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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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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背着宋提灯爬了三日,穿过雪洞,绕过融化的山间溪流,踩着雪橇滑下坡山,坠入一个四面全是光滑崖壁的凹谷。

    那头老狼身披蓝绒皮,半眯着眼睛,蜷在一处低洼堆满雪的坑处。

    坑岸四周是抽了新芽的蓝蜀草,星星点点的蓝蜀花散开,让老狼多了些枯木回春的云霄美。

    茯茶抽出两把牛角弯刀,很是肆意自在的挂在手腕上,发尾的青玉珠子藏在颈下,袖口上的铃铛在凹谷处空灵响起。

    宋提灯想提醒她别靠太近,等察觉时茯茶竟这么大步一迈的闪到了老狼跟前,半蹲着朝它打招呼,“嗨,老朋友,多年未见。”

    老狼没理她,伸着脖子懒散地趴着,嘴里的一口老牙嚼着满口芬香的蓝蜀花。

    “小提灯别怕,我们族人救了它,它与我,也算是老朋友了,”茯茶竟真的不怕它。

    她摘了几朵蓝蜀花往前寸几步,在老狼紧紧挨着的坑处,闭眼沉思片刻后放下,喟叹道,“你等它很多年了吧,可它就是命太长,就是不死。今日我来送送它。”

    宋提灯一惊,原来老狼寸步不离的坑处,正是他守护多年的伴侣尸骸。

    茯茶笑着看一眼身后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小提灯,“权当我送给身后这位小朋友的一份礼,她呢,固执的要死,跟守着你的这头倔狼性子还蛮像的。”

    风起了土,土吹灭了风,散散落落几百年,谁也说不清是谁守护着谁。

    茯茶笑笑,她像一个斩破苍穹英雄那般的站起来,双手紧握牛角弯刀,对着老狼发出请战:“沧雪狼王,我来送送你。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把你们同葬一处的。”

    睡眼朦胧的老狼慢悠悠睁开眼,对上茯茶志在必得的眼睛。它抖几下蜷着的腿,很是迅速地站起来,绕在坑处徘徊。

    茯茶以为它要迎战,谁知它半弯膝盖,在赴死迎战的关头,朝葬在坑处的一笼白骨跪下,轻轻地密密地吻了吻。

    这是狼王无声的告别。

    它老了,守不动了。它也有信念,茯茶今日要活剥狼皮,来成全它的英雄落幕。

    这场对战是怎么开始的宋提灯不知道,她的眼睛被茯茶丢过来的梭布遮住,蹲在岩洞口,手中攥紧的是来之前茯茶给她的西域嗜血弯刀,比那把牛角弯刀更锋利。

    四下是恶战激起的半融残冰,一人一狼殊死搏斗,一个称对方是老朋友,一个记得对方是救命恩人的后代。

    谁都没有退让,狼爪对上人臂,徒脚对上恶血,但凡有一丝不舍,都是不敬。

    突然,耳边传来阵阵耳鸣,和之前的都不同。

    宋提灯把弯刀紧紧捏在手中,耳鸣轰隆,裂骨戳心般的剧痛层层剥开五脏,传入耳中的是茯茶悲鸣无助又决绝的喊声。

    听到茯茶的声音她就急了,一把扯开梭布,手持弯刀,血红的瞳孔映着那头把茯茶锁死在狼臂下的狼王。

    “——快,跑!”

    茯茶发出一声满口鲜血的急叫。

    凹谷寒风呼啸,宋提灯手持嗜血弯刀,乘风吟雾,孤注一掷,独鸿断肠地一跃钻入狼臂下。

    死寂动彻的间隙来袭,半昏的茯茶忍痛锁死狼爪,宋提灯一刀刺入,直插入心,狼血淋漓。

    宋提灯动了怒,接近昏厥的茯茶看到她突生数万道金芒,圈圈咒锁隐隐闪闪的缠在她身上。

    就在她诧异时,听到了从宋提灯体内发出的梵文诵经声:“无苦亦无果,何故生善恶,无相自然道,皈依为阿门”

    还有那像是从遥远战场传来的阵阵求救声。

    “求你们别杀我的孩子,放过她”

    “嘉峪关没有逃民,只有战士,我们不是逃民,是十五万战士!”

    “你们这些天杀的贼,你们不得好死,连小孩都不放过……”

    ……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茯茶瞳孔猛的一缩,这是,梵文咒锁!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宋提灯的耳鸣从何而来,原来如此。

    茯茶撑着半口气,碎掉的牙齿混血爆在口中:“剥皮,要活剥!”

