这是朝廷,是锦衣卫是大理寺的失职。你们封了寺,老百姓上哪找人要欠款去,户部不管,工部不认,一问就是哪欠的上哪要去。东城是杂役群居的地方,这些贫民因在万寿寺做杂活惹了怪事,夜夜受梦魇所困你们不管不问。如今把他们逼到这份上,这是要把京城,甚至把整个大禹百姓都逼死吗!”
身后黑雾遮雨的一个声音压迫而来:“是又何妨。”
钱时梅登时跑过去,一把拽着刚赶来的李鹿到刘牧跟前,“你可算来了,你瞅瞅这事闹的”
李鹿喘匀气,扫了一圈周围的动静,朝刘牧行了礼,“大人。”
刘牧一见是李鹿,剑拔弩张的神色速速收敛回来,“你来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群人闹乱而已。实在不行,全杀了。”
眼前这位爷他可惹不起。
昌宁帝当初把他从西北调任回京,怕的就是他势头太高。
京中那几位皇子爷本就对他颇感压力,李鹿四岁时皇帝把他丢给楚渊,本想着远离京城,又没个先生教,长大定是个西北糙汉子,不中用的顽石。
谁知楚渊把他教的极好,授他诗书,许他武将才情,让一个本该被丢在军营里的废儿子练成一个能文能武,有资格继承大统的都尉将军。
他的兄弟们怕,太子李峥也怕,昌宁帝更是忌惮,这才把他丢到了名声不好的鹰犬组织锦衣卫中,试图磨磨他积攒的威望。
“李鹿好歹是朕的儿子,锦衣卫呢,能磨性子,就把北镇抚司丢给他吧。镇抚使是从四品,配定西王有点低,那就把这个官衔给朕升为正三品。”
刘牧依稀记得昌宁帝那句:“只要他不再想西北,除了东宫,朕可以把什么都给他,只要他不回去”
听着他是上司,李鹿是他的手下,可这位爷又是西北将军定西王,又是昌宁帝的儿子皇帝对他的态度模棱两可,既是嫌弃,又丢个掌管诏狱的镇抚司给他。
这是罚是赏的,刘牧猜不透的事他丝毫都不敢怠慢了去。
李鹿是三重冠子加身的王爷,他不怕就是怪事了。
李鹿剑紧眉,绯色官袍飞鱼服上细细密密的雨珠顺布料滑落,跌进稠密的泥浆中消失不见:“这些学生,确实该杀。”
一个穿乌蓝色长褂子的高挑学生对李鹿的态度倒是很和善:“将军征战沙场多年,收复河西一带,战功赫赫。可将军您瞧瞧,这天下是怎么对您的。把您一头驰骋在西北的狼捉来京中做了笼中鸟!”
这话踩到了李鹿的命门上,刘牧都有点坐不住了。
“嗖——”
衣袖下戴的玉色铸铁护腕针口下速飞出一根手臂长的鱼头针,电光火石间,鱼头针刺入心脏,学生乙当场毙命,七窍流血。
众学生呼吸瞬时慢半拍,谁也没料到李鹿会用鱼头针杀学生。
雷雨轰鸣,浑身被雨灌透的李鹿推开一旁撑过来的伞。
他大步从倒下的学生尸首上越过,弯腰捡起带血的鱼头针放在袖口缓慢擦拭:“本王不做狼,也不做笼中鸟,少他娘的加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在本王身上。本王身来,不受制你们任何人。”
刘牧心满意足的揉着膝盖坐回去,这糟心事总算来了收尾的人。
暗沉光影划过李鹿不悲不喜的脸,他几步迈出,绕在学生中间:“你们要求走山开寺,也不是不行。”
众学生一顿,等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定西王说后半句,虽然他们也断定不是什么活命的话。
李鹿负手而立,眼睛时不时看着来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手背上,像是一直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动静。
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痞气来,“把你们全杀了,人血祭寺,得皇上怜悯,这样就能开寺了。”
