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忆
三日后,张秋望还是妥协了。
夜色幽幽,县衙里的丁卯司怀揣一本《瓜州志谈》一脚迈进张家大院,惊的一地落雀对廊乱舞。
张家的丫鬟接过书,递上一盏云雾雨前红茶。
丁卯司是在县衙负责给师爷打卯补文的,他是张秋望表太一脉,论辈分叫张秋望“表姨”,一张口就是之乎者也:“表姨母所查之事高出天祝范围,本是难于登天,奈何晚辈——”
“说些我能听懂的话,”张秋望这些生意人最烦文人的咬文嚼字。
丁卯司清清嗓子,又变了个接地气的语调,“表姨母要查的案子这本志谈上记的很详细。”
张秋望敷衍地翻了几页,把书搁在灯笼座下,“表姨母年纪大了,这字太小看不清,索性你与我说个明白。”
丁卯司道,“瓜州郡守李呈义为官二十年,勤政为民,奉公清廉,待民如鱼,恩威并施。昌宁八年三月,瓜州城西挖出九具女尸,都是瓜州城内的女子,年龄均在十三四岁。死因不明,李郡守连夜彻查对了,这案子当时正还赶上镇抚司的人在瓜州办差,刚任锦衣卫北镇抚使的定西王也在。”
“我要听李郡守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卯司不急不躁,雷打不动的照着自己的逻辑继续走,“女尸面目全非,仵作也查不到死因,李郡守准备结案时来了个敲鼓鸣冤的,直言李郡守抢占民女。说她家女儿两年前经常被李郡守叫去府上弹琵琶,轻则淫语一二,重则温香软玉的往榻上滚。李郡守是什么人,为官清廉多年,自然没人信这些话。说来也是奇怪,那九名女子过头七那晚,李郡守竟在梦中被人杀了。”
张秋望倒吸一口凉气,“梦梦梦里被杀了?”
“确实是梦里,这案子因定西王参与,还闹到上京去了。服侍的丫鬟们听到李郡守在梦里喊什么小小女子大胆,什么你敢动我不怕背负业障的梦语。当时床边围了七八个杂仆,愣是没摇醒人。”
小小女子,背负业障没错,这些梦语全都指向宋提灯,那个清冷狠绝,比凛冬寒霜大雪天都要冷的宋提灯。
张秋望想着宋提灯,神情从平淡到近乎疯狂,“那哪里是什么梦里杀人,那分明是,分明就是——”
话如大小珠子滚玉盘的要脱口而出时,耳边清凉凉,柳叶拂耳垂的传来那句:
“那些女子的相内都是李呈义,我在她们的相中杀了他,而现世中的李呈义则死在梦中”
“这种死法也叫鬼压床,查不出凶手,刚好很适合你”
左耳出来,右耳灌回,反反复复,一字一句,扎在张秋望怯懦,不敢与“业障”二字对抗的心底。
良久,暗影下的人发出一声虚弱,无力,不甘心的释怀:“罢了,你回吧。”
这三日宋提灯倒是没闲着,她对自己下手向来又狠又大方。
租了一处三层茶园,依山傍水,能远眺隐隐青山下的藏寺白塔,俯瞰行人如织的街市。
朱颜出了三倍价点了天祝县梦藏游叙坊的茶点,“肝肠寸断酥酪糕每日三份,喜结连理白肠每日一份,嗯,还有这个五雷轰顶香寨子也是一份,其余的当地汉人吃什么就上什么。对了,你们这个特色藏食,怎么名字都这样奇怪,五雷轰顶是这么用的?”
“嘿嘿,贵人有所不知,当地这不是藏人居多,又为了赚中原人的银子,这不是,讲究的就是一个中藏结合,图个地道嘛!”
朱颜默默地拍拍小手,“呵呵呵,五雷轰顶香寨子,还真叫一个地道。”
又出两倍价点了藏中服饰铺子的时兴款式,“背甲、藏袍、脏辫,有什么上什么,都来一套,要用上好顶好的料子,我家小姐自己选。”
“得嘞!”
朱颜用不到两日时间,把她的小主子打包的那叫一个地道,“喲,你说租了三层茶园的那位主啊,那可是有钱人,听说屋内摆了十几座金山,雇佣了三个镖局的人来保护。听说看着清瘦,模样也生得俊俏,但是她太能吃了,听说一顿能吃半扇猪呢!”
热心追捧甲:“那我不要,这娶进门三天不得把我吃空了,好看又怎样,总不能当个花瓶吧。”
凑热闹乙:“花瓶好歹不吃啊,这一顿半扇猪,谁家也受不住敢要啊。”
对这些谣言,两百岁的宋提灯只有两个字概括:“迂腐!”
