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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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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准备的很丰盛,除了朱颜安排的那些,张秋望还格外添置了一道当地有名的青稞酒泡臭鱼。

    宋提灯吃不惯藏人原始的饮食口味,泡在青稞酒的鱼对她而言,和藏庆街泡在污垢里的臭鱼没什么区别。

    除了这道不知什么臭味的鱼,宋提灯倒是把别的菜和面,还有枣糕全吃完了,张秋望惊讶她的食量,这胃得有张家后厨养的那一扇猪那么大了吧。

    说来也奇怪,宋提灯白瓷发青的脸在吃完这些后渐渐恢复血色,薄如蝉翼的嘴唇也浮上一层绯色,红润润的像个人了。

    剩下最后一道蒸百合,她不急着吃,而是饶有兴致地挖了一勺,抿嘴一舔,细细品了起来,“蜂蜜放多了,太腻。按照常规做法应该用红枣水代替蜂蜜,减轻些甜味。”

    张秋望放下筷子,“听闻宋姑娘常年深居简出,我还以为姑娘不计较这些呢。午膳是备的匆忙了些,待晚膳时再按照姑娘的法子重新蒸一次。”

    宋提灯道:“那你就看错了,我最看重吃喝玩乐。”

    张秋望客气一笑,“这百合是金城那边运来的,既然姑娘喜欢吃,走时再带些?”

    她以为宋提灯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样怎么都不会答应要,谁曾想竟等来一句:“好,不白拿,会付钱。”

    “”张秋望表示有被噎到。

    吃完饭后茶点,张秋望这才谨慎地环顾四周一圈,眼珠子看向宋提灯放在一旁的星河灯上,“敢问宋姑娘,怨相可是已经解了?以后我们张家,是不是就平安无事,再没有那些怪事了?”

    “不急,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吃饱喝足的宋提灯卖起了关子,她两指并拢,将攥了老半天的转运珠子捏住两端,亮在张秋望眼前。

    朱颜道,“老太太,我们想打听打听这颗珠子的来历。”

    张秋望接过珠子仔细端详,时不时用手指摩挲纹路,这是做玉石生意人的本能反应,珠子的纹路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年份也就不一,用指尖就能摩挲出很多大不同来。色泽、纹路、手感就能分辨出年代和价值。

    宋提灯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层大雾,分不清喜忧。

    她向来话不太多,为人又懒,很多时候都是朱颜代劳与人沟通,“这颗珠子是我家小姐早年入相时所得,起先以为是普通的转运珠子。去年秋天它突然散着青光,只有那一次,再没见过。前些日子它又亮了,我家小姐想着,许是有什么渊源和它的来历有关。”

    朱颜跟宋提灯这些年,小主子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要她问什么:“我家小姐收到老太太求救信一路紧赶慢赶,来时路上听人说老太太如今做玉石生意,想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鉴定石头的行家呢。”

    张秋望带茧的枯手指来回摩挲着珠子,“珠子上的纹路倒是没甚稀奇,只是这造型,不圆不扁,两侧多出来的珠面像是有人刻意打磨过的,不对称,比起常见的转运珠子少了精致。宋姑娘是知道的,在我们大禹玩珠子的都是显赫家的公子们,没事盘个菩提串,打个耳坠子的,这些都要做工精致,才能入达官的眼。姑娘的这颗珠子,放在玉石行,盘不上多少价钱。”

    宋提灯翻一个大白眼,垂目扫一眼自己的穿着打扮,她看着像是穷人家需要卖珠子养家糊口的孩子吗?

    朱颜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卖力地解释道,“老太太误会了,我们小姐金山十几座,富裕的很。这些年解的相那么多,从遂德年间至今,富可敌国好吗,哪需要用它来换钱!”

    张秋望忙改口赔笑,“是,宋氏一脉传到姑娘这一辈,确实积攒了不少家业,是我造次了。既然姑娘不是为盘钱,那是要问什么?”