    沧雪狼王不需要同情,活剥狼皮是对他迟暮老年,行将草木时最后的尊重。

    茯茶趁老狼体力不足昏厥的空隙,一刀刺入尾椎,扯住割了一角的狼皮,“快,剥——”

    宋提灯顾不得任何,一刀挑皮,“撕拉——”一声,狼皮顺尾椎撕肉拉血的扯开,牵出滴滴骨缝血。

    千钧一发之际,老狼用缓下来的最后半口气,朝狼爪一抬,“嘶”一声,狼甲勾住茯茶左手三根指,抬起,送入嘴中轻轻咬断。

    宋提灯只听到一声骨节清脆断裂的响声,她知道,有人为了守护她的偏执,在这片神秘雪域,断了三根手指。

    风平浪静,谷上升起一轮水面清圆的半月。

    沧雪狼王和它的伴侣永远埋葬于此,老狼完成了最后的落幕谢礼,全了救命族人的心,也全了自己的悲壮。

    它决绝倒向那堆白骨,揉入骨血,寸为阴鸳,自此生生世世,山河动荡也永不分离。

    往后世人皆知,沧雪狼王是被活剥的,而非老死,求死。

    迟暮落叶,根是叶,叶亦是根。

    活剥下来的狼皮整齐叠好:“这老朋友待我还算客气,如果我们是在它正当年时来活剥它,兴许早就没有你我了。”

    放干的狼血封罐后茯茶才把精神分出一点放在她的三根断指上,“害,真他娘的有点疼!”

    宋提灯已经哭花了脸,哭哑了嗓子,她死死抱着那只手不松开,嘴巴张张合合,说的都是茯茶听腻了的“对不起”。

    茯茶忍着断指的痛安慰她:“别怕,它终将要与这世间所有告别,我们只是来送送它。”

    她是在担心狼吗!宋提灯欲哭无泪

    茯茶凝视她许久,脑子里全是在混乱保命的缝隙中看到的,缠在宋提灯身上再也无法剥离的梵文咒锁。

    人在一个血戮极重之地待太久,那些死去之人身上的杀戮、血腥、悲伤、不甘和复仇的万千哀鸣,会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怨。

    怨生恨,恨生相,相为苦果,所有的怨要找一个源头,而那个活着的宋提灯,就成了承载万怨的另一端。

    它们夜夜啼哭诉说自己的不甘,宋提灯时常感觉到的耳鸣就是嘉峪关城民在委屈,这场战争带来的苦果和愤恨化作隐而不见的千万道咒锁,加在宋提灯身上,成了独属于她一人的满身业障。

    宋提灯背负了十五万人的业障啊!

    茯茶的心被豁开了一道口子,她心疼她尸毒加身,如今又承载业障,这样瘦小的身体,要如何来承受这些本不该是她来承受的错

    灯下拉长的灯笼影子忽然闪动几下,宋提灯的思绪从贺兰山拉回,她揉揉眼睛,手里打几勺浆糊,刷在灯笼纸上。

    朱颜冷不丁问了一句:“小主子,业障满身,起初控制不住的时候,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跟了宋提灯十几年,小主子自己的故事每次都不是一次性告诉她的,都是像今晚这样看着有点淡淡的忧伤时,朱颜才会追击,能多问就多问些。

    这样的小主子很脆弱,每次一问,她都会下意识的就说了出来:“熬过来也不容易,起初是心魔缠身,眼红时我连茯茶都敢杀。控制不住的时候,就被她锁起来,一锁就是一个月有时候我就自己泡在冰水中,让寒冰来麻醉自己直到泡的浑身都是冻疮才出来,不这样不行,那些声音总是缠着我让我去报仇,去鸣不平”

    朱颜的心生疼:“小主子后来控制住后就下山游历了吗?”

    “嗯,”宋提灯轻轻道,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一年有四季,我也是一季一季熬过来的。我以为很快呢,熬过了春夏,等着熬秋,等着熬过冬天时,却发现再也熬不动了”

    朱颜知道,茯茶死的那年刚好是海棠褪去秋衣的寒冬腊月,她死后,宋提灯再也没有熬过冬天。

    每年入冬后她的身体很不好,旧疾反复,那些已经能灵活盘用的业障也跃跃欲试,妄想要占据她。

    轻则失声,重则耳鸣加失声。

    “她也算寿终正寝吧,是在我怀里走的,走的时候说了很多话,让我不要轻易上京来,我答应了她,”宋提灯看一眼窗外的万家灯火,展眉一笑,“可是你看,我竟是用了两百年才压住业障为我所用。我以为很快呢,竟是用了两百年。”

    “小主子,”朱颜感觉她的主子这会一碰都能碎,问话的声音越压越小,“是什么时候知道业障能和星河灯一起解怨相的呢?这盏灯,是茯茶给的吗?”

    宋提灯无意识一句:“是位小将军的。”

    “小将军?”

