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遇
灯下女子被李鹿高挑魁梧的身躯挡了一半,两人隔了一丈远,宋提灯已经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又见他黑靴底沾了只有乱葬岗附近才会有的紫泥浆,便能猜到他来时出过城,如果再深猜几分,应该是追捕什么人至乱葬岗。
“宋老板?”
宋提灯微微抬下眼皮,错开他的对视:“镇抚大人要哪种款式的,挑就是了。”
这么快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李鹿挑眉,笑了笑,“不错,很聪明。”
他扫了一圈铺子摆设,花红柳绿的灯笼,款式倒是挺多。
柜台上摆了一对算盘,还有几件没什么用的小物件,柜角放了一把油布伞,在宋提灯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移着步子,靠在橹架前,眼神落在宋提灯经常提的那盏星河灯上。
这盏灯和橹架上挂着的灯笼都不同,款式很旧,封灯口有个手提柄,看着应该是手提灯,后来被改成了挑灯。
灯笼皮是羊皮糊的,好像还糊了好几层,不透光,连灯芯都看不到。
“这灯”
似是旧相识,好像在哪见过。
他想触的手刚探出,灯就被离他一丈远的女子跑过来一把揽入怀中:“这盏不卖。”
李鹿收回目光,把手藏入袖内,“宋老板,开店就是做生意的,怎么,不想做镇抚司这笔生意了?”
摆出镇抚司来震慑她?笑死,她一个两百岁老人,还怕一个锦衣卫不成。
宋提灯把星河灯收好,从柜台钻出来,不冷不热地露了个打发客人的笑,“这是个不中用的老灯笼,破了补,补了破,我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把它拉扯大,照不了明的。”
看来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李鹿把右手放在背后,中指来回摩挲着食指骨节上的戒痕。这里应该是常年戴过扳指的,印迹浅浅的。
宋提灯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随便挑了一盏递过去:“这里的灯笼都是星河灯,抚帅随便挑。”
她又皮笑肉不笑的补了一句:“送你,不要银钱。”
李鹿笑笑,摆头示意柜台,“我只要那一盏。”
“那这镇抚司的生意不做也罢,”宋提灯几步越过门槛,一把扯下歇业门挡,落地的瞬间,一只骨节有戒痕印的手猛然探出,轻轻一勾,拉下来的门挡牌又缓缓升了上去。
无赖。
宋提灯在心里赐了李鹿这两个字。
李鹿拍拍沾了灰的手,再开口时语气少了方才的轻佻,多了一丝让人后背生凉的冷清:“宋老板,开门做生意就好好做,别挑三拣四的。”
“都散了,散了啊,镇抚大人买个灯笼,这么点事,有什么值得围观的嘛。”
拥在门口的侍卫中挤进来一个哈巴狗赵泉晖,“王爷您怎么还到这来了,您想要灯笼告诉下官啊,下官亲自为您服务。”
李鹿把目光从宋提灯身上移向哈巴狗,“赵司长,你选的房客,牙口挺硬,逮谁咬谁。”
宋提灯咬咬牙,忍下李鹿骂自己是疯狗这件事。
赵泉晖忙迎上去笑道,“可不是嘛,下官也被她逮着咬过很多次呢。我说我的王爷,六皇子,抚帅,镇抚大人哟,您日理万机,就别跟这一个小姑娘置气了。您的定西王府灯火通明,您走哪都有琉璃灯,长明灯照着,您哪需要她这么一个破灯笼嘛。好好的,咱别气了,啊。”
李鹿又是轻佻的对着宋提灯一笑:“不,我也要辟个邪。”
这笑意不轻不淡,看不出到底是几个意思。
赵泉晖和李鹿也算熟络,客客气气地推着他往门外挪,顺李鹿的胳膊缝随便塞了一盏灯笼,“行,行,您把下官挂在镇抚司门口也能辟邪,谁人敢在镇抚司门口闹事,下官倒挂着用唾沫淹死这帮狗日的。”
李鹿抖几下挂在靴底的紫泥浆,撂下算是买灯笼的银钱,很是烦躁地扯过门挡一步迈出门外。
留下发誓一定要报回疯狗一仇的宋提灯,和刚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的赵泉晖:“我说菩萨啊,你招惹这位爷作甚啊。要不是我的人来报说定西王来了你的铺子,你要怎么收场,让他把你抓去诏狱吗?”
“出息了,还知道担心我了。”
赵泉晖哪里是担心宋提灯,他是担心他的菩萨下狱,他每个月一百两的瓦子钱插翅起飞:“怎么着你也是我的房客,你出了事,我也会难过的好吗!”
