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胭脂
东城区苍明主街的杂货店居多,没什么游乐的,街上也没游车卖零嘴儿吃食的,按理说连着雨天人应该很少的。
宋提灯方才往返的路上碰到很多如织人群,朝着东城最末端的阜阳门直走,各个脚步匆匆,面色老成。
穿过朱雀大街,到了丁字路口抬头就能看到挂着“小胡水粉店”的门匾铺子。
店面不大,摆设简单,柜台上除了一个流彩胭脂和青黛花红胭脂以外再不见别的。
掌柜的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货台,见有人进来,轻轻扫了一眼后又漫不经心地做着他手里的活计,傲慢的下巴都不动一下,全无要做生意的样子。
朱颜把青黛花红胭脂朝脸上摸了一指,揉开,对镜一瞧,不满意道:“这个不行,不是我家小姐喜欢的款式。我记得中秋前后,有款蜜草粉香的胭脂,好像是什么限定款。”
小二是蜀地人,操一口流利麻辣的蜀音:“姑娘说的啷个是我们店独卖的中秋节限定的珍珠贴花黄胭脂噻?”
朱颜眼前一亮,“对,就是这个,名字太长没记住。你方才说的话,是这款胭脂只有小胡水粉店独有的意思?”
小二从柜台前挪出来,跳起来指了指挂在顶子上掉下来的客定木牌子:“要不得嘛,啷个是,既然是中秋节限定的款啷,那现在肯定是没有了的。”
朱颜摆摆手,“我家小姐就要这一款,别的都看不上。”
货台后面刚把茶水端在手里仰头要灌的掌柜听不下去了,重重把杯子搁在桌案前,迈着步子嚷出来,“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喜欢的。你们是不是来闹事的,是不是对街张家脂粉店的人!”
宋提灯眼睛一抬,难怪从她进门到现在这掌柜一直是强按牛头不喝水的样子,原来是把她当成上门滋事的对家了。
有意思了。
“那倒不是,我是张家常客,”宋提灯展眉一笑,“张家的那款,那款叫什么——”
她实在憋不出胭脂名了,毕竟她不用这些花哨玩意。
“——紫金云娆绯色胭脂,你说的可是这个?”
一抹赭石暗纹衣影端端正正,不偏不倚的从门口跨进来,窄袖紧衣下藏着的是宋提灯一日见过两次的银铸护腕。
又是这个李鹿。
真是阴魂不散。
“这个胭脂名字也是太长了些,”李鹿很是警惕地扫了一圈店内,随即目光落在宋提灯眼眸下,一笑:“你既然喜欢,我去张家那边给你买就是了,何故要与我闹脾气呢。”
这?唱的是哪一出?
宋提灯一瞪,不知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李鹿见状又大着胆子往前蹭了蹭,到了快脸贴胸的空隙后停下,“乖,跟我回去。”
掌柜的一眼认出这是定西王李鹿,话到嘴边又见他穿便衣前来,想着怕是不想曝光身份:“哎哟,原来是贵客,是小的怠慢了。小的狗眼无珠认错了人,姑娘往后喜欢哪种款式的派下人过来,小的紧着好的给您送过去。”
李鹿很是满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
他的成就感又来了,因为这只猫又因为他的几句话,变回张牙舞爪想抓花他脸的猫了。
怒火憋在心上不敢涌上来,看她猫爪子都快挠碎了的样子,李鹿才觉得委实舒坦了些。
雨下沟渠中积攒的破烂不堪的怒火,被宋提灯这只猫浇灭了一丢丢。
“就那个中秋限定款,”他压着心底的得意,缓声道,“就要那个了。”
掌柜的亲自上演川戏大变脸:“有有有,这就让小二去给姑娘拿。”
宋提灯忍下怒火,抬脚时重重踩了李鹿一脚,“方才不是没有吗?”
掌柜的赶紧上前赔礼,“这也是看给谁嘛,姑娘是抚帅的人,别说中秋限定了,就是往后三年的款式都能提前给您定!”
咳咳。
李鹿故意清清嗓子。
宋提灯立马拍拍猫爪,愤愤纠正道:“你说错话了,我不是他的人。”
店内货台三架,摆的胭脂水粉却没有几个,很是单一。
柜台上的陈设也不多,这家的生意和别家完全不同,好像人只需要让铺子开门,生意单子不愁。
宋提灯一直记着万寿寺沟渠流出胭脂粉的事,买中秋限定款胭脂是假,能打听出和万寿寺有关的消息是真。
她瞥一眼身后表情复杂的李鹿就知,他这般做作胡言,怕也是和她一样,为着同一件事而来。
“你们店是只做高定款吗?”李鹿绕到货台背后,看到挂在台壁上的台账本,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高定款?