楚时梅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啧,不愧是屠过匈奴的爷,到底是手段了得。”
隐在不远处山亭中换了一身麻布衣的宋提灯披一件墨色雨披,很是平常地看着下方众人。
刘雪丰人头落地她都不带眨一下眼睛,可自李鹿出现后,看着他的阴晴不定,宋提灯也不知怎得,竟对这个无赖生出一些怜悯来。
小主子经历丰富自然不怕,可是只有十七岁年纪的朱颜怕啊:“小主子,抚帅他和我见过的怎么不一样了,那些学生有什么错,竟是这样就”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宋提灯提口气,“可是,有时候,该杀就得杀。”
朱颜不敢表现的太过窝囊,故作正经道,“小主子你说,雾芦书院又是因何也牵连进来的,按理说书院遵从纲礼伦常,断不会信什么民间提灯女这些话的。”
“云泥和雾芦,一山之隔。”
原来如此,这是借周李氏的一盏灯,点亮雾芦两千盏灯。
宋提灯蹙紧眉,“可是,还不够。”
朱颜不解:“什么不够。”
“人不够——”
下方学生群中一闪飞出一个满身是血的锦衣卫小旗,“快让开!阜成门急报——”
一连下了快十日的暴雨,总算有了要停的征兆。
“阜成门和阜阳门城外的两千难民发生暴乱了,现下人全都锁在朱雀街,元葛千户和元总旗奋死抵抗,快要撑不住了!”
刘牧跳起来:“往仔细了说!”
“城外难民涌进来了,也在闹万寿寺开山一事,抚帅得知万寿山脚下有动乱,赶来之前安排葛千户和元总旗守着阜成阜阳的城门口,怕的就是内忧外患。谁知真的起乱了,甸山校场的府兵都调过来镇压了,那些难民又不敢杀不过后来也杀了几百人,现在,现在”
刘牧脑仁都要裂开了,这指挥使不当也罢:“好,好,这是紧着我一个人玩呢,那些难民跟着起什么乱子!速拿牙牌,让三大营调人过来支援!”
李鹿看了一会儿,凑到刘牧跟前:“大人,倒也不必惊动三大营。城外难民并无武器,这样手无寸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都能冲进来,怕是和工部有关了。”
“哦?”刘牧眼前一亮,这口锅难道真的要甩给工部了?
李鹿说,“据我所知阜成阜阳两处城门年久失修,工部虞衡司可没少贪。”
难民趁乱涌进城内是因城门年久失修所致,此番操作,成功把背在锦衣卫身上,镇压不力的这口锅甩给了工部如此万无一失的计策,当真是算无遗漏。
刘牧看着眼前人深沉的眸子,他猜不透他是真,还是假。
甸山校场是昌宁帝拨给李鹿来玩的,距离京城是很近,但调任府兵也得他这个定西王给调令才行,怎会这样轻易的就解了困局呢。
突然发生的事情背后,怎就不偏不倚既惹出万寿山学生暴乱,又引发城外暴乱呢。
刘牧笑笑,扭头看一眼金塔叠层的万寿寺:“这么一闹,万寿寺想不开山怕是都难了。”
方才隔雨雾瞧金塔还不真切,此刻它们层层叠叠真实的映在他眼中,还颇有探囊取物的妙感在其中。
山亭下的宋提灯踩着脚踏石往山下走着,隔很远与她对立并行的是一直低头沉思的李鹿。
飞鱼服覆身,瀑发高高束在身后,暴雨晴夜后的一点弱光打在他身上,绣春刀挂在腰间,高靴子踩在泥浆中。
偶遇被雨打残的花丛,他迈脚绕过继续往山下走。
碧山锦树擦身而过,明秋霁下他低眉思索,不知在想什么。
宋提灯拨开眼前的遮草,出神地静静看着远处有些落寞的人影。
朱颜问,“小主子,还不走看什么呢?”
“狼。”
朱颜大惊,想立刻马上挂在宋提灯身上,“这这这荒郊野外哪来的狼,是不是定西王养的那头蓝毛狼”
宋提灯一顿,喃喃道:“一头被困笼中的西北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