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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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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人士大抵都和宋提灯是一样的,好吃!

    眼下正值吃芝麻凉糕的时节,大小街道上随处可见挑着担子叫卖凉糕的阿婆,切下来的凉糕包在粽叶中,朱颜揣回来时上面还冒着粽叶的香气。

    宋提灯吃几口凉糕,有点黏牙,她今日穿着一件竹叶青抽丝条纹褙裙,大宽灯笼袖是朱颜专门要裁缝上门量身改的。

    宽大紧口的灯笼袖随宋提灯的抬手动作随意摆动,愈发衬的她身量纤纤,素影绫罗多了些俏皮。

    她踩在扶梯上,挑起一盏荷叶清灯笼挂在牌匾上,就算是灯笼铺子正式开张了。

    朱颜与她并排站在牌匾下,抬头望着刻好的门牌,“小主子,咱们的灯笼铺子就叫‘为君提盏星河灯’吗?”

    宋提灯心情不错,左手叉腰,右手摩挲下巴,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题字,“好听吧?”

    朱颜自然觉得小主子起什么名都是极好的:“只是会不会太长了些,按照我的习惯,遇到这样长的铺名,一般都会省略为‘星河灯’。”

    事实证明她们全猜错了,省略店铺名这件事上,京城人的脑子好像很是与众不同。

    “听说井巷那边开了个卖灯笼的,叫为君提,什么怪名字,生意肯定好不到哪去。”

    “好像叫提盏星,名字倒是别致,只是这位宋老板莫不是蠢,开在井巷那种没人去的鬼街,难不成是给鬼买的?”

    “不不不,叫君提盏”

    嗯,盛京人的脑回路就是这么可怕,每个人心里,都不会拐到好听又好记的“星河灯铺子”上去了。

    铺子开张五日,一个灯笼都没卖出去,前日来了七八个小孩,嚷着朱颜要竹篾做兔子玩,朱颜很是无奈地每人给了三条。

    谁知小孩没分寸,玩闹时用竹篾划伤了手,大人敲锣打鼓的上门来要索赔,最后还倒贴出去五两!

    朱颜欲哭无泪,“小姐,我真是蠢,灯笼没卖出去,还倒贴了五两,我可真是个败家丫鬟。”

    “朱颜,”宋提灯抬头看一眼暗下来的天色,“收灯关门,之后你去京城热闹的地方散些话术,就说井巷新开的那家铺子卖的不是一般的灯笼,能辟邪。”

    人对利好的事物总是控制不住的,嘴上越说不信的人,背地里比谁都信的深。

    这点宋提灯看的很透,只要扯上辟邪,她的灯笼就没有无人问津的时候。

    朱颜跳起来,“小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经你手做的灯笼确实是能辟邪的。哎呀,咱们要赚大发了!”

    “所以你还得去做第二件事,雇短工,越多越好,”宋提灯摩挲着自己被竹篾划烂的手,“短工负责做型,最后的贴纸我来,这样也不影响功效,我还能省点麻烦。”

    消息散出去的第二日,住在官沟附近,东城僻巷半地下室的周三捧着一碗米汤,揣着三个大馒头,提着急匆匆的步子,越过积在门口的污洼,一脚踏过,溅起一地水花:“娘,米汤来了,镇抚司今天在阜成门那边放粥,来,快喝。”

    草席上躺着的妇人是周李氏,一脸松皮,一双枯瘦的手抓着枕角。

    已是深秋的天她只穿了一件单褂子,外衣是沾满污垢的九分肩,像是给雪中松柏裹了一件不能御寒的单衣。

    她常年犯有腰疾,前些年本来已经好全了,跟人去万寿寺后山做事,错挖了几处乱坟前的草铺,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回来后就被梦魇缠身,夜夜困在梦中,白日里也不敢出门,怕再撞见邪物。

    日子久不动弹,腰疾越来越重,如今已到挪不动的地步:“三儿,给娘一包药,让娘走了算了。”

    周三把馒头掰开泡在米汤中,用勺子舀进周李氏嘴里,“娘,不准再说这些胡话了。阜成门那边今天放粥我才知道,城外也有了难民,不知是哪涌来的。您没见,一个比一个瘦。哎,那些人一路逃难只为活着,我们娘俩再不济,好歹还是在京中的。”