宋提灯毫不留情驳了一句:“你是担心那一百两吧。”
“菩萨啊,这位爷惹不起,”赵泉晖看一眼李鹿待过的地方,摸摸小心脏,心有余悸道,“那是个疯子,战场上杀出来的王爷,和京城这些官都不同。他最近刚吃了在阜成门放粥的哑巴亏,正有火没地撒呢,你偏偏往他的刀口下滚着干哈。”
宋提灯没说话。
赵泉晖见她一点都没害怕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徒手划了个大圈,“他有一匹狼,这么大,这么高西北带回来的。我的菩萨啊,那可不是狗,也不是狼狗,是货真价实的狼,你悠着点吧。”
狼。
宋提灯想起了贺兰山,一个少有的笑挂在脸上,“我有件氅衣。”
赵泉晖被噎的死死的,“啊?他放狼咬死你,你用氅衣捂死他啊?”
宋提灯摇摇头,目光看向很远很远,只映在她一人眸子里的贺兰山:“氅衣是贺兰山沧雪狼王身上活剥下来的狼皮制成的。”
活剥?!
这两个人,一个养狼,一个活剥狼皮凑一对得了,别再霍霍好人家的孩子了!
赵泉晖又一次捂紧了自己一日饱受两次摧残的小心脏
大雪封山,胡马不渡人。
嘉峪关还是深秋暮色,贺兰山已是雪雁难越顶的寒冬。
茯茶将宋提灯从尸山血海带回贺兰山的第二日,她体内的尸毒开始发作。
尸毒散着暗紫的血丝蔓延至全身,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黑紫色的瘢块,浑身上下透红光,嘴唇、脖颈、指甲缝似是有线虫刺入,裹入她身体的每一寸。
那是宋提灯最难熬的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寒冬。
寒意层层剥开骨缝,经脉逆流,心脉欲断的顷刻间,一根银针刺入后脖,聚光失真的瞳孔下,她看到江山一处白下,身着入目红衣的茯茶。
乌黑的长发尾处,绑着那颗青玉色转运珠子。
“你吃了大半年的生尸肉,肚子倒是喂饱了,可你喂进去的肉也全成了尸毒。喂,小娃娃,醒醒?”
宋提灯意识涣散,失声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在心里着急,“我想我要活,活”
额头上都是斑斑血痕,时而又呈大块的紫迹,手臂青筋充血,爆开的两根青筋掉在寒风下,流出来的血全是黑色的。
没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发癫,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黑紫色的血团。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意识的时候,不吐血块了,失焦瞳孔恢复正常,她能靠在枕垫上喝几口马奶酒,很腥,是她不爱喝的味道。
再有全部意识能下地走路时,她才知道这里是离嘉峪关很远的贺兰山,救她的人叫茯茶,一个很好看的异域女子,爱穿红衣,爱喝马奶酒。
说话时爱抬手,衣袖上挂的小铃铛们互相撞在一块,发出空灵的铃音。
她的失声好像也好了,她问茯茶是哪里人,茯茶就用衣袍挡着她的眼睛,抬手指向万里贺兰群山:“这座山的主子,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小提灯喉咙一阵酸涩,“为什么救我。”
茯茶露出猎人对猎物的敏锐来:“因为你很特别,你可知道你中了尸毒。你或许,往后的容貌会一直保持在十八岁的样子。”
七岁的小提灯第一次听“尸毒”,她漫长的经年噩梦,也在这片雪域群山中开始追逐。
茯茶告诉她尸毒是不腐化的生尸肉侵人体,找到一个寄生地迅速蔓延,融入血液,葬占心肺:“甚至到了最后,把你全霸占了。”
宋提灯听不懂,“霸占然后呢?”
茯茶露出一个大人讲鬼故事吓小孩的眼神:“霸占完你就死了啊,你这具身体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寄生地,你也就没了。”
她一眨不眨地等着小孩害怕,谁知只等来了一个淡淡的“哦”。
茯茶顿顿神,“你不怕?”
宋提灯摇摇头,还是问了之前的问题:“为什么救我。”
茯茶把她从头到脚盯了个遍:“好奇。”
“好奇?”
她细细密密地看着宋提灯,“你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是哈密制毒女,遇到你这样的寄生体,自然好奇了。好奇你能活多久,好奇你最后的模样。总之,你不必谢,我救你,纯属私心。”
茯茶发现这个小娃娃看着呆呆的,但性子很固执,她说了一马车的话,最后还是得了一个“谢谢”。
茯茶眸子一动,像是问眼前小孩,也像是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宁愿吃那些尸肉也要这样体无完肤的活着?”
宋提灯本没什么表情的脸抬起,良久,她声音沙哑道:“父亲不该死,姐姐不该死,哥哥和姐夫更不该死。他们死了,嘉峪关的城民死了,如果我也死了,就没人记得他们了。史书不会记,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守卫过大禹江山,那些死去的人,不该被一笔记做判民。”
她一顿,又郑重地补一句:“我要活,必须活,我要告御状,我要让皇帝知道,嘉峪关十五万城民没有叛国,他们不是逃民。”
茯茶一怔,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巴掌大的孩子,为何会有这等超乎超人的意志,还不是为了自己。
她突然不知要怎么接这句话了:“小妹子,你叫什么。”
“宋”宋提灯突然一愣,不自信地垂下头,“家没了,名字也没了。”
她不想做宋阿酒了,这两个字永永远远的葬在了嘉峪关的尸山血海上。
“嗯”茯茶扫着周围的摆设,想借物取名,“宋板凳,宋枕头,宋雪松”
“噔——”一盏挂在雪松杈,去年中元节下山游历时挑回来的红灯笼映入眼帘,“有了,宋灯笼!”
