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租房
朱颜是甘州城破那一年宋提灯捡回来的孩子。
五岁的小朱颜躲在一口枯井中,巴掌大的脸上全是血渍,宋提灯在尸坑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木桶,绑了绳子把她救上来。
宋提灯从不过问她的来历,这种乱世,一问都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小可怜,她又何故往那烂了的心口上再撒把盐呢。
她带朱颜回了贺兰山,洗干净后发现还能用,就一直留着。
五岁到如今的十七岁,跟了她十二年,针线活是她教的,做饭也是她教的,她的喜好、习惯,朱颜倒背如流。
五六岁的小朱颜唤宋提灯,“阿娘,你真好看,像朵刺猬花。”
“阿娘不怕,尸毒都给我,我来替阿娘疼。”
宋提灯就纠正她,“第一,我是小主子,不是阿娘。第二,那是蔷薇花,不是刺猬花。第三,尸毒是我的,谁也别抢。”
一直跟着她满山跑的小尾巴如今也长成了大尾巴,都可以为她做很多很多事了。
朱颜雇的是江东路那头的私卫,京城一等一的口风严谨,武力过硬,各个身手了得,宋提灯问过话后就安排人守在万寿寺附近。
西城兵马司那边,赵泉晖看了拜帖本不欲搭理,一听居然有人一个月放血似的出一百两要租他的院子,他立马当即见了宋提灯。
赵泉晖是赵家独苗,京城赵家先祖在先帝爷手里做过院判,先祖过世后,赵家后人摈弃医道,吃祖宗攒下的本,挥霍到最后把老本也吃干抹净了。
只给独苗留了几座啃不动,咽不下,换不了银钱的老宅院。
京城兵马司是个养老地,里面的人一般都是和祖上有点关系的,要么是世家子弟。
赵泉晖借了祖宗曾是院判的光,在兵马司混了个司长,也算是在京城谋了个半职。
他至今没娶妻,并非公务繁忙,而是在瓦子里乱花渐欲迷了人眼。
混瓦子要银钱,要给姑娘们添置首饰,衣裳,要听小曲就得砸钱。他那点兵马司的养老俸禄连一只江南流彩胭脂都买不起。
最近他也想明白了,与其守着老宅院子空流泪,不如租出去换点混瓦子的银钱。
“大人,租金设多少合适?”
“五十两吧。”
半个月过去了,无人问津。
后来改设三十两,还是无人问津。
“底线,底线绝对不能破,二十两,不能再少了!”
依旧无人问津
宋提灯张口就是一百两,对赵泉晖而言这不是人了已经,这是他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他在厅内一见菩萨是个小姑娘,又生出“我被骗了”的愤恨来,“你这菩萨咳,你这姑娘初到京城,口气倒不小,一百两?莫不是不认得银钱,满嘴胡咧咧。”
宋提灯是个爽快人,知道这些官爷们爱重什么,她“哐”把装了一百两的银子置在几案上,“赵大人点点,看看我有没有满嘴胡咧咧。”
赵泉晖一听那响动就知道是实打实的一百两,两副嘴脸来回切换,“这不就,好说了嘛,哎呀,你找我租院子算是找对了人。西城这块归我管,你租了我的院子,我打保票,绝不敢有人找事。”
“那就好,我图的也是大人是西城的土地爷,”宋提灯有两百年的阅历,周旋起这等人来,从来不在话下,“既然银钱大人满意了,院子大人也得让我这个租客满意才是。”
赵泉晖大手一挥,阔气道,“紧着你挑啊!”
宋提灯礼貌地笑笑,“我要前面是紧邻街市的门面铺子,旁边是内宅院子这种布局的。”
赵泉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只顾着谈银钱,这会他才有功夫端详宋提灯,乍一瞧,瓷娃娃的脸庞,粉润有光的嘴唇,羸弱娇小的身子。
再加上这一身出尘不凡的清冷气质,你别说,还真是和混瓦子的那些不同。
瓦子里的姑娘涂脂抹粉多了,反而少了本质的淳朴气,宋提灯脸上没有脂粉,穿衣不俗,放在瓦子里更显别致。
他还真有点看呆了,“咳,宋姑娘这样有钱,还要来京城做生意?什么生意啊?”
宋提灯答,“卖灯笼。”
赵泉晖笑了笑,“哦?姑娘还有糊灯笼的手艺?”