    他擦着嘴角,继续喂着米汤,“那个李抚帅瞧着也不是那么狠毒的爷,从前这种施粥放粮的事哪是锦衣卫管的,娘,还是有好官的。”

    周三曾是京城云泥书院的清寒学生,周李氏出事前他文才北斗,曾在清谈会上站在瑶台石与世家对诗过,是东城贫民这一带人人都知的“瑶台公子”。

    可惜那点浅薄的家底全给老娘治腰疾、买各种开光的法物了,他也求过神,许过愿都不管用,老娘的梦魇愈发严重。

    “娘”周三把汤碗搁在一处,犹豫再三,还是浅浅的动了动嘴皮子,“听说井巷那开了个灯笼铺子,那灯笼能辟邪,娘,我去买一个”

    话音越来越小,这些年受过的当,买过的物件大大小小有好几马车了,狼来了喊太多,自己也就不信了。

    周李氏被梦魇折磨的不敢睡觉,有时硬撑着两三天才睡一次。

    现在她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睡过了,眼白充血:“不要买了,都是骗我们这些贫民的。”

    周三垂下头,立在门外,看着没有采光的半地下室出神。五年前,他们还有一间土坯房,围着篱笆的一处西院子。

    半地下的房子一半陷在暗沟地下,一半在地上,高护坡挡了雨水时节涌下的地下水,还是不能避免地皮潮湿,墙壁上一直有青苔水珠子渗出。

    巴掌大的地上放了三四个铜盆子接水,铺盖要每逢天晴拿出来晾晒。

    工部的人勘测东城地形时把官沟选在僻巷附近,暗沟和官渠是为疏通皇城地下水开挖的,分二十七道暗沟,三十八道水平沟,把皇城地下水分次排出。

    东城片区的官沟和万寿山排渠相连,工部挖官沟时紧着万寿寺的排渠一块也挖了。

    周三记得当时都水司郎中柳晨云张贴在京兆府衙门前的告示是涉及到挖官沟的人家,每家每户补贴七两银钱。

    落到周三手里只剩下三两,连重置土坯房都不够,最后只能勉强住在拆了房子的官沟附近。

    现在都水司的官爷每几年就得修缮一次沟渠,导致他这处寒窑一直塌陷,风雨飘摇。

    蒙云散尽,周三揣了十文钱,抬脚进了星河灯铺子:“我要一盏能辟邪的灯笼。”

    铺内朱颜正坐在沉木椅上,拿一把小弯刀划着竹篾面子,见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穷书生,还以为又是哪家小孩划破了手来要索赔的,刚准备埋怨,谁知对方开口竟是要买灯笼!

    朱颜险些没激动的跳起来:“有有有,要什么款式的。”

    周三敷衍的看都不看一眼,随便指了橹架上挂的灯笼,“哪个能辟邪就要哪个。”

    朱颜看他也不是诚心要,一点都不尊重小主子的劳动成果,她没好气地也学着他的样子敷衍起来,“这些都能辟邪,你自己挑一个?”

    “随便。”

    宋提灯戴着臂缚从内间出来,上下扫了一眼周三,淡淡一声,“是辟哪种邪的。”

    周三一怔,“梦魇。”

    “那——”

    “缠身好几年的梦魇,挖错了几处乱坟惹来的,”他情绪有点激动,“一直不敢睡,睡了就做梦,呓语险些把嗓子都弄哑了。这种的,需要哪种辟邪灯笼。”

    “去哪挖的。”

    周三:“万寿寺后山。”

    “你是,东城人?”

    周三“嗯”了一声,“怎么,灯笼铺子也分贵人贫民了,这灯笼,卖不了贫民?”

    宋提灯微微一怔,伸手提一盏落梅灯笼搁过去,“这盏。”

    周三把揣了半天的十文钱丢在柜面上,提起灯笼转了个身,宋提灯喊了他一声,“拿走,不要钱。”

    没抱什么希望的周三登时一个回头,很是错愕不解地扫了一眼宋提灯,“不要钱?”

