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狼王
盛京秋末多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星河灯铺子不远处水墨色的磨石盘上。
井巷人少,水踏石光滑出溜,一早起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个人仰马翻的了。
一个细柳高挑的男子揣了一盒刚买的烤蚕豆,走到井墩前,一脚踩在青苔面上,摔了个狗吃屎。
错综交错的宽巷子内,雨天也挡不住前来买灯笼的人。
铢两分寸的青布伞在巷子内错开行走,伞下人湿了肩膀,湿了腿,却不敢让怀里的灯笼淋到雨。
他们游走雨帘下,风月催促不得,雨雾遮挡不得,总是有人要把灯笼带回家。
朱颜算了下,从早起至晌午已经卖了一百五十三盏了,客册名单上的地址基本都是东城人。
宋提灯的绣鞋泡了水,走起路来脚底板打滑,她见后门正对的暗巷子没了人后才上好门栓,提着一串钥匙,一步迈过水帘进了门:“话说完不到两日,还真是快。”
朱颜接过钥匙藏在柜台匣子内,“小主子真是神算子,竟然真的算到他们不走正门。不管走正门还是后门,总归是咱们这也算开张了。”
是人都有怨,是怨都有结束的时候。
梦魇是怨,小儿夜啼也是怨,百姓惧怕惹上镇抚司,却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走正门不行,那就从暗巷进后门来买,宋提灯知道,这世间最压不住的就是家宅安宁。
老百姓三三两两所得的碎银,也不过是只求一个平安罢了。
雨连天的第八日,宋提灯小抿一口去火茶,抬头看一眼门外的雨天,吩咐朱颜,“到了去周三家的时候了。”
已是秋的尾巴了,立冬转瞬而来,她拖不得了。
雇的马车套有三层防雨油布,因连日雨天,车内还是有些潮湿。
坐垫底下散着潮气,宋提灯才坐了一会,衣裳边角染了潮气,黏糊糊的,一拧还滴水。
朱颜埋怨马夫不讲武德,搀着宋提灯下来,撑开承影伞,二人踩着水洼雨滩,穿过落梨西桥,绕过长长的东城杂货街,穿进挂有“官沟一甲暗渠”的窄巷子。
东城的巷子普遍都比西城要窄,有的只能通一人而过,周三住的是挨着官沟最近的乙字巷。
周李氏弓着腰,站在一张破了的油布下,挺着湿了的肩膀候着宋提灯。
见等的人穿水蓝色雨披,衣着贵气地出现在破巷子时,周三也眼前乍一亮。
眼前人似一轮清冷弯月,照进这破烂不堪的沟渠。
一张方窄桌上摆了一道青笋蒸鱼,一道方糕,一道甜水酿圆子。
许是周三听铺子做短工的说起过宋提灯爱吃桂花糕,还特意为她添了一碟秋上桂花香。
宋提灯吃的很认真,她知道这是周三这个穷书生所有的体面了:“其实不必麻烦,我就会一点玄术。”
周李氏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整个人的精神看着很好,“本是要去饭庄招待贵人的,可我这把老骨头,加上连日雨天,实在难行远路。东城这片杂货店居多,也实在寻不到一处好地。我知贵人玉体尊贵,肯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我和三儿高兴。”
这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宋提灯走过的两百年中,形形色色什么人没见过,她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生不了同情,也泛不出可怜来。
大概人行之太远,回头看过的路,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更何况,她也不是专门来吃酒的。
周三把洗的锃光瓦亮的杯子满上,恭敬地双手递给宋提灯,“姑娘义举,铭记在心。与姑娘而言事小,与在下而言,此举造恩周门,绝不敢忘。”
一门氏族都扯上了,一盏灯笼换这么大一恩,宋提灯酒都不敢接了:“那我还真不敢接你这酒了。”
周三脸上泛起一圈红晕,笑着把杯子放好,“姑娘的恩,寄在灯笼上,也记在我心。”
“咳”她起身,撩住衣角走了出去。
头顶是一块遮雨油布,破了几个不长眼的洞。
两壁中间夹了一座半地下室的房子,脚底下是一排防滑脚踏石,一端入墙,另一端拐出巷子,与外面的暗渠汇入。
“你们总住在这也不好,太潮湿了,周李氏”她忙又把自己认为他们全是小辈的语气拐了回来,“老人家常犯腰疾,你这个做儿子的,可得上点心。”
“这里全都挖空了,都水司的人说不碍事,我们也就都没有搬”
朱颜撑着伞,宋提灯站在伞下,用脚踩几下湿泞的地面,问道,“这地下全是挖的官沟暗渠?”