    宋提灯揉揉腰,她不想说了,“小丫头,你今晚可是趁着我走神套了我好多话,罚你明日烧两条鱼给我吃。”

    那位抚帅来过后,一连好几日星河灯铺子生意都很萧条,到了谁人都不敢从铺门前路过的地步。

    朱颜不解,明明镇抚司的人都来买灯笼了,应该门庭若市才对。

    宋提灯很清楚,镇抚司来不叫光顾生意,而叫搅合生意。

    她是生意人,灯笼又不是专供权贵而是普通老百姓的,老百姓图一个家宅安宁,自然不会和镇抚司有牵扯的人打交道。

    大禹朝廷内宦专权,锦衣卫又是朝廷鹰犬,昌宁帝的内狗。

    镇抚司掌管诏狱,杀人灭口的法子起码有几千本册子,各种刑具琳琅满目。但凡进去的,就没有站着出来的。

    百姓自然怕,那日李鹿带了好几拨锦衣卫的人把铺子围的水泄不通,敢问哪个胆子大的还敢来。

    “那位定西王大概是盯上我了,”宋提灯想到了那六个在万寿寺发现镇抚司的私卫,不仅对李鹿的敏锐生出些许佩服来,“谁说京城里的官老爷都是酒囊饭袋了,这位李小辈就很聪明嘛,这么快就盯上我了,孺子可教啊。”

    “阿嚏——”

    镇抚司内,李鹿放下专注盯了半晌的灯笼,揉揉发痒的鼻子,“谁骂我了。”

    元小邪把撑灯往刑案桌前挤了挤,胳膊肘碰了碰走神半天的人,“王爷,这灯笼都被盯出花来了,到底有甚看头啊。”

    李鹿把灯笼放端正,借撑灯的光,再次细细密密地看个遍。

    这是一盏用糯米浆糊的灯笼,做灯笼的人操之过急,灯座底下的竹篾都没藏进去,露了一截在外头。

    灯面上画了一副池鱼戏水图,落款是“云树开清晓,愁抱惟宜酒”,灯笼大小比常见的小了些,不过也显精巧。

    李鹿盯了个遍,也没觉得哪里能辟邪,纸是普通纸,灯是寻常灯,也没见塞个符什么的。

    “元小邪,”李鹿摩挲着食指上的戒痕,喃语道,“你看这灯——”

    “女儿家的手艺,稀松平常一盏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花。”

    罢了。

    他随手抓来一块兜布,池鱼灯笼被罩入一片黑暗中。

    元小邪把几日前李鹿安排要查的六个私卫户籍推到刑案桌中间,“王爷要查的都在上面了,要把他们全杀了吗?”

    李鹿抓来一对镇纸敲着元小邪的后脑勺,“鱼咬着钩,你要我把鱼杀了,到底是你傻,还是我蠢?”

    “我蠢,我蠢……”

    元小邪紧抱双臂试图来保护自己的后脑勺,“这六个是宋老板丫鬟露面,专门找到江东路雇的。这几日其他的五个一直守在万寿寺附近,除了那个叫阿大的。他挑了一担子凉馄饨到处叫卖,我们的人跟了好几天,发现他表面卖馄饨,实际上是在查一颗珠子。”

    “珠子?”

    李鹿脸上的神色捉摸不透,“她那个院子伺候的下人一共有多少。”

    元小邪掰着指头数了数,“一个。”

    李鹿有点不理解,“一个?”

    这个女人,委实让他琢磨不透。

    从她入城第一日,他就盯上了他。

    整个大禹除京城以外的地方都不安稳,岭南和江南乱匪遍地,蜀地陇上一带多有起义军暴乱,朝廷派了南国候世子前去镇压。

    一路涌上京城逃亡的难民沿着子成路望去遍地开花,乱世之象已不再是只有边关才有了。

    而这个宋提灯,从天祝县出发,由两支镖局护送至京,又和天上人间钱庄有存银关系,出手阔气大方。

    那盈盈身姿下的风清月朗,旁人看不出,他李鹿是战场杀回京的王爷,怎么可能瞧不出。

    起初他还真没多想,以为她是西北一带逃婚后带着丫鬟上京玩的富家小姐,可偏偏那风月闲寻的一晚,他竟在自己独自守了一年多的万寿寺蹲到了六个宋提灯雇的私卫。

    这是自万寿寺妇女失踪一案发生后,他第一次见除镇抚司以外的别人插手此案。

    万寿寺失踪案牵扯的是宫中内宦,他怎么可能不对突然冒出的宋提灯掉以轻心。

    “是,就一个叫朱颜的丫鬟,”元小邪也不理解,“这么大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宋老板看穿着就很阔气,不应该啊。她长的吧,也不难看,还很俊俏呢。就不怕半夜有人爬墙偷窥,两个弱女子家的。”

    罩着灯笼的兜布被元小邪一胳膊挤掉,分外明亮的撑灯把光借到了池鱼灯笼上。

    李鹿收敛目光,长睫毛微微扫在眼窝处,清远疏淡的脸上浮一层淡淡的灯光,让他少了些许锋锐,多了一丝乖张:“她很聪明,知道租谁的院子安全。”

    熠熠灯光下,他起身站在廊上,星眸剑眉,飞鱼服裹身也遮不住一身深骏的敏锐:“一个月一百两租来的铺子,拿来做全京城最没赚头的灯笼生意”

    所行之事处处透着不同,他实在,对这位宋老板放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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