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京
宋提灯微微尴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朱颜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泪痕,极致认真地看着她,“每次小主子露出这个表情,就是在想嘉峪关破城那年。小主子说了很多次,我也听了很多次那些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嗯?”
她扒拉几下眼角的泪痕,“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窗外雨停了,雨雾盖住隐在山中的藏寺,白塔尖被几株金色桂花遮住,尖尖杈子垂在檐角。
宋提灯抬手,拂落一地桂花落于肩头,眉梢。
她微微动下眸子,浮在眸上的桂花偷偷落下,钻进锁骨窝,“桂花糕同好游,来年把酒共诉离殇”
她记得身在西北的母亲,时常挂念从小长大的江南,桂花糕是她最拿手的。
哥哥们知道她喜欢吃,一直把最好,料最多,最甜的留给她。
似是有风,吹乱她心底的涟漪,泛起一阵酸涩。
朱颜把氅衣挂在她肩处,低声问,“怎么了?”
宋提灯掩住红红的鼻子,暼过头看向一树桂花。也没什么,时令已晚,这大概是今年深秋入眼的最后一株桂花了。
一夜过去,山间路林被雨洗刷一晚,金灿灿的林中四处透着清澈,干净的味道。
朱颜的脚搭在窗沿上,手里挥几根拂煦草打发时间。
撑着下巴候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听到有马车驶来的声音,“小姐,有车轱辘的声音,应该就是杨氏的那辆。”
前方驶来一辆租价很便宜的油布马车,橹架上吊一个“有客”的铜牌,朱颜几步上前踩住车轱辘,马夫一惊,“吁”了几声马才停下。
轱辘带起雨夜后的新泥,薄薄一层,浮在刚从马车下来的宋提灯鞋子上。
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懒猫样,穿一件藏青色褙子长褶裙,手里提着一盏和这几日不一样的灯笼,里面游有一尾鱼。
马夫哪里见过灯里养鱼这等怪象,睁不大的眼睛努力睁成一条缝,吧嗒吧嗒,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尾鱼。
没水?哥们,你是怎么活的?神奇,神奇啊!
听马夫的口音应该是古浪人,少了些听不懂的藏语:“里头坐着的是又哑又瞎的可怜人,贵人问不出什么来的。”
朱颜开口,“不问什么,就是给样东西。”
朱颜把车帘掀起,宋提灯看清了帘下人,和相内的张阑珊长的很像,穿一件水蓝色麻衣,黑布裤,脚上穿一双很不合脚的双乌布鞋。
盘布发髻,眼睛上遮着一块布,七年没见过光的粗糙皮肤像是贴在树根上的死皮,布满一层被岁月折磨过的尘土。
宋提灯瞧她大约也就三十岁,七年前她被关暗室,也是如花如雾的岁月。
张家大院要了她的命,也断了她的路,最后即便宋提灯解了相,也换不回她的女儿,只有那张被她搁在一旁,似乎从未入过心的和离书。
宋提灯稍稍往前移了几步,车内人很不习惯的往后一缩,像一只惊弓鸟,紧抱双臂,颤抖着跪下,叩头求饶。
看来她当真是被折磨怕了。
宋提灯小心翼翼地开口,“能听见?”
杨氏怯怯的缩着脖子,微微一点头。
宋提灯把手里的灯笼提到胸口,五指分开摁在灯上,默念一句:“天门咒,怨相,解。”
朱颜很合时宜地拉着马夫唠嗑,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灯内鱼儿绕灯游动,从一尾赤色鱼,慢慢褪成一尾似是雕在灯中的木雕鱼,形态栩栩如生,只是不再像从前一样肆意的游动了。
张阑珊的怨相解了,张家大院自此再不会受怨相所困。
宋提灯弯腰,把灯棒塞进杨氏攥紧的拳中,“途中偶遇,也是缘分,赠夫人一盏灯,此灯有灵性,夫人若待它好,离世前就能见到所念之人。”
杨氏一怔,手臂微微一动,想写点什么。
宋提灯拉住她:“夫人张嘴与我说便好,不能发出声音没关系,我懂唇语。”
杨氏干燥起皮的嘴一张一合,许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她都忘了这个动作:“多谢,盲人,用不上灯。”
宋提灯笑笑:“无妨,心不盲,就能用上。”
杨氏沉思片刻,攥紧了手中的灯,像是她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把它擅自供奉在了心底。
马车缓缓驶向远处,隐在山间秋林中,清晨的天稍稍有些凉,朱颜一鼓作气,赶着马车直奔上京路,“小主子,镖局的人在武胜驿站接我们,走镖的说押送什么东西要两队人马,我说自然是个宝贝!”
“那可不,肯定是个宝贝,”宋提灯难得坐马车不发闷,一路上和朱颜磕磕绊绊。
朱颜想起张家“不觉春深”的那块门匾来:“对了小姐,那块门匾我看你一直在瞧,是藏了什么东西吗?”