    宋提灯开口笑:“不辟邪不要钱,先用后付钱。”

    生平第一次见这种做生意的人,周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夸宋老板诚恳呢,还是该夸她不会做生意呢。

    “多,谢。”

    来人一闪出了铺子,朱颜对小主子这一突然改了规矩的行为很是不解,“为何不先收了钱呢。”

    宋提灯小声呢喃:“因为他是东城的贫民,那里是挨着万寿寺最近的地方。”

    衣裙上的竹叶青被灯照的闪出柳弄春柔的愁情来。

    她落拓身姿踩在灯下,本是该落一影的地方却和常人很不同的没有半点影子。

    很多次朱颜都想问问她,影子是什么时候丢了的,每次话到嘴边,又怕勾起她数百年的愁伤来。

    回去当晚周三就点亮落梅灯笼挂在门架壁洞上,他手里攥着火折子,灯油燃尽他就换,灯笼一直亮堂堂的照着他的寒窑。

    夜色星星点点,荡漾银河下吹来柔柔清风,东城松林连空,压低的晨色彤云又吐出一片云,层层叠叠,鸡鸣狗叫,新的晨起迎朝遇雾袭来。

    老娘充红的眼睛一看就是一夜未睡,他的期待转而为愁云。

    再是一日,两日,梦魇还在,呓语声不断。

    等到第三日晨起时,周李氏竟意外的睡了个日上三竿!

    后来是日上四五六七竿,她不分昼夜的酣睡,似是要把这些年落下的困觉全都补上来:“三儿,我这是怎么了,甚梦也没做过,一睡就不想起来了。”

    “解了,梦魇解了!”

    通天响彻一声吼,震了东城人的早晨。

    “听说了没,那个宋老板铺子里的灯笼把瑶台公子老娘的梦魇真的给辟走了!”

    茶馆里挨山塞海的人多,说书匠连演义都懒得掰扯了,一手摸着茶嘴,一手捋着没有的空胡子,惊叹道,“瑶台公子的老娘那梦魇困身可是有些年了,周三当年也是正值年华,都是能进云泥书院的学生,昼耕夜诵,对诗清谈。可悔就悔在他老娘,没事非得去万寿寺的庄子上做事,这不惹了几处乱坟,沾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周三散尽银钱,这些年求神问道的,你们瞧瞧,最后被一盏破灯笼给解了!”

    “嘘,小点声,万什么寺那里,可有不少东城的贫民在那做过杂役的”

    有人继续惊着声,“那怕不是破灯笼吧,最近街坊都在议论那个宋老板,听说她才来京城不久,有钱又阔气,租了赵司长那么大一处院子,还不雇佣下人,只雇做灯笼的短工。这灯笼没利,她是怎么瞧上这生意路子的。”

    拆台的嚷嚷道,“普通灯笼是不值钱,但这灯笼若是和‘辟邪’挂上钩,你再瞧瞧她这是什么生意路子”

    “反正我无神论,不信这些!”

    接话的众人明显心虚了,“我们,我我我我我们也不信——”

    “哐——”

    是银钱重重砸在柜台的声响,丝丝扣耳,震的一众人险些耳鸣。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茶馆门口一闪而过一抹赤金铁甲袍红影,魁梧高挑的身影拂过茶香,带去一阵胡马嘶风,战旗翻雪。

    十日后,周李氏的梦魇彻底根除,周三扛了一面“提灯渡人颂高德,不为碎银堪折腰”的大锦旗,荡漾在牌匾处,引的突然不知从何处来的街邻们驻足观望,颇有“给我也来一盏”的意思。

    周三对着宋提灯好一番歌功颂德,赞美诗犹如川河生生不息,愣是巴巴了一个时辰才走。

    走时还不忘约个饭:“宋老板一定要来寒舍一趟,我设宴款待,我娘说她要当面谢谢你。”

    铺子外围人叠人,有进来问价钱的,有好奇灯笼是怎么做的,排队等着买灯笼的人从门口绕到了井巷南端。

    以往很吵的人群突然就变得懂规矩不少,好像自己买的不是灯笼,而是一份不敢懈怠的虔诚。

    “小主子,为何不赶紧卖啊?”