    “它的来历。”

    宋提灯抬起头,总算是有了点认真的模样,“老太太莫不是耳背了,我一开始问的,就是它的来历。”

    屋子里静了半晌,才听到张秋望半抿的嘴张开,“这是青玉磨牙石打的珠子,早在两百年前的遂德末年就失传了。大禹磨牙石有十几种款式,青玉款式的只有大禹京城盛产,是京城人士追捧的玩物。”

    宋提灯蹙紧眉头,“你是说,它的来历是京城?”

    张秋望道,“是,它看着像哈密一带的产物,其实很多人不知,遂德年间大禹和西域有通商往来,京城的玉石家们为了讨达官人士的喜欢,经常变着法的模仿哈密一带的塞外风,防着做些串子,玉石,摆件来玩。不瞒宋姑娘,我手里虽然没有遂德年间的珠子,但是乾元年间的珠子却有不少,年代不如遂德远,价钱确是实打实的保值。姑娘若是喜欢盘珠子,走时给姑娘添置上,求个平安。”

    宋提灯似是悟到了什么,一直喃喃低语,“大禹京城京城,珠子是京城的,茯茶她”

    朱颜顿了顿,立马问到了重点上,“去年秋天,京城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她记得小主子说过,转运珠子散光,就代表珠子主人遇到危险,珠子散光是在求救。

    这一问也正问到张秋望的重点上,她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几句。须臾功夫丫鬟从内厅取来一张卷起的逝者慰告书。

    张秋望铺开,把两端压平,摊在饭桌上,“宋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我与姑娘要知道的事刚好相关。我们天祝地处西北,天高皇帝远的,如果没有这份慰告书,京城的大事一般没个三五年还真传不到我们这。”

    宋提灯剑眉,一行行对着字迹看过,“万寿寺,张大力张周氏”

    “是,去年秋天万寿寺开山,一百多人上山求子,听说敬香的妇人全都失踪了,这个案子今年开春才破了。不过姑娘瞧瞧这慰告书,这算哪门子的破案嘛。万寿寺和尚发配充军,住持自焚,千年古刹成了鬼寺。大理寺对沟渠里挖出来的女尸充耳不闻,锦衣卫狼狈为奸,就算是结案了。”

    朱颜问道,“张大力和张周氏也是张家大院的人?”

    张秋望发出一声喟叹,“是张家四房的一门穷亲戚,成婚多年一直未怀,本是求个好,谁知道搭进去两条人命,才赔了四两——”

    “亮了!小姐,它又亮了!”

    朱颜打断宋提灯的思绪,只见搁在告慰书上的转运珠子突一下散着荧荧青光,珠子本来也不大,散光时很像一只冲破夜色的萤虫。

    荧光打在宋提灯的血色泪痣上,惨绿愁红,淡去一层薄意。

    她把珠子收回掌心,语气柔和,眼眸中却是淡下去的笑意,“看来它的来历,确实是大禹京城。”

    张秋望又端详起搁在一旁许久没动过的星河灯来,“这盏灯也是遂德年间的吧,羊皮糊灯笼的做法,只有遂德年间兴起过一时。”

    朱颜一把抢来灯笼,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灯笼的来历就不劳你费心了。”

    张秋望见自己解了提灯女的困惑,对着宋提灯的眸子时大胆了些,“听说宋姑娘的星河灯有很多,除了经常带的这一盏,还有很多现做的,走哪都会带哪,能驱邪。宋姑娘与我有缘,走时能否留下几盏?”

    宋提灯的眼睛散去一层雾,转而露出一个不常见的深深笑意来,“好说,好说,我既是来解怨相的,就要一解到底。我问到了我想知道的事,那么张秋望,你与张阑珊的账,也到清算的时候了。”

    这个很是寻常的笑在一个清冷不爱笑的姑娘脸上出现,越发显得鬼魅至极。

    张秋望有点不知所措了,宋提灯直呼她这个长者名讳,她却拿她没一点办法:“宋姑娘,张家被怨相所困,乃是死去的孙女阴魂不散所致,与我有什么关系。”

    宋提灯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桌面,语气平稳道,“解怨就是替死者清算,张秋望我且问你,张阑珊的小娘关在何处。”

    什么?!

    张秋望呼吸骤停!