原来如此。
宋提灯想起那本《大禹那些事》中有记载,说京城权贵人士的日常物什,上到宴席摆设、瓷碗、药材,下到衣裳、胭脂、履靴等,都有专门的高定款。
款式新鲜独特,价格斐然,只供权贵享用,平民拿着银钱去砸铺子门都买不到的。
掌柜把四方格木盒恭敬地递给宋提灯,“是,只做高定款胭脂。这款胭脂就是中秋高定款,就剩下这四方了。”
宋提灯掀开木盒盖子,只见里面分好的四方格内各搁置一个掌心大的圆白玉鎏金错银胭脂盒。
内里装的胭脂分了四种色,旁边夹层中塞了四支珍珠花黄鬓贴。
脂膏中加入牛髓、猪胰、香草等物研磨制成,确实比一般的胭脂要稠密润滑,细腻均匀些。
“既是高定款平民无法享用,”宋提灯一下就抓到了重点,“那为何今年中秋节要放在铺子门口排队抢购呢?”
李鹿立马精神了,他跟来是没错的,这个女子知道的果然比他多。
中秋节抢购这事他一概不知,他一个至今未成婚,府中下人全是军营出来的糙汉子的定西王,哪能留意到这些风花雪月上来。
“姑娘有所不知,我这个店铺是家传老手艺,赚的都是些脂粉老手艺活,比那些加工作坊出来的水粉要细腻许多,”掌柜很卖力的解释,“我们家的水粉只供二十四衙门里头的那些爷爷们享用。”
果然和司礼监有关!
李鹿紧紧捏着食指,浑身紧绷。
掌柜的继续道:“司礼监的那些爷一年前还都是揉男款胭脂的,去年中秋开始就只定女款胭脂了,说是男胭脂揉不开。今年中秋前要了比往年多十倍的这款贴黄胭脂,我们是紧赶慢赶的做了出来。可到了交货前,又说不要这么多,只要了十倍里的五成。我就了抱怨几句,赶工做出来的东西,糟蹋了怪可惜的。尚衣监的那位爷与小的打交道也有两年了,就说今年发个善,挂出去,限定抢购。”
宋提灯问他,“如此说来,虽然是只要了五成,但也比往年要多许多?”
掌柜的“嗯”了一声。
宋提灯掂着怀里的四方格木盒,脑子里乱乱的。
贴花黄胭脂是尚衣监点明要的,又故意要的比往年多了十倍。
这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流到了大禹后宫,一部分流到了百姓手中,另外一部分,怕是流进了万寿寺。
一分为三,后宫和百姓难道就是用来掩人耳目?
真正的目的,是要给万寿寺用?
万寿寺,胭脂粉,排渠……宦官在万寿寺偷欢?
宋提灯心一崩,或许李鹿也早猜到了。可他是锦衣卫的人,是昌宁帝的内狗,他死咬万寿寺不松口,到底有何图谋呢。
“是尚衣监的哪只狗啊,”李鹿漫不经心的来了这么一句。
掌柜的知道锦衣卫和阉狗向来不对付,眼前这位爷又是个将军出身,最是看不惯京城这些权珰,也就没多虑:“是周空海那只狗,呸,是周空海那位爷。”
“啊”李鹿抓起一颗金桔,上下掂着玩起来,“原来是咱们魏大掌印的那只狗儿子啊,啧,长成那样还敢揉胭脂,揉在你脸上都比他好看。”
掌柜的全当最后一句是夸他长的不难看了。
宋提灯把钱袋子打开,“多少银钱。”
李鹿抬手摁住袋口,冲宋提灯很是大方的一笑,“我来。”
掌柜速速拨动算盘,张口来了一句吓翻定西王的数目:“三百五十两。”
“什么!”
李鹿比豆子还大的眼珠子险些没砸向柜台,就这巴掌大的四方小盒子,要三百五十两!
要知道他每月俸禄才二十五两,以前在西北军营,各类补贴全加起来也才三十五两,这?这就要三百五十两?
定西王囊中羞涩啊。
他瞬间对赵泉晖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瓦子不好混啊,我又没银钱了”感同身受。
掌柜的上下嘴皮开始打架,“高定款,高定款,一直这个价那要不抚帅,我便宜点?”
李鹿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面红耳赤加颜面扫地:“那个,我——”
“不必。”
宋提灯总算是扳回一城,她又变成一只欢呼雀跃,旗开得胜的猫儿,伸着猫爪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四百两银票,其余五十两暂存,等有喜欢的款式再来买。”
她看了一眼怂在风中的李鹿:“对了,这位定西王以后要是带姑娘来买胭脂,从我那五十两里抵扣就行。”
她可可爱爱的冲他一笑:“算我请的。”
李鹿重创的脑子里速速闪过方才一幕:
“宋老板,染了风寒可是要花钱看病的。你那小铺子,卖了也换不来一剂药钱吧?”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昌宁十二年,秋天,朱雀街小胡水粉店,李氏老六死的很安详。
掌柜大喜,我天,阔气啊!财神婆的款儿这不就来了!