    宋提灯缠着臂缚,眼疾手快的把一张裙纸贴在灯架上,封好浆糊:“物以稀为贵,多等等又何妨。人只有在饥饿的时候,才知道白米饭多好吃。”

    她将手里提的一串流苏搁在柜台上,抬目扫一眼门外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东城那边的对吧。”

    “对,”朱颜凑近,小声道,“这些人好像都在万寿寺做过杂役,万寿寺每年的修缮落实也都是东城杂役们去做的。之前赵司长不是再三叮嘱不能提这三个字吗,可方才我都听到好多人在小声提,说家里的怪事没准真是在万寿寺做杂役时惹上的。”

    “朱颜,偷着无意散播几句,哪里惹的恶,需在哪里结,如此,方可长久。”

    她又强调道,“记得机灵点,这种事,仙鬼邪神的,别露了话意。”

    朱颜拍拍胸脯,“我懂。”

    宋提灯说完就进了内院。

    她赌对了。

    周李氏的梦魇是万寿寺惹上的,东城片区是盛京杂役群居的地方。

    周李氏在万寿寺庄子做杂活时肯定不止她一人,与她一起去的也有梦魇的,只不过碍于面子不敢说,一直偷着藏着的到处求神。

    周三是东城人,又是人人皆知的大孝子,有学问,懂廉耻知礼节,自不会觉得问孝为母是丢人的事,这才使得周李氏梦魇一事闹的整个东城都知道。

    她没收周三银钱,为图一个春意暖阳的好彩头,引得这些摁不住跃跃欲试的人一拥而上。如此,万寿寺近日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偷着在山脚下敬香的,烧纸的络绎不绝。

    东城杂役们又因得了她的灯笼,什么梦魇,封狗,灶乱这等炕头怪事也能全解了,到时盛京人士只会把此事往两个方向引:

    一拨为:“好家伙,定是那灯笼铺子显灵了,东城那些怪事现在全没了!”

    另一拨为:“非也非也,我看是因为万寿寺又受了香火供奉的缘故。说句不该说的,就不该封禁,这可是我们盛京的福寺,封了这一年,总觉得再封下去怕是要起大乱!”

    人云亦云,一传十,十传百人,添油加醋。

    万寿寺摇摇欲坠,成了盛京人士马上就能掀开的伤疤。

    宋提灯活了两百岁,她知道百姓牵挂的无非是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就是她的打算,借解梦魇,引出万寿寺,惹民众齐聚山腰,逼坐在顶峰,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位重开古刹。

    只有这样,她才能上万寿寺,顺藤摸瓜查到茯茶转世在哪里。

    宋提灯冥冥之中又好似有感应,总觉得嘉峪关破城一案,也和万寿寺有剪不断的牵扯。

    “小姐,出事了!”朱颜一声少有的慌张打乱她的盘算。

    先是一阵腾空落地的马蹄声遁地传来,再是长靴踏地,压迫感十足的“踏踏踏”足音。

    须臾,铺子外来了好几队穿铁骑护甲的人马,赤红色一排的护甲侍卫把铺子围了三层,腰间全都佩戴长柄镶银刀,削器。

    本是泛着彤云的半空,当即一个密云黑压袭来,四处透着杀意,这种尖器宋提灯一眼就认出来者是锦衣卫。

    割脖子的刺双刃,拖尾是双头甲鸢,卫所侍卫一般没有这个配置,看他们人人都拖着一只甲鸢,就知是锦衣卫镇抚司的。

    层层叠叠的人连灯笼都不要了,齐刷刷抱头顺墙蹲下等着锦衣卫的头目来审判,他们自己也不知犯了什么错,难不成买个灯笼都能惹到锦衣卫?

    宋提灯更不知,她入京后一直都是远离权贵的,如果说真认识什么人,也就房东赵泉晖勉强和权贵沾了个边。

    寂静下来的侍卫中间,步伐沉重又很是缓慢的走来一个外穿赤金铁甲袍,内穿金丝帛布走边飞鱼服的年轻人,嘴勾起的弧度再迈出最后一步后转为阴沉。

    一抹赤影映入宋提灯闪动的眸子下,如一尾贪恋人间的火尾鱼。

    李鹿似笑非笑,对上她的赤眸一片:“宋老板,我来买盏,星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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