丫鬟近前添了茶水,茶气腾空升起,宋提灯眼前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家里是做灯笼的,手艺传承两百年了,到了我手里,父亲大人说让我来京城试试,看能不能做大做强。”
赵泉晖一脸敬佩地看着宋提灯,他是个懒人,生平最佩服白手起家的,何况这还是有两百年老字号手艺的女菩萨,“嗯,恕我直言,灯笼铺子在京城,好像生意都不咋地,成本高,利润低,很多人都熬不住的。我那个挨着井巷的院子倒是很符合姑娘说的,只不过那条街人少,也不怎么热闹,不适合做生意。”
隔一层水雾看美人,赵泉晖干巴巴地蠕动几下喉咙,“我还有处很雅致的橘园额,不过已经住了人,也不符合你的条件,还是算了。”
宋提灯行了谢礼,笑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赵大人负责租院子给我,生意好坏,自然和大人无关。”
赵泉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给自己挖坑,当即就把自己的话驳回去了,“那是自然!”
挨着井巷的赵家院子没名字,是一处刚修缮不久的长廊型院子,没挂门匾,宋提灯随便写了个“晚云收”的名就挂了上去。
“晚云收”赵泉晖甩开扇子,故作文人墨客,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好名字,我喜欢,一下子就有了格调。”
院子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墙面刚刷完一个月,房顶的瓦全换了新的琉璃水幕瓦。
朱颜按照宋提灯的生活习惯把主院收拾的干净利落,各类摆件越少越好。
被褥备了三十床,院里的藤木架拆了,移栽有水云栽,桂花树,枣树,葵花,还有京城不常见,花了三倍价钱才淘来的八月炸小苗。
揽月亭旁边的泉池里放了七八条锦鲤,白头鱼,绿鄂鱼,朱颜还撒了一包菱角籽。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明年烤肥鱼,挖菱角吃了。
论如何“吃的美”这件事上,她的小主子可太会了。
赵泉晖一进院子就跳起来,“好家伙,怎么全种成吃的了,还有这八月炸,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朱颜忙的脚不沾地,宋提灯倒是闲情雅致地和赵泉晖搭起话来,“自然是好吃的,等它的果子明年八月炸了,我送一筐给大人尝尝鲜。”
赵泉晖像是没来过一样,围着廊子转,边转边夸赞,“嘿嘿,那就多谢了,我这院子这么一捯饬,还真阔气!宋姑娘,我瞧着前头门面铺子的摆架吊橹都备好了,是要开始了吗,人手够不够啊,若是不够,开张那天我让兵马司的人帮忙?”
这人还真是看脸下菜碟,宋提灯前几日去购置吊橹,就听到杂坊里的人说赵泉晖最爱为美人办事,长得好看的一声吩咐,她连京城稀缺的酥油都能千里加急送来。
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宋提灯眼珠子一转,故作娇媚了一下下,“行,那就多谢大人了。”
这软糯糯的一个香软声,扰的赵泉晖膝盖都软了。
不过他好歹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官爷,心里再怎么荡漾,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不敢造次。
再说宋提灯与他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她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做事总带着一种老练沉重,让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半句,感觉多余一句,都是对长辈不敬。
明明一个小姑娘,他也不知怎么会生出这种敬畏来。
赵泉晖是宋提灯请来的,以搬新宅要暖房的名义,“赵大人,我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亲戚,相遇就是缘,以后还承蒙大人多多照顾。”
朱颜在一旁满上酒,见赵泉晖喝的正尽兴,插嘴一提:“对了小姐,你不是要去万寿寺替姐姐烧香吗,我看明日是个——”
“什么,你说什么”赵泉晖一个没坐稳,打碎了酒盅,“什么万寿寺,姑奶奶们,千万不要再提这三个字了!”
本是热闹的院子突然就变得安静了,宋提灯故作不知情的问道,“怎么了,京城万寿寺是求子福寺,我们西北一片都知道的。我姐姐也是有难言的妇人病,此番我来京,想替她去万寿寺烧炷香,求个庇佑的”
“嘘!”
赵泉晖打一个惊,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浑身上下难得有一本正经的官老爷作风。
他绕着饭桌转了好几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嘱咐几句:“宋姑娘,你住在我的院子,说出去便是与我有关系的。我知你初来乍到不知情,但你切记,以后在京城,方才你所提的那三个字,绝不能再提。言尽于此,小命要紧。”
“为何?”