他双手接过财神婆递上的银票,并小心翼翼地在心里悄悄挖了一眼连给心爱女子买胭脂都凑不出银钱的定西王。
雨停后朱雀街上腾云驾雾,挨肩并足间人影流动。
街道上多了很多锦衣卫的人,甲鸢拖在地上,本是已经把三条街所有水粉店都围起来的锦衣卫,又不知授谁所令全撤走了。
角楼外晚烟笼云,淡似叶眉垂柳丝划过素白手指,宋提灯脚步匆匆,还是被跟在身后的李鹿追了上来:“宋老板。”
宋提灯一把接过朱颜手里的布伞,加快脚步,避免和他再碰面。
雨雾包裹着她,就在拐角的间隙,那只戴着银色护腕的手一探而入,紧握伞柄,似一阵三月春时雨,悄然钻进伞下。
连衽成帷的人影缓缓往前,不落雨的街上,只有这一把布伞下遮着一男一女。
李鹿把伞举过头顶,宋提灯似一只水蓝色的软小猫,被他罩在臂弯下:“镇抚大人,怎么,请了你以后为优伶们买胭脂的银钱,还不乐意了。”
“宋老板,”他好像很爱叫这三个字,“你是有什么亲戚朋友也在万寿寺失踪了吗?”
宋提灯一顿,脚步稍稍一停。
李鹿也跟着一停,微侧下身子,低头扫她一眼:“他是你什么人,男的女的,叫什么,哪里人士。你说出来,我帮你查。”
他继续淡淡地说,“我掌管锦衣卫北镇抚司,这件案子当初是我负责的。涉及失踪案的一百二十三人的名字,全都刻在我脑子里。她们每一个,我都记得。每一个,我都一一查过来历。”
宋提灯的手紧紧攥着袖角,亮晶晶的眸子中藏着万分纠结,“该信他吗,该告诉他吗,可是要怎么说呢,告诉他我确实是有亲人涉及其中,但是只是她的转世。我不知道名字,没见过她转世后的样子。但是,她又对我很重要。”
他信吗。
她抬目,无助地看着眼前人。
李鹿身子一僵,握紧的手险些连伞柄都拿不稳了。
这是他自与她接触以来,第一次在这双清冷寡淡的眼睛里看到无助,落寞的神色。
还有那盈盈一握姿影下藏着的万千淡淡忧伤。
他神色紧绷,呼吸都快停滞了。
宋提灯冷笑一声,他怎么可能会信,转世?可笑,谁会信转世,谁又会信她已经活了两百年。
谁又会知道两百年前嘉峪关破城后走出来一个女孩,她中过尸毒,背了一身业障,不像人也不像鬼的活了下来?
没人信。
她收回失神目光,不经意道,“没有。”
假话。
李鹿在心里否定了这两个字,方才那个动容神色是骗不了人的:“既然没有,为何要咬住万寿寺?”
两个人都收了动容,转而为尖锐针对的锋芒。
宋提灯反问,“镇抚大人为何也咬着万寿寺不放?”
李鹿面不改色:“职责所在。”
宋提灯也面不改色:“好管闲事。”
显然李鹿很不满这个答案,他重力甩开手中的伞,落地的刹那又被宋提灯单手挑回攥在手中。
伞下人往后移了两步,她默默无言的把眼前人推到伞外,与他对立而视。
蒙蒙细雨无声落下,一地涟漪悄然散开。
李鹿眉梢浮一层雨雾,一身赭石色紧袖衣泡在细雨中久了,能隐隐看清那银线勾勒的暗纹是半开的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
“宋老板。”
他通身蒙了一层雨珠,带着一份淡淡的疏离:“开了铺子就好好做生意,不要手伸太长掺和京中事。今日我便放过你,日后再发现你举止怪异”
潮湿的黑靴往伞下凑几步,宋提灯抬头与李鹿投来的目光对视,他眼中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眸色漆黑,嘴唇微微颤了下,发出刺骨的寒声:“就请你去诏狱坐坐,几千种酷刑,对付你这种好管闲事的,最有意思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时踏起一地水花。
宋提灯眼前闪过一道墨色长影,是元小邪一飞而过。
他顶着一张湿漉漉的琅帽,一把拽过刚走没几步的李鹿:“王爷,万寿寺出事了!城民齐跪山脚下,请愿走山开寺,其中还有两千名雾芦书院的学生!指挥使急召王爷速速回锦衣卫商议!”
什么?走山开寺?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何挨着东城最近的朱雀街附近能在大雨天突然涌入这么多人了,这才是原因。
“开寺”李鹿登时眼前一黑,他想到那日在茶馆听来的,关于星河灯铺子的闲谈,急问道,“都是哪里的城民?”
元小邪喝道,“全是东城杂役!”
东城杂役,东城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