再有张家消息时,是朱颜推开戌时夜雨门,点了一盏青灯,递给宋提灯一张从县衙门口刚撕下来,泡了雨的告民众书,“小姐,看,这个。”
窗外远山收残雨,檐边滴滴起涟漪,落入水窝下,响在亮着的星河灯内。
那条火尾鱼睡醒了,摇几下尾巴示意。
纸皱了雨,幸好还认得,宋提灯对灯轻读:“张家受杨氏恩顾,嫁妆添家用,辛劳补勤使。才过足年,张家忘恩负义,断杨氏后路,垮杨氏门,换杨氏主母名分,禁杨氏暗室七年,毒哑”
她实在难忍杨氏遭遇,没念出那些虐待的词,“故请罪民众,放杨氏出禁,还嫁妆,赐书和离解阑珊之怨。芸芸众生,何不携手同共好,日后光阴虚度,酬杯抿笑来。”
宋提灯把皱了雨的纸张重重揉成团,点在灯下烧尽,“光阴虚度,酬杯一笑她可曾知道,她的小孙女,再也回不来了。”
朱颜问,“小姐,张家的怨还解不解了?”
“自然是要解。”
宋提灯提起星河灯,火尾鱼肆意摆动着尾巴,灯内没水,不过它好像也不需要水来呼吸,张张嘴,又束束腰,好不快活地与她打招呼。
想起张阑珊活着时的孱弱跛脚,宋提灯倒觉得这鱼反而比人更让它自由些,“只是,你也只能被困在灯中了。”
朱颜用手拨动几下灯笼,好奇道,“小姐,它倒是奇怪,别的本相首选地方要么放生黄河,要么是自家庄子上的小溪,它倒好,愿意一直待在灯中。”
宋提灯放下灯,提笔落座低头写着什么,“它想跟我,但我要去京城,带着它不方便。”
她抬目,看一眼星河灯,轻道,“不过,我为它找了个比跟着我更好的去处。”
“等等小姐,你,你要去京城!”
宋提灯探笔轻轻敲一下朱颜的头,“有什么稀奇的,茯茶过世前留的转运珠出自京城,我得去找到它到底是京城哪家的。她死前交代过,珠子如果发光就让我去它的产地找她,如果不发光,就不死不见。”
灯下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
她的思绪渐远,飞向曾经的经年噩梦,独藏于她一人心上的嘉峪关:“更何况,已经两百年了两百年了,体内这些业障压到现在才能为我所用。嘉峪关的这笔两百年前的旧账,也到上京的时候了。”
大禹京城,靠一颗珠子寻人,还是那个人的转世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怕是很不容易吧。
朱颜也跟着喟叹一声,“可是小姐找的是茯茶的转世,茫茫人海,要如何找啊。”
宋提灯脸上闪过一丝侥幸来,“是不容易,但庆幸的是,咱们现在是从京城缩小到万寿寺失踪案,这样一来,只需要上京查清涉及失踪案的妇人名单,再一一盘查,不就简单多了。”
“对啊,”朱颜笑起来,“这珠子是去年秋天突然发光的,我们记下来的开光日子和万寿寺失踪案的日子是同一天。珠子又是京城产的,茯茶死前又说要去它的产地才能找到她。如此一来,就是和失踪案有关了!”
她又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不过小姐,你没问茯茶,珠子是哪产的吗,这样我们也省了不少事。”
“我问过,”宋提灯摇摇头,“她自己也不知,只说自记事以来,就一直戴着它了。”
七十五岁古稀之年的茯茶靠在宋提灯怀里,枯瘦干瘪的手握住她瓷白凝脂般年轻的手,弥留之际,只匆匆撂下一句“生有归,死无穷。”
窗缝卷进一阵风,吹散一地宣纸。窗外雨帘密密,宋提灯倚在雕花屏风前,伸手触碰到夜雨。
街上人影三两,雨披客叫卖自家的雨披如何如何能遮雨,前街酒坊亮着两三盏灯,偶有路人划拳,此起彼伏,豪迈通彻。
西北难见鹜落霜洲,雁横烟渚的江南秋色,文人墨客笔下多是孤雁大漠,不见归入的寥落。
屠苏酒的香气隔着密密雨帘飘过街市,酒招下两只酒鬼勾肩搭背,又换了一处馄饨摊继续醉饮。
孩童踩着水坑洼,捡起一地湿泞泥巴藏于袖中。明日谁家又要掀了屋,脏了手,乐于童趣,烦扰大人。
嘉峪关破城那年,也是这样的深秋夜雨时——
那时七岁的宋提灯不叫提灯,叫宋阿酒。
母亲说她出生在肃州老宅,那里有处酒泉,葬有一位将军,酒泉就成了当地神泉,受香火供奉。
仕途考官生,商贾生意人,行至此地都得拜三拜,母亲借用供奉福气,给她取了单字“酒”,许她茁壮长大,无病无灾。
宋家是嘉峪关一带的大姓,父亲做茶叶生意。嘉峪关地处西北,这里的人很爱中原地区的各类茶叶,父亲门道重,宋家生意一直都很红火。
母亲是江南人,温婉细语,和西北女子很是不同,她操持宅院,把姐姐宋阿娇宠的宛如江南水乡里的江山秋色。
把小女宋提灯纵成长河落日里的红衣侠客,仗剑天涯,北风卷地。
宋提灯还有两个哥哥,在关郡做火器营翼长,姐姐嫁给同样是商贾出身的赵家,两家离很近,宋提灯经常跑去玩,“姐姐,我也要生个孩子玩!”