周三:“是,昌宁九年挖的,话说回来我们这整个巷子的布局倒是和井巷很像。井巷是地面上的巷子纵横交错,这里是地下的官沟暗渠交错。”
全挖空了,看来和她查到的是一样的。
她进京后买过一本《大禹律纪》和一本《大禹土木册》。
其中土木册中有详细记载昌宁九年挖官沟一事,当时因工部都水司办的差事没有引发民怨,整个司还受过昌宁帝的嘉奖呢。
官沟选在东城区,图的就是此地杂役群居,官大压小,自然扯不上民众聚众闹事。
册上匆匆带过的一笔,成了宋提灯誓死要把灯笼买进东城区的执着:万寿寺暗渠狭窄堵塞严重,工部侍郎左既然携营缮司郎中张权奏请一同开挖,排渠相连,解万寿寺及城民防水之难。
万寿寺和城内官沟一同开挖
宋提灯垂目,听着因连着雨天冲刷的缓急沟渠里的流水声,似是一眼就能看到尚处在封禁期的万寿寺。
圈封的万寿寺如果真有人活动,肯定会有踪迹的,而连着万寿寺的排渠,就是通往外界的唯一。
她想查点什么。
“什么味道?”
朱颜一问,宋提灯也隐约闻到了,一股本不该出现在这浑水之地,混着蜜草粉香的气味,透着排水渠的缝,浅浅散出。
气味很淡,因连日雨水,沉在沟渠淤泥下的浑物都被冲了出来。
宋提灯微微弓腰,贴在长在渠盖上的一株水仙草旁,闻到了很浓的蜜草味
这个气味她好似在哪里闻到过,有点呛鼻。
朱颜无心一句,“小姐,像不像咱们刚来京城那天,路过水粉店时闻到的中秋节限定的珍珠贴花黄胭脂粉的味。”
宋提灯这才记起来确实是那个味道,当时朱颜为讨她欢心,还专门去过一趟水粉店,可惜是限定的没买到。
“确实是脂粉的味道,”周三湿了半个肩膀,他指着宋提灯左肩旁的一道地下暗渠,“这是万寿寺的排渠,当初说是为了方便一道挖了。最近也不知怎得,一直都有脂粉香的气味。”
宋提灯心一紧,她轻挪几步,鞋底打滑有些站不稳,“许是最近连日雨天,万寿寺的那些花儿草儿什么的都打湿了的缘故吧。”
周三摇摇头,“这排渠挖了好几年了,之前也有连日雨天的时候,一直也没闻到过。”
万寿寺涉及一年前的失踪案,周三也不敢马虎,今日上西城买鱼时拐道去了趟东城兵马司,把这事报上去了。
说话间,宋提灯身后传来雨打在伞面上的声响,细细密密,挡住了她绵长的思绪。
“宋老板。”
身后的伞下人不清不淡的喊了她一声。
是李鹿。
还真是冤家路窄。
宋提灯收紧裙摆,微微侧了个身子,“真巧,在这也能遇到镇抚大人。”
青色绸缎油伞下的李鹿没穿绯色官袍,一件很是干练的赭石暗纹窄袖紧衣,袖口戴一对玉色银铸护腕。
银白织锦羽缎斗篷懒懒的搭在肩上,斗篷上的羽绒露在雨帘下,浮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大小雨珠,走近时像是带了一场人间三月春时雨。
油伞挤在宋提灯的布伞下,来人低眉,看一眼伞下动着眸子的女子,淡淡一笑:“怎么,宋老板来这,是想闻娘娘们洗澡水的味道?”