好像也不那么雅致,她又转动脑子,拍手笑道:“宋提灯!这个好,就叫提灯了,小提灯!”
嘉峪关的风停了,自此往后,宋提灯心里飘的是贺兰山的雪,吹的是贺兰山的风,是这片雪域高山下,她和茯茶的平步碧霄。
尸毒要压制是很难的,每次下山前茯茶嘴上都说要带宋提灯去吃更多的尸肉,争取让她早点死,早日变成寄生体。
可是真到了乱世城下的尸骸前,她还是摁住宋提灯乖乖蹲下去捡尸肉的手,“喂喂喂,你真吃啊!”
宋提灯抬头,看着这个把自己罩在身下的人儿,糯声道,“你说吃我就吃,我信茯茶。”
茯茶的心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生疼:“乖,咱以后,再也不吃这些了。”
本来想逗逗她的偏执,还没开始,一句“我信茯茶”就让她掉了一地的不舍。
一大一小,一红一白在尸骸中挖了三日后,二人背了两背篓的宝贝回了山。
茯茶嘴里的宝贝是靠吃尸肉长大的蜈蚣、腐虫、蝎子、毒蚯、癫蛇它们翻着肚皮被茯茶用虫粉毒死,躺了一背篓。
宋提灯看一眼就起一身鸡皮疙瘩,茯茶就笑她:“别掉疙瘩了,这些都是你吃的。”
宋提灯直接跳起来,“我吃的?!”
“对啊,”茯茶提着死蜈蚣,很是淡定的剥着皮壳,“你体内的尸毒全靠吃它们来压制了,至于吃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或许六七年,或许七老八十。怎么,你以为是给我吃的啊?”
茯茶不知道的是,后来的宋提灯一吃就吃了两百年。
“可是这要怎么吃啊”
贺兰山上,一个追着喂,一个上蹿下跳宁愿变成寄生体也绝不吃的到处逃。
茯茶追了七八日,眼看宋提灯瞳孔有异样,她没办法,当即现做了一个捣罐,把那些毒物放进罐子,捣碎研制成药丸。
又怕味道怪,她生平第一次为了哄一个孩子吃药,心细地有耐心地在捣之前加了早春时节收来的野蜂蜜。
“小提灯,吃。”
宋提灯接过,咽下,被蜂蜜甜到了心坎,“什么好吃的,怪甜的。”
茯茶对起名字这事实在不擅长,思索半天,“嗯它叫乱七八糟丸。”
宋提灯被噎到,“现取的吧。”
茯茶笑笑,“小提灯,以后不吃那些毒物了,吃这个照样能压尸毒。”
日子一天天的过,宋提灯常跟着茯茶下山游历。
美其名曰“游历”,每次去的地方不是乱葬岗,就是败仗后到处是尸骸的战场。
她背着背篓捡蜈蚣,扒皮,做的越发得心应手。
贺兰山雪松变青松的时节来了,山腰融了雪,冬枝发春芽,褪冬暖来梢,几株试花桃树害羞藏于岩峰中。
也是这一年,宋提灯第一次见到贺兰山沧雪北域峰石凹谷下的那匹狼王。
茯茶发现宋提灯身上除了尸毒,还有别的病在悄悄蔓延,这个病和耳朵有关。
起初茯茶以为是在嘉峪关破城那年,她为活命趴在血海上,腐血进了耳道引起的耳鸣。
吃过很多治耳鸣的药都不见效,最近天气回暖,宋提灯的耳鸣越来越严重,茯茶这才想起了那头沧雪狼王。
沧雪狼王是贺兰山上最后一匹狼,五十年前贺兰山归属野蛮的北狄人,他们有尖利的穿林雪箭,蛮力魁梧的野心驱使他们占山为王。
箭矢擦过雪林,这群守护山林百年的沧雪狼群被一一射杀,剥皮放血,摆在贵族们的玩闹间。
只有这头狼王,为守护重伤伴侣与北狄蛮人抵死搏斗,他靠顽强的意志灭尽蛮人,撑着最后一口气,以为胜了的千钧一发之际,乱箭齐发,紧要关头,一群身披西域红袍的雪人从林中杀出。
“是我们哈密毒人救了它,”茯茶抬目,望向试花桃树,“那之后贺兰山归我们哈密毒人掌管,沧雪狼王一直待在凹谷,守着它的伴侣尸骸,这一守就是现在。阿爹说它其实很想赴死,但它是狼王,只能老死,不能求死。”
“但是现在,”茯茶的手摩挲着宋提灯软软的头发,洒脱道,“我好像为它找到了赴死的理由。与其撑着那把老骨头等死,不如我们剥下来,给你当药引子用。”
“沧雪狼王的狼皮和狼血,可是顶好的药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