宋阿娇有孕八月,身子笨重地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戳几下没大没小的妹妹,“你啊,你懂什么叫生孩子,幸好你姐夫不在,不然不得笑死你这个憨妹子。”
宋提灯拿勺子舀着母亲做的鸽子汤和一碟桂花糕喂给宋阿娇喝,“姐夫不在我才敢说的嘛,别看我小,但我也是知道的,有姐夫了,才能生孩子不是。”
“憨妹子,”宋阿娇被逗的笑出声来,“是姐姐有了姐夫才呸,你这妹子,惹我说羞话!不知羞!”
“哈哈哈,姐姐上当了”
宋阿娇揉揉宋提灯的小红脸蛋,“我这个憨妹子啊,生的这样俊俏,皮肤白净的一点也不像我们西北女子。将来也不知是哪个妹夫将军能把你娶走,带回家疼着。”
宋提灯就问,“为何是妹夫将军呢?”
暮雨乍歇,城门外天涯行客步履匆匆,城内烟炊不记几时,家家户户饭香来。
这边关之地,向来是战乱不断,宋阿娇紧握掌中人的小手,拉她到阁窗前,推开虚掩的窗,只见关外飞鸟,暮沙隐隐下行人剑客,沙埋马蹄。
“为何是将军”她望向远方,眸子映山河,喃喃道,“因为只有将军,才能守护边关,守住我们的家园。”
她轻轻弯下腰,湿热地捧住宋提灯痴痴的脸庞,宠笑一声,“阿酒的夫君,定是位顶天立地的将军。”
“嗯!”
宋提灯蹦起来,跳到和宋阿娇一样高时再落下,“我定会给姐姐娶个大将军妹夫回来的!”
“哈哈,好,我等着阿酒娶个将军回来”
那时暮色暖阳,边关的斜风没有吹散小阿酒的经年噩梦。
姐夫会把她举起放在高高的烽火台上玩,会策马驰骋在漠滩。
姐姐会靠在姐夫怀里,抬手拨开他被风吹乱的发,道一声,“别玩疯了,记得回家吃饭。”
哥哥们从火器营回来时会给她带很多营中士兵们吃的窝菜头,馕糕肉、烤肉,会不顾母亲的叮嘱把她当男孩子宠:“阿酒,牛皮做的弹弓,保证能把十头骆驼打趴下!”
她被哥哥抢着高高举起,风一样的朝马场跑,“阿酒,走,换上男装,哥带你看糙汉子赛马去喽!”
“哥,你慢点,我的帽子飞了!”
那是她最寻常不过的七岁,也是她后来的经年噩梦。
七岁那年,常年驻守嘉峪关的昭武大将军顾朝晏弃城而逃,嘉峪关郡守连上急报回京,遂德帝一字未批。
直到匈奴举兵突袭攻破肃州城,唇亡齿寒的郡守才大悟:“皇上他,他不仅把顾家军撤出,还说嘉峪关十五万城民叛逃,现在是逃民,这——这是欲加之罪啊,城民没有叛逃,我等没有叛国啊,皇帝莫非是要弃嘉峪关!”
“什么,叛国,怎么可能,顾家军呢!”
“顾大将军弃城撤离的时候顾家军也跟着不见了,走的漯河那条水路,郡守大人,匈奴越过漯河,就要兵临城下了!”
可悲的郡守还在苦巴巴的等着遂德帝调兵固守嘉峪关,“我们守备军只有五千,怎么办,皇上放弃嘉峪关数十万人这是要要我们全城人都去死啊”
这时队伍中冷不丁一声长吼,“郡守大人,不是还有顾小将军吗,顾江河啊!他没打几场仗,但听营里的兵说小将军年纪轻轻就颇有顾大将军风姿!”