宋提灯咬咬牙,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是,镇抚大人要一块闻吗。”
李鹿扫一眼宋提灯的左肩,意味深长的一笑:“我没这爱好。”
雨声渐大,本是风雨飘摇的破洞油布处撕裂一道口子,裂纹蔓延至新的口子,霎时一裂。
一股攒在油布顶上多日的积水顺着新破的洞哗哗涌入,刚巧砸在朱颜撑着的布伞上。
“小姐小心——”
来势汹汹,本就没打算躲开的宋提灯还想抬头感受下被雨浇灌通身是什么感觉呢。
谁知刚抬了头,眼前滑来一只坚而有力的臂膀,银铸护腕下的手轻轻揽住宋提灯的腰,便把本该被浇灌通身的女子拽入自己的油伞下。
说是揽住,又没有半点碰到的意思,手隔在衣裳布料上,很是尊重的不敢越界。
李鹿很高挑,宋提灯的个头刚到他肩处,他只要轻轻低下头,下巴就能挨着怀中人清冷,猜不透的眸子。
掌心贴在宋提灯的水蓝色雨披上,衣线被雨浇湿了有些沾手,他稍稍侧下肩,油伞把怀中人全遮入。
他的左肩露在雨下,湿了一地涟漪:“宋老板,染了风寒可是要花钱看病的。你那小铺子,卖了也换不来一剂药钱吧?”
不是鬼使神差,也不是色令智昏,只是方才揽腰一转的间隙,他闻到她身上有股蜂蜜虫草药香的味道,很浓,似是由内向外散发的。
宋提灯微微挪下脚,把因方才慌乱一拽时贴在他胸口的脸移开:“李鹿。”
李鹿怔住了。
这女子居然敢直呼他的名讳,当真是胆大,放眼整个大禹,谁敢这样不冷不淡的这么叫他。
宋提灯明显是生气了,但她又不骂人,也不说别的,就这么冷冷的甩了他这两个字,倒是让李鹿一时恍惚。
他盯着她赏了许久,在她怒目而视的眼睛里,愣是被他赏出了一只猫来。
一只披着水蓝色雨披,张牙舞爪要抓花他脸的野猫。
还真是好玩。
李鹿撑伞的手指松动几下,想逗逗她的微微一笑:“怎么,宋老板还急色上了,你不好好在铺子卖灯笼,偏要在大雨天出门,又来这种破地方,实在让我——”
他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的念出:“万,分,好,奇。”
又是这个“好奇”。
宋提灯在心里笑了笑,当年的茯茶也是对她好奇,眼前的定西王也是对她好奇。
她也实在搞不明白,都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人,她到底是哪里没长合适,能让这么多人好奇起来了?
“镇抚大人,”宋提灯接过朱颜手里的伞,挪步移到她的伞下,“着便衣前来,怕也是不敢声张的吧。”
被她猜中了,李鹿攥几下拳,略感烦躁。
宋提灯:“咱们一个不贬一个,相抵了。”
万寿寺的案子上面不要查,他今日接到东城兵马司的通报,拦下后连官袍都不敢穿的就赶来盘查,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抚帅真是让下官好找,下官还以为是后面丙字巷出事了呢,”说着话没撑伞跑来的落汤鸡是同样也不敢穿官袍的东城兵马司长陆全:“抚帅您看,怎么查呢?”
李鹿把目光从宋提灯身上收回:“这里都要查,你带了几个人。”
陆全招招手,进来六个穿油麻雨披的手下:“抚帅再三叮嘱不要声张,我就只带了六个,刚好落梨石桥那边淤堵了,可以借着疏通淤泥出来。”
他扫一眼旁边的宋提灯,往李鹿跟前贴了贴,低声道,“这四周有工部的人,都水司的那几个在排查沟渠,抚帅知道就好。”
“嗯。”
李鹿招手喊来元小邪,不耐烦道,“青松到底喂饱了没,吃饱了就给我麻溜的带进来。”
准备趁机开溜的宋提灯刚寸到门栓后方,虚掩的院门从外踢开一条缝,探出一个被雨泡的湿漉漉的元小邪:“来了来了,青松它吃饱啦!”
宋提灯还在纳闷谁为“青松”时,一头蓝色带绒毛的狼崽子顺缝溜进,巨大的体型把虚掩的门缝挤开,前额戴一块镶玉护布,脚骨处绑着定制铁甲。
背上挂满雨珠的蓝毛像一张草皮裹住它全身,风雨无惧。
蓝瞳镶进深陷的眼窝中,锋锐环顾四周后定神落在李鹿身上。尖尖的狼爪子踩在水洼处,尾巴四下摆动,甩了宋提灯一腿的泥点子。
青松身上的狼味很重,混在湿泞的潮湿中,伴着阵阵檀香。
宋提灯清冷的眸子下闪过一丝少有的光亮,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蓝色绒毛的狼。
她想起了贺兰山,想起了茯茶,想起风吹凹谷,与伴侣合葬一处的沧雪狼王。
青松。
青似磐石,松似眉峰。
这狼,像极了狼王的后代。
朱颜一个大喝,惊魂未定的挂在宋提灯身上,嗓子都吓裂了:“狼狼狼是狼,小主子是狼狼狼狼啊!”