宋提灯看向甩在马车后方的云层万里:“没有啊,字实在太丑罢了。”
二人赶了两天路才到武胜,花了几个银子买来上京路引后赶去驿站。
镖头一瞧宝贝是个俊俏姑娘,瞬间觉得自己大材被小用了,“哪有人雇镖押自己的,你们耍赖啊。”
镖头的嘴,爱财的鬼,朱颜很是大方的扔出五包银钱,镖师们立马捧起臭脚,“姐姐放心,这一趟由我们押送,保准把您 两位全须全尾的护到上京去,一根毛都掉不了。”
宋提灯知道这一趟不好走,且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加上自己用两百年好不容易惯出来的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穷酸,不能凑合的臭毛病,高调起来确实会引人注目。
昌宁年间本就不比以往太平,大禹开国遂德帝开创宦官治国的路子,一直延用到昌宁帝手里,代代不如前代。
导致除了京城以外的其他地方都饱受水火,黎民过得并不如意,流寇盗匪水鬼的,让镖局押送上京才是上策。
十日后二人抵达大禹京城,镖师们脚程快,比宋提灯预想的还少了两日。
盛京的繁华和沿路的民不聊生对比明显,珠罗门街,纵横交错的街市,通街全是三层铺面,各类招旗层层叠叠,布匹坊,西域手工作坊,玉石古玩店应有尽有。
更有大禹各地美食店,江南水糕,西南粑粑包琳琅满目,小摊作坊更是数不胜数的多。
水粉店和首饰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女子们穿着今年盛京时兴的马面裙,争相抢着买新上市的中秋限定珍珠贴花黄胭脂。
经过水粉店的人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的,混着蜜草粉香的脂粉香味,有点呛鼻,是宋提灯不太喜欢的款式。
宋提灯感叹几句盛京的热闹,抬起的脚停在与周遭热闹完全相反的“谢家蜀食店”前,神色微微一怔。
这家店铺像是关门歇业很久了,匾额左侧有翘开过的痕迹,应该是歇业后遭过贼,朱红的店门褪了色,泛起的漆皮掉的台阶上到处都是,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响的声。
落满污垢的榭窗上了封架,贴着“西城兵马司赵泉晖主司长于昌宁十一年八月十日亥时封贴”的封条。
这个时间,刚好是妇女失踪案那几日,宋提灯一上京就有了收获,语气中也多了些许轻快,“果然,这里有怨相。”
朱颜问,“刚来就要解?”
“解不了。”
有会解相的也就有会锁相的,这家蜀食店的怨相明显被人动过手脚。
相内挂满锁链,锁相人手法极毒,锁链的布阵呈四角尊,这是永世不入轮回的锁法。
宋提灯环顾四周记下店面位置,“不急,你跟我去一处地方。”
“那个,小主子,虽然我不想扫小主子的兴,”朱颜可怜巴巴的掂几下钱袋子,“但是,由于我们一路挥金撒银,出手大方,导致它,你我的命根子,福袋子,它——扁了——”
宋提灯脚底飞快的往人多热闹的街市上走,“所以啊,小主子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把它们全喂饱。”
朱颜跟在后面跑,“去哪啊——”
盛京天上人间钱庄。
宋提灯坐在钱庄外间饮了三盏茶的功夫,里头迈着小步子跑来一位戴毡帽,贴双花,臂戴缚巾的矮胖中年男子,“是店里的人不懂事,怠慢了,您里面请。”
宋提灯礼貌的跟了进去,一看内间的摆设布局,雕屏挂帘的就知道,这是贵客谈事的地方。
“我叫麻四,是钱庄掌柜,”麻四很是虔诚地双手呈着方才朱颜一进门就掏出来的票帖,“票帖您收好,您要取的银钱已经让人去准备了,虽说这点银子对您来说是微不足道,但咱们钱庄周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劳您在这吃吃茶先候着。”
宋提灯小嘴抿几口茶,显然她喝不惯这等糙茶,“突然前来也是我没事先打个招呼,不着急,我在这候着就是,你去忙。”
“是”,麻四也不知是怎么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眼前人瞧身量,样貌,分明是个姑娘,怎么她的语气,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严词,颇有长辈吩咐晚辈的架势。
麻四觉得还是不妥,又小跑回来,很是客气地添上茶水,“姑娘是茯茶夫人的后人?”
宋提灯答:“是的。”
麻四赔笑道,“这笔银钱是两百年前,遂德年间的茯茶夫人存在钱庄的,一直没见有人来取,也不曾有人问。先祖离世前还问过此事,毕竟茯茶夫人可是我们钱庄的第一大主子。据说早代先祖们也到处打听过茯茶后人,没有一点消息。年代确实久远了些,敢问姑娘,是茯茶夫人的第几代后人?”
