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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怨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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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门开出一道梵文加身的金光,沉重的锁链声顿地砸来,金光下好像藏着一座尸山,数以万计的兵临城下声一步步紧逼而来。

    张秋望恍惚看到战旗挥舞,金戈铁马,黄沙浅草没马蹄的嘉峪关城外,漫天漫地的血河混成的尸骸,乌鸦歇在断臂上啃食腐烂的尸体,这是将军死守边关不降的悲壮战场……

    “救救我的孩子,带他离开这,让他活下去……”

    “匈奴杀进城了,顾家军弃城,顾大将军逃了!”

    “阿酒,趴在这里不要动,饿了就吃那些尸肉。记住,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能熬过去的……”

    突然眼前一黑,金光呈一根一根的穿针线直直伸向半空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下来了。

    宋提灯掌分五指,由上而下重力按在星河灯上,须臾片刻,灯内游有一条火尾鱼,摆动修长的赤色尾巴,绕在灯羊皮布中,拉长的赤色影子投射在宋提灯掌中。

    掌背浮一层红影,像极了她曾在西北大漠上遇见的落日红霞。

    “这是?”

    张秋望蹙紧眉,结巴道,“相体?”

    朱颜没应声。

    都说提灯女灯下封住的相体是鱼,那些怨相经她化解,困入星河灯,人生的怨相继而化为火尾鱼。

    她想起早年看过的《始祖纪》中曾曰:

    人生来追忆起始,都是一条古老的大鱼,历经女娲始皇,海陆交替,演化为人。

    这是张秋望第一次见解相,宋提灯在她心里比方才进院子时高大不少,“接下来是要?”

    朱颜道:“本体已经入灯,要解相了。”

    “唉对了,”她扫一眼张老太,嘱咐道,“我家小姐解完后身体消耗很大,需要好好补补。你去备好水滑面三碗,黄酒一壶,枣糕一盘,红糟肉还有蒸百合若干。”

    张秋望一听,没忍住,“这么多?”

    朱颜道:“多吗?”

    “不多不多,年纪轻,牙口好,能吃是福”

    张老太去后厨准备,一旁的宋提灯将掌心继续放回星河灯上,灯中火尾鱼似是有感应,绕灯芯往上游。到了封口处,探出鱼嘴,轻啄了一口宋提灯的掌心。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宋提灯抬脚,踏入张家女童三月烟花春拂面的相内。

    还是那条藏庆街,与现世的萧条污垢街对比,现内正值三月柳絮飘的时节,热闹的街市上满是藏人。

    远处空地圈一群人候着赛马儿郎比拼,藏花和藏胭脂盒摆在两侧摊上叫卖。号角和牛角弯刀成了男子别在腰间,炫耀自己魁梧的标志物件。

    藏族特色鲜明的街市上也充有中原惊鸟铃,绫罗绸缎和各类纱布匹。

    酒坊、茶店客人如织,说书匠摆好长条桌,拿起《大闹天宫》侃侃而谈孙行者被压五行山的演义。

    张阑珊跛着脚,提着一屉云枣糕刚进门,就听闻张家宅院一声妇人通彻响天的怒骂:“你个贱丫头,早就告诉你不准出门!来人,把她锁进院子,不准再出去!”

    张阑珊顾不得云枣糕,提着跛脚就往藏庆街跑,边跑边喊,“救命,求你们了,救救我”

    九岁女童没什么体力,还是个跛子,跑进僻巷一拐,一脑门钻进家仆怀里被拎回院子。

    喊骂的不是旁人,正是张家家主张秋望老太太。

    两百岁的宋提灯入过太多人的相,在相中见过太多和本人不符的,唯独这个张老太,让她生出些前后落差的错意来。

    初见她也算客气,那份请她来的书信字迹刚劲有力,一点都不像宅院妇人风范。

    怎得张家出事前的张秋望,竟是这般跋扈,一张皱纹弹起的脸上全是尖酸刻薄:“你打算跑到哪去?”

    跪在地上求饶的张阑珊似乎是膝盖受过伤,挨着地板就露出生疼的神色来,“祖母,求祖母饶过孙女,药渣子孙女吃不下了,再吃,再吃怕是这条命都要没了——”

    “闭嘴!”

    张老太冷冷打断张阑珊的话:“你这条废命全靠药渣子撑着了,滋阴补阳,否管它是治什么的,你只管吃就行了,废什么话。”

    家仆手持戒鞭,一下下打在羸弱,娇小的女童身上。

    旧伤加新伤,薄如骨松的胳膊上全是鞭痕,青红发紫,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宋提灯倚在门槛上,清冷地看着家仆掰开张阑珊的嘴,把药渣子一罐一罐倒进她嘴里。

    入夜,数点雨声窸窸窣窣落在瓦片上,宋提灯撑着承影伞,站在张阑珊卧门旁,抬脚推门而入。

    相内下雨,一般都是本相太过凄苦,雨是泪,泪也是绵绵细雨。

    “你是谁?”