李鹿把全部目光盯在宋提灯身上,方才他见到过一只野猫。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他马上就要又见到一只被狼吓到魂飞魄散的软猫了。
雨声垂打磨石,伞下女子惊魂未定的往前寸了三步。
青松探鼻,凑近,在宋提灯泡湿的绣鞋上闻了闻。之后它抬目,眼瞳收入眼前撑伞女子。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李鹿肩头时,这匹狼,做了个弯膝的动作。
对着萧瑟起风的西北方向,它沉默无声,悲嚎长鸣。
鸣声刺破连日雨天,冲进贺兰群山,与雪峰齐鸣,与冬雁长眠。
宋提灯蹙紧眉,探出想抚摸它一下的手,在触及到的时候又收回,一脚迈出院门,转过檐角,越过雨滩,消失在和她前后脚出来的李鹿眼帘中。
院子里的人齐刷刷的都不敢说话了。
李鹿十万个错愕,不可思议地看着元小邪,指指远处,再指指还沉淀在悲鸣中的青松,“喂,她不怕狼啊,你们瞧见没,她——她一个女子,她居然不怕狼,她她她——”
他拍着自己的脑门,试图清醒下来,可一想方才的宋提灯有多淡定,实在难以抑制道,“她连狼都不怕,我这么大一头狼她放哪去了,这个女子,她她她”
元小邪探出半个脑门出来,“王爷,重点是这个吗?”
李鹿一顿。
元小邪摸着青松的蓝毛,长长的“唉”了一声:“重点是,狼怕她啊。”
李鹿脸一沉,袖子甩在青松身上进了门:“丢人,罚它一个月不准啃带肉的骨头!”
“哼哼哼”青松表示委屈。
被宋提灯搅合的李鹿忘了正事,那条万寿寺排渠由东城兵马司长陆全带人开挖。
沉垢下方有一道排污口堵了,就在排渠口一丈远的塌陷处。
按照工部记载,当初挖官沟时每道排渠都分了一个排污口,用来沉淀稀质物,类似金、银、铁、铝这些重炉可造物,都流入排污口,每一年清理一次。
青松就派上了用场,它扒拉开厚泥垢,钻进只能容纳它这点体型通过的暗渠。
半炷香的功夫,青松嘴里叼了一个恶臭难闻的排污袋子,浑身是泥垢的钻了出来。
贵气十足的狼毛一转眼就染成了黑黢黢的毛发,瞬间掉价不少。
李鹿拆开袋子,素白手指刮开污层,一探而入。
“是胭脂膏”
他皱紧眉头,把沉淀在最底下的膏粉捞到指缝,避免它流走的抓紧放在档盒内。
厚厚叠叠的胭脂膏堆成小山映在李鹿眸子中,即便泡了这么久,虽然色泽发黑,但是脂粉香的气味还在。
从封禁的万寿寺排渠流出这么多的胭脂膏,谁人还敢说万寿寺和失踪案无关,或许那一百多妇人,就关在万寿寺中。
李鹿沉色,再大着胆子猜测,或许,是权贵趋势,是宦官专宠,强迫她们夜夜在万寿寺承欢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元小邪,速速封锁京城所有水粉店,没有锦衣卫的命令,一盒胭脂也不准给本王卖出去!”
“不”
他丢下手中伞,修长挺拔的身躯泡在雨帘下。
脸色冷沉,目光寒凉,眼光寒如万年封冰:“是没有镇抚司的命令,一盒也不准卖出去。”
陆全一抖,下巴掉了一地,这位抚帅疯起来连锦衣卫都不顾了。
他不禁大胆猜想,李鹿如此不顾后果的把镇抚司牵出来,这是要和锦衣卫撇清关系,独立门户?
“王爷。”
门外急匆匆跑进一个侍卫:“我们的人跟踪宋老板,发现她进了朱雀街小胡水粉店。”
什么?
李鹿攥紧拳头,转身直奔雨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