火伍长一脸黯淡,“顾江河失踪了,他没跟着顾家军出逃但是现在找他有用吗,没有兵,就算是神武大帝来,嘉峪关也没救了”
五千守备军以卵击石,赴死坚守在嘉峪关城墙上。
那晚的夜雨灼烧烫人,浇在宋提灯年少的心房,她看着大哥冲破院门,手持长矛,奔赴战场。
看着二哥累的忘了戴护甲,一拨一拨护送城中百姓躲开炮火,他抱着婴孩躲进地道,叮嘱他们绝对不能出来:“我们没有逃,是大禹不要嘉峪关了,不是我们”
哥哥挂甲上阵前,在城下磕了三个头,“爹,娘,嘉峪关十五万城民绝不会弃城的。只有守住城,才能守住家,守住大禹!”
顾家军逃了火器营还在,姐夫统领火器营三十三人死守城门,被乱箭射穿眼睛,顾不得痛,如铁韧般屹立在抱着宋提灯玩闹过的烽火台。
子时,昼雨如瀑,这些守护家园的好儿郎们再也没有归来。
嘉峪关城门被三万匈奴大军攻破,他们踩着儿郎尸体寸步踏入,烧,杀,抢,夺
躲在只能容纳小孩的狭小石井岩壁里瑟瑟发抖的宋提灯看着他们奸淫妇孺,眼前划过的,是姐姐眸子映照山河,悄悄呢喃的那句:“因为只有将军,才能守护边关,守住我们的家园。”
匈奴杀了七天七夜才干净,周围听不到一点动静,死寂一般袭来,宋提灯的耳鸣越来越重。
她推开父亲死前压在她身前厚厚的草垛,探出一只沾满血痕的脚试探,见没人察觉,这才从岩壁夹层钻出来,挤开外面盖的层层草垛,一脚踩在一只血迹斑斑的断臂上。
血色染红的半空盘旋几只秃鹫,残垣断壁下是血染的衣袍,是城西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放下斗鸡走狗的游手好闲,提刀上马杀敌赌命守护城池的血泪。
“”
她害怕的大喊了一声,嗓子像是被灌了铅,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啊,啊”她小声喊了好几次,一句话都发不出。
人在紧张恐惧时会失声,耳鸣,这大概就是现在的她了。
抬头时,她看到黑黢黢的天边一道月色照在城门口,门上吊着风干了的十几具男尸,宋提灯不敢认,绑在城壁旁,戴一对铜牛雕护腕的,正是她的哥哥。
姐姐趴在姐夫尸体旁,手里紧紧攥着大婚那晚,丈夫戴在她头上的红豆弯月对簪。
身上盖了一张被血浸透的薄草席,身下是八月婴儿的残体
宋提灯趴在尸骸中哭,手泡在血中,泪流干了,心也磕碎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全没了。
眼前是一片汪洋血海,尸体堆积成山,四处断臂断头,每走一步,就能踩到断指、断脚,还有受凌迟刑的肉片
她已经不怕了,而是痛,是恨,是将军弃城而逃,是十五万人命被弃之不顾的恨!
没有一个活人,血海残尸压得她额头发紫,怨不知怨谁,恨也不知是恨皇帝,还是恨将军了。
白天有匈奴人烧尸体,她就躲在断了半个墙的郡守院子,待晚上出来找吃的。
可惜能吃的一点都没剩,到十五天的时候她瘦干的身体连迈一步都费劲。
万般无奈,举目无人的绝望袭来,她受不住饿的腐蚀,扒开一只断臂,寻到一盒火折子躲在壁龛下点了柴堆,一点点啃吃着烧的半生不熟的尸肉。
她要活下去,她想活下去。
之后十五天火折子也没了,宋提灯只能跪着求饶恕,哭着去吃生尸肉。人到了绝境,生存意识涣散,已经顾不得任何了。
遂德帝昭告天下:嘉峪关失守非士兵不错,是十五万城民勾结外贼叛国,顾家军调离出城,大禹士兵绝不为叛国城民死守。
嘉峪关十五万城民,被皇帝江山一指,成了史书唾骂,人人诛杀的逃民,卖国贼。
半年后。
她写下遗言,盼望有后人途径此地,翻开嘉峪关层层尸海,还守卫家园的儿郎公道。
宋提灯撑不住了,尸肉在体内难消化,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已到人死灯灭的弥留之际,挣扎不过是难舍罢了。
“竟然还有活人?喂,是个女孩?”
如雨中春雷如雪中引鹿般的一个人声,把宋提灯从绝境拉回。
她闪动眸子,在眼帘堆成的云雾中看到一位身穿红貂衣的赤色女子,似是救世主,似是秋江船,那般明亮艳丽,璀璨夺目。
朱颜端详小主子许久,忍不住打断她追忆过往的神情,“那个赤色红衣女子,就是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