    张阑珊趴在床榻上,脖子以下全是伤痕,她疼的都不能抬头看一眼推门而入的人。

    宋提灯合上伞,衣摆落拓在一豆青灯下,“救你的人。”

    伞面上的雨滴滴落在湿滑的地毯上,张阑珊把头埋在枕头下,宋提灯借着一点青灯望向她:“你是因为她虐待你,喂你吃药渣子,所以你死后才这般难消怨气,在张家大院自结怨相,惹了这许多怪事出来。”

    听到“死”,张阑珊艰难地抬起满是青痕的脖子,“你说死,姐姐,我死了?”

    宋提灯波澜不惊道,“是人都会死的,这没什么稀奇的。”

    确实不稀奇。

    死,对历经两百年的她来说,简直是奢望,是神赐,是她的经年妄想。

    她一顿,认认真真地纠正道,“叫我婆婆,不要叫姐姐。我不是姐姐,你见过两百岁的姐姐吗?”

    张阑珊一脸痴妄地摇摇头,“我没见过瞧着像姐姐的婆婆。”

    “姐婆婆既是已经死了,为何我还能看到婆婆,”她闪着眸子,憋住欲落泪的哭腔声,“婆婆是神仙吗?”

    宋提灯很满意这声“婆婆”:“不是,我是嘉峪关提灯女。”

    “当真有提灯女,嘶”她艰难地撑手臂到床沿边翻了个身,抬目把宋提灯从头看了个尾,眸子落到她落拓的衣角处,一怔,“婆婆,你没有影子。”

    宋提灯没影子这事深究起来漫长又久远,三言两句说不清。

    她的影子一直是若有若无,时而有,时而消失,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什么时候丢的呢?

    宋提灯自己也记不清了,两百年啊,随便就能张口而出的三个字,却是独属她一人的厚厚岁月,与其一页页去翻什么丢的影子,不如多惦记几碗糯米蒸百合。

    有时朝色擦边卷来,影子如影随形的能跟她好几日。有时夜沉暗光的街灯下,影子又跟着夜色一起消失了,渐渐褪去,由深慢慢变浅,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种。

    这世间不确定的事有很多,她的影子是最头疼之一,所以她身边经常要带着承影伞,免得影子突然一个消失被人看了去,还以为遇到什么女鬼来索命。

    现下她也懒得挡,是因为这不是现世,而是张阑珊的相内,“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把话题拐回来,“来,告诉婆婆,你怨什么。”

    “我——”

    张阑珊垂下头,手指来回摩挲着褥边,“我没什么怨恨的,如果真如婆婆所说我已经死了,那些放不下的,怕只有关在暗室七年不见天日的小娘。”

    宅斗?

    宋提灯倒是也见过深深宅院妇人自相残杀的事,不足为惊:“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张阑珊半跪在床上,朝宋提灯叩了三个头,“婆婆,求您救我小娘出来吧,她的眼睛瞎了,还是个哑巴。每日吃糠菜,已经七年了,祖母还不放过她。我不知她是死是活,倘若还活着,求婆婆救她出来,全了我为子女的心,也全了小娘后半生能安稳点。”

    她竟一点也不怨那个张老太,宋提灯觉得渴,想喝口茶,扫了一圈发现屋内陈设潦草,连一口热乎的茶都没有。

    她的眼神落在张阑珊半掩的褥子上,那只跛脚压在褥上,孱弱的不敢动,“这脚是怎么坏的?”

    张阑珊一怔,试图把它藏起来,这是她难以启齿的隐疾,“是,是是祖母说以箭入骨,就能让我冬天不再生冻疮。是她做的,一根长箭扎了七八天才拔出来,冻疮是没了,脚也不中用了。”

    宋提灯的心骤然紧缩,她起身,走到床榻前依影而坐,“你小娘,为何会被关七年。”

    一提这事张阑珊就哭:“小娘是父亲的正妻,父亲因病离世后,祖母嫌弃小娘出身低,把她关在暗室,下了她正妻名分,给了她外室身份。我两岁时一直寄养在祖母膝下,长得不好看,也不乖巧懂事,她经常灌些废药渣给我,我的身子一直都不好。”

    废药渣。

    宋提灯眸子一动,这二字触动了她在贺兰山的过去,心突然一软。

    眼神再次落在床上一脸怅然的女童身上,她孱弱单薄的身子,竟是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在嘉峪关的尸山血海中,靠吃尸体腐肉活下来的自己。

    张阑珊继续回忆,“婆婆有所不知,小娘进门前,张家远没有现在风光,小门小户,这大院只有一角是祖母的。小娘虽然出身低,但她有足足十几辆马车的嫁妆,全拉进张家了。祖母就是靠小娘嫁妆一点点发家,直到把整个大院变为张家,才有了如今的张氏大院。”

    宋提灯轻抚下巴,“张家小妹是要把你小娘吃干抹净,再一脚蹬出去。”

    张阑珊撑着孱弱身子,又是叩头,又是作揖的好一通忙活,“求婆婆救救小娘,她已受了七年非人折磨,如今如今不求富贵,也不要什么嫁妆,我只想小娘能出暗室,好好活着。”

    宋提灯想扶稳她别再磕,自己又是不爱与人触碰的性子,一时着急,老鹰拎鸡仔似的将女童一把提溜起来,“别再磕了,这是你的相内。既是你的怨,自然是由婆婆我来解。”

    张阑珊大喜,“谢过婆婆,我祝婆婆长命——”

    “不许!”