宋提灯立马脱口道,“第四代后人,茯茶先祖生在贺兰山,我们这一脉都在西北一带长大,京城距离西北又远,消息闭塞也是常有的事。先祖当年离世前曾有遗言,动京城钱庄的银钱是有时间的,不到时候不能动。”
她的说辞备的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又带一股长辈气势,麻四容不得自己有一点不信,“是,看来现在到时候了。”
“没错,”宋提灯一顿,问道,“不知先祖当年的第一笔存银是多少?”
麻四答,“两万两,遂德年间能存两万两,那是相当有钱了!”
一旁的朱颜没搞明白为何茯茶会存一笔银钱在京城钱庄,忍不住问道,“两百年前存的五千两银钱,连本带利到现在是多少了啊?”
麻四仔细地翻了一遍怀里的册子,推推毡帽,“四十八万两。”
朱颜惊为天人,“四四四四十十八万两,这么多!”
她方才还替扁了的钱袋子发愁,谁曾想她的小主子,竟然在钱庄有四十八万两的巨款,那岂不是他们此次上京,都能把皇城盘下来随便玩了。
不得了啊,这个茯茶,英明神武,犹如神武大帝在世了!
麻四很会行事,他知道眼前人刚进京,又是个阔婆,自然想攀攀关系,“姑娘进京可是要投靠亲戚?”
宋提灯本想走,一愣,又退回几步,“想租个院子做点生意混日子,不知掌柜的可知,哪家院子阔气又宽敞?”
麻四立马就想到前些日子刚攀上的一位官爷,“自然是西城兵马司赵大人的院子阔气了,我们这片区都归西城兵马司负责,赵司长是这片区的老大哥,治安管的那叫一个一等一的好。您租了他的院子,他就是您的房东,您的安全就有了十足的保障。毕竟谁人敢大胆到去惹住在兵马司长院子的贵人。”
赵泉晖?
宋提灯想起谢家蜀食店门口封条上的落款,也算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朱颜被这个逻辑说服了,“有道理!”
其实麻四可以推荐的院子有很多,上城的,东片区的,无论谁家的租出去,都会给他点中介钱。
人有穷有富有贵,他懂得什么价格的租金配什么样的主子。
宋提灯取了五百两应急,二人离开钱庄时已过晌午,朱颜忍不住问,“茯茶为何要把银钱存在京城钱庄,难道她早就预料到小主子你会来?”
“也不是,”提起茯茶,宋提灯的神色总是会带着很多数不清的忧伤,“她爱游历,我身上的尸毒好的差不多了后她就下山了,从贺兰山一路游历,去过很多地方。”
每到一处地方,茯茶就给宋提灯写信,把所见所闻所食都写在信中。
“辽东人好吃乱炖,浅尝过一二,尚可。不如提灯一碟桂花糕。”
“江南人常饮果茶,米酒,水乡昏鸭玉米乡之地,竟生出几两惦念来。”
过了几年她又爱上了到处存银钱,多多少少都存,她常在信上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也不是算无遗策,有的小钱庄刚存进去,没多少日子就关门大吉,卷钱跑路了。
宋提灯想着茯茶,脸上带着少有的温柔笑意,“后来她有了经验,只选大的好的,利息低的。天上人间钱庄是老字号,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茯茶说,她在京城为我挑了个顶好的靠山”
后来的后来,她再窘迫,都没想过动这笔钱,如今要动了,大概是因为此次上京一为查清谁是转世,二为嘉峪关破城一案吧。
第二是她的私心,十五万人的业障,她从未有一天忘记过。
暮色擦边,一朵孤云松垮垮,懒散散地露着头挂在瓦子楼上,闹市上人影流动,宋提灯选了一家门口养着一对孔雀,以此招揽住客的叫“芙蓉落尽”的雅致客栈暂住几日。
朱颜打了水,伺候宋提灯洗漱,她知道小主子嘴叼,挥金如土的要了后厨使用权,做了一碗驴黄面,一碟子馕饼卷肉,一碗糯米蒸百合端进屋子,“小姐您别说,这金城百合到底是品相好,还没蒸出来后厨的人都闻到香味了,那大厨还问货从哪进的。”
她摆好筷子,示意宋提灯用饭,“对了小姐,方才你说做生意混日子,是真是假啊?”
宋提灯没忙着吃,把方才写好的帖子递给朱颜,“吃过饭后你拿着这个先去一趟赵府,告诉守门的,就说宋家女拜访兵马司大人。之后再打听一下哪里有雇私卫的,先雇六个,我见一面后安排他们去万寿寺附近守着。再去打听京城的牛皮,羊皮,各种布匹价格,其他的待我想好再说。”
她又很认真地补充一句:“私卫我要贵的,聪明能打的,不要便宜货。”
朱颜一一答应,“小姐,你要做什么?”
宋提灯单手拎一双筷子,玩味的在掌中转起来,“小姐我啊,自然是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