宋提灯本想再套些话,赵泉晖再无一言的甩袖离去。
西城兵马司在万寿寺失踪案上是出了大力的,沟渠里挖出的女尸都是他们负责善后的。
随便一打听都能问出来的事,宋提灯也清楚自己一头扎了个香饽饽,本打算借着酒香美人求一份失踪名单,奈何这个不着调的赵泉晖不上钩。
“小主子,”朱颜带了一个戴巾布的魁梧男子从僻巷后门进来,“这是阿大,刚从万寿寺过来的。”
“进屋说话。”
阿大跟在宋提灯身后进去,屋内只亮了一盏灯,窗户是关着的,门口帘子垂下,阿大做私卫多年,也是个谨慎人:“主子,我们六人负责守万寿寺的四个角,其余两人负责前后门,一共守了六日,一个时辰前总算守到有人从后门进过万寿寺。”
宋提灯一顿。
“来人是宫里的,穿的便衣,看他上下马车的动作,小的能猜出来,是宫里的太监。能在皇帝禁令下出入万寿寺,这人怕是司礼监的。”
“京中宦官当权,这倒也不足稀奇,”宋提灯点了点头,“阿大,你在京城几年了。”
“小的是京城人士,”他很聪明,宋提灯一开口,他就知道要问什么,“万寿寺是去年秋天出的事,涉及一百二十三人,兵马司挖出的尸体统共十三具,现在尚有一百一十人是下落不明的。当然,那十三具也是当时在风口浪尖上不敢不报的,至于后面还有没有死亡的就不得而知了。当初案发后,大理寺和锦衣卫一同彻查,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京中封口不让百姓议论,也不再追查,一直搁置到现在。”
阿大没忍住,多嘴问了句,“主子,您查万寿寺,是不是有亲人也涉及其中?”
“没错,”宋提灯眸子一动,“除了这些,还发现什么别的没?”
“有,”阿大的神色比起方才明显紧张不少,“小的发现除了我们六个,还有一拨人也在盯着万寿寺。”
“哦?”
阿大抿紧嘴唇,“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其他好几个晚上都是些锦衣卫小旗轮流守着,就一个时辰前,抚帅李鹿也在其中。”
李鹿,她还当真没听过这个人,毕竟她不在京城,不知道这些小辈很正常。
阿大知道宋提灯不认识,赶紧又介绍这个李鹿:“他是定西王,陛下的小儿子,宫女一夜得宠生下来的,打小就没受过多少恩,现在是楚渊将军麾下的都尉将军。近几年在河西走廊一带收复回嘉峪关、瓜州、肃州一带,令他名声大噪,赏无可赏。陛下忌惮他的功劳过大盖过京中其他皇子,便将他召回京中,丢了个锦衣卫镇抚司的职挂着。”
收复嘉峪关、瓜州这些字眼扎进宋提灯破碎的心房,她突然间觉得它们好陌生。
这许多年她怕极了这些,怕想起来再勾起那些业障,一直避开嘉峪关的消息,从不会主动打听。
没想到,曾经破碎的山河,历经历史长河,又被收回来了。
那死在两百年前的那些人呢,那些拼死守卫家园的儿郎呢,他们被历史一笔写为“逃民”。
他们又有谁想起过,在乎过。
皇帝对边关城池像弃一个物件丢掉时,可曾想过那个物件承载了多少人命,多少泣血如歌的哭诉和冤枉。
阿大握紧拳,也不知主子是否想再听下去,犹豫片刻,他又继续道,“失踪案发生时,定西王和镇抚司一直在追查,事后定西王为追踪其中一家涉案人员,还借办差的名义去过一趟金城。此案明面上看着是大理寺和锦衣卫携同办的,最后拍砖叫停的还是司礼监,小的以为这一年多来镇抚司也不想管这棘手事了,今晚才知道,原来定西王一直咬紧万寿寺没松过口。”
“还有一事,今晚我们发现了镇抚司,好像镇抚司那边也发现了我们,”阿大谨慎道,“不过主子放心,我们口风紧,绝不会暴露主子的。”
“无妨。”
“阿大,”宋提灯取下绑在辫子上的转运珠子,犹豫再三,还是递了过去,“万寿寺最近交给你剩下的五个兄弟负责,这珠子和我要查的事有关,无论用哪种法子,你务必要打听出来它是哪里造的,或者是谁家的。”
“是。”
宋提灯平复下不安的心,“这趟差事办的不错。等办完了,你们也不用回江东路守着等人差遣了。”
阿大一个愣神没明白过来“不用回”是几个意思。
宋提灯:“我说的意思,以后你们兄弟六个,只做我宋提灯一人的私卫。”
阿大感激涕零,宋提灯简直就是他们六兄弟的衣食父母。
他们六个一母所生,家境贫寒,父母为了拉扯他们,强忍积劳,累下满身伤病,最后在一场爆发的时疫中双双离世,留下他们六个,大的拉扯小的,挨着苦寒长大。
稍微都大了些,跟了一伙子行伍练家子混了好些年,之后就一直飘在各地做私卫,码头扛麻袋,跟着造运司下过海,进过矿。
这几年阿大和阿二成了家,加之京城以外的地方也是民不聊生,颇有乱世再起的意思,剩下的四个才一一都陆续回了京,在江东路扎了根,做起了私卫行。
这些年也陆续攒了些口风,跟了几个差官,因口风严谨干事稳妥,知道的人也多了起来。
宋提灯一句平平无奇的话,给了他们六个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