    宋提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关她七年,弄瞎她的眼睛,毒哑她的声音,关她在暗室生不如死。这,便是张阑珊死后都不能化开的怨。你除名分,贬她做外室,又霸占她的嫁妆为你张家添砖加瓦,这,便是你的小孙女死后解不开的怨。”

    张秋望后背隐隐发凉,她被突如其来的冷意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站着答话都做不到,双腿发软,倒在凳子上不均地喘气。

    宋提灯还是那般姿态,仿佛丝毫看不到张秋望眼下是何窘迫,“你放人出暗室,还了人家的嫁妆,再替你那个短命儿子写一份和离书,将它张贴县衙门口赎罪。你们张家欠的账,就算还清了。”

    她到底还是偏心了些,张阑珊的一个怨,被她分成三个怨。

    没办法,她喜欢那个九岁丧命的女童。

    嗯,只能宠一下了。

    张秋望显然不想顺着宋提灯的话来,“如果我不肯呢,我不知道宋姑娘入相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姑娘你不知道,杨氏(张阑珊的小娘)她是天生的克夫克女命,把我儿子克死,又克死我的孙女,她不是什么纯人,只配关在暗室——”

    “行了。”

    宋提灯不耐烦地打断话,“你只说,做不做。”

    张秋望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不!做!”

    “好,”宋提灯半蹲,脸凑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哈气,声音压的又沉又慢,“你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你不做,很好。要么张家被困怨相永生永世,灭门绝种。”

    她一顿,附在张秋望耳边淡淡一笑,“要么,我杀了你,绝了怨相的根。”

    “你”后半句寡绝无情,震的张秋望分不清真假,猜不透那似雾罩着的眼睛才藏了多少杀意,“你不敢,你是提灯女的后人,你不敢。你怎么能杀人,你们的规矩呢,不敬祖师婆了吗!”

    “哈?规矩?祖师婆?”又是分不清悲喜的一个嘲笑,“我告诉你,我就是规矩,祖师婆就是我。”

    怎么可能,张秋望不信,这人肯定糊涂了!

    宋提灯稍稍移开脸,左手挑开一撮张秋望的盘发,摩挲在掌心,“昌宁八年初,瓜州郡守李呈义抢占民女,事后奸杀九名女子暴尸野外。郡守犯了错,刺史不为民伸冤,反而怪那九名女子教养不好,勾搭郡守大人。那九名女子生了一个大怨相,扰的郡守府连着死人。”

    手里的动作停了,她掰正张秋望的脸,强迫着她与自己对视:“你猜猜,我是怎么解了这等大怨的。”

    张秋望死咬嘴唇不出声。

    宋提灯的语气很平缓,“我啊我入相,在相内杀了瓜州郡守李呈义大人。”

    张秋望剑眉,眼前人哪里是什么提灯女,分明就是地狱阎罗。

    “那些女子的相内都是李呈义,我在她们的相中杀了他,而现世中的李呈义则死在梦中”

    每吐一字,都像是要把张秋望坠入封冰的冬海,让她挣脱不得,逃亡无路。

    宋提灯抬指,挑起张秋望的下巴,摄魂般的鬼魅一笑,“这种死法也叫鬼压床,查不出凶手,刚好很适合你。”

    “你不会的你不敢,提灯人一旦背负人命,就会缠满业障的”

    宋提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灯影落拓,罩着她的半个身体隐在暗光下:“那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想起张阑珊在灯下一高一低的紧跟着她的脚,宋提灯的心不由得一疼。

    嘉峪关破城那年,数十万的业障背在她一人身上,她难道还怕多一个?

    张秋望一瞬的懵住了,张开的嘴迟迟发不出半句话,她突然想到入相前看到通身被梵文咒锁困住,发金光的宋提灯

    对,还有那些呼吁在耳边金戈铁马的厮杀声,求救声

    难道,她真的在背负业障?

    不是说人背负业障会被吞噬本心,心魔附身,不算生人也不算死人吗?

    她,宋提灯,宋氏后人,到底是怎么活在这世间的?她的剑气逼人,是张秋望无法拒绝的偏执。

    宋提灯丢下一句“我等你三日”后离开张家大院,走时顺走了五盒金城百合。

    朱颜反驳:“不是顺,我们付了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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