    宋提灯把“百岁”二字死死摁了回去。

    离开相内前,她第一次陪相里的人儿逛了街,看了街边杂耍,吃了一碗蜀地馄饨和椒麻鸡,油滋滋的,麻辣口,很是过瘾。这是宋提灯解怨相的些许数年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孩童。

    偏心一次又如何呢。

    不甘赴死又不得不死的人会生出数以万计不同的怨相,有冤冤相报的恶相,有贪恋仕途的官相,有误入歧途的魔相形态不一,变化万千,都是人醉梦红尘留给阳人的折磨。

    解相的过程也万众不同,有时还会在相内与本相恶战,刀光剑影的打斗一番。

    很少有张阑珊这样干净的相,宋提灯孤影行走的两百年中多了一抹渐觉伤秋的不舍。

    落日余晖,街市上有戏子用秦腔调在唱《蝶恋花》: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殿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游人如织,残灯数盏,西北秦腔调委婉千回,声声慢慢,人间难得几场秋。

    酒坊今夜酿的是屠苏酒,秋风渐凉,酒客拧开酒壶盖,一股屠苏酒香味弥散整条街市,醉醺,微红。

    宋提灯陷进一种长久未曾有过的伤怀中,张阑珊喊了她好几声,“婆婆是问我,如果我是一条火尾鱼,想游到哪去?”

    宋提灯回过神,“嗯。”

    每入一次相,临走时她都会问相主人想游去哪,那些怨相解了后都会化作一条火尾鱼,按照相主人最后的遗愿,游到它们该游去的地方。

    沧河洱海,终有归途。

    张阑珊眸子微微一动,低头时垂角一笑,“今晚的灯笼尤其多,如果可以,我这条火尾鱼,愿意一直游在婆婆的灯中。”

    宋提灯一时哑语,她淡淡的一笑,“我的灯笼本来就不多了,这下好了,你要霸占一盏星河灯,到我死的那一日了。”

    张阑珊也跟着笑起来,“没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很小的时候祖母就说小孩子话少才招人喜欢。后来长大些了,祖母说我身子弱,每日挨戒鞭,伤疤多了,身子骨也就好了。那些鞭子打在身上很疼,有时家仆出手重些,有的鞭线钻进肉里,没人管,我就自己叼着剪子,一点点扯出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悲伤,“指头上扎一根刺都痛,更何况是那么长,那么多的鞭线呢。”

    “所以婆婆待我好,我愿意游在婆婆的中中。婆婆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说给我这条鱼听,虽然我可能听不到。”

    宋提灯的心一缩,一根不知从何处飞的刺,扎了她一下,她有点心疼这个女童活着时的遭遇了。

    张阑珊落影和宋提灯并肩往前走,她因跛脚,走出一高一低的动作来,“婆婆能见到死后的我,那也能见到我的父亲吗?”

    “见不到。”

    见女童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宋提灯不忍地多嘴解释了一句:“提灯女只能见到困在怨相里的人,见不到没有遗憾,死后不结怨相的人。所以,我没见过你父亲也是好事。”

    张阑珊眉眼弯弯,露出久违的一个笑意:“真好,听到婆婆这样说,真好。”

    暗影的天边划过一道七尾霓虹,张阑珊带着眉眼弯弯散成星星点点落拓消失,宋提灯周围的街市,灯笼一瞬而散,咒锁上的梵文由浅变深,印在掌心压着的星河灯上。

    灯内的那条火尾鱼蜷着长尾,正酣睡香甜。

    相内落了一地桃李。

    “小姐?”

    朱颜上前扶住体力很虚,嘴唇发白的宋提灯:“怎么这样累?在相内打了一架,可有哪里受伤?”

    宋提灯心口有血不断往上涌,她用极其难忍的镇痛把这口血生生又咽了回去,“无碍。”

    说话时手臂都在颤抖,“朱颜”

    朱颜一怔,那样虚弱的人,竟然还有余力朝她笑,“我第一次在相内温柔待人,只是不曾想,温柔也会遭反噬。”

    朱颜一下就急了,“怎么还会反噬了,这还没到冬天呢。”

    宋提灯擦擦嘴角的血丝,抬手扯下绑在麻花辫上的青玉转运珠子,“我来张家,一为怨相,二为这颗珠子。”

    她问道,“张秋望在何处。”

    朱颜道,“在备午膳。”

    “好。”

    宋提灯把珠子收回掌心,抬眸时清冷摄人,狠辣决绝,“咱们去会会她,先问珠子来历。之后关于张阑珊的账,我再一笔一笔,同她慢慢算。”

    “她若不配合呢?”

    宋提灯卸下一地清冷:“那我就在现世杀了她,再去相内杀她一次。这样狠绝的人,怨相一定相当有意思。”

    朱颜一想也是,小主子杀过的人堪比她吃过的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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