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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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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宁十二年,深秋,乌鞘岭。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天祝县地处大禹西北境内,一到深秋此地山风阵阵,出门时妇人都要戴幕篱遮挡。

    山高地薄,入秋的乌鞘岭寸草不长,酷夏时节能看到的绿草地衣已蔫头耷脑的堆成枯草皮,浅浅一层,漫山遍野的狂铺。

    穿紫衣甲裙的姑娘把马车帘掀开一条缝,慵懒地看一眼陡峭山路,“何时到天祝县境内?”

    马夫是天祝藏人,用极别扭的大禹口音答道,“快了,半个时辰。”

    朱颜嘟囔几句乌鞘岭真冷,遂把头缩进去。

    马车内分两层,中间用玉色纱幔一分为二。

    挨着马车门的这一边坐着朱颜,里间侧躺的女子正睡得香。

    一头乌黑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左边编了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辫子尾绑着一颗青玉转运珠子,有磨损痕迹。

    约莫十七八岁,正是花朵绽放的年纪,却披着一件行动不怎么方便的老款蓝绒色狼皮氅衣。

    衣裳款式是两百年前遂德年间的旧款,着实老了些,但难掩她瓷器一般的白润皮肤。

    紧闭的眸子因马车颠簸微微一动,她挪了位置,继续寻了个舒坦的靠壁酣睡着,似是雷打不起,雨浇不醒。

    朱颜探出长臂,试探地戳戳氅衣,“小姐,您都从古浪一直睡到天祝了,该醒了。”

    “别吵。”

    清清冷冷不耐烦的两个字,打破了马车外狂啸的西北风。

    长睫毛浮在卧蚕上,弯弯的眉眼蹙紧,“年纪越大越能睡,你们这些小姑娘自然不懂。不许吵我,到了天祝县境内再叫我。”

    一开口就是不容拒绝的语气,朱颜抿抿嘴,把脸搭在车窗沿子上。

    她跟着宋提灯十二年了,渐渐习惯了小主子的酣睡成瘾。

    星河荡漾,山林小路的一辆马车擦开星路,似一路星光,从那头铺开,零星洒落在冷风入骨的乌鞘岭。

    外头的马夫赶路无聊,时不时和朱颜搭几句,“你这位小主子莫不是蛇变的需要冬眠,真是奇怪,我何时接你们上的马车,她就睡到了何时。”

    朱颜驳他:“胡说什么啊,我们小姐怎么会是蛇,她是——”

    后半句卡在喉咙,朱颜拐了话题,“大哥,你知道天祝县张家大院吗?”

    马夫嘴里哼着朱颜听不懂的藏瑶,“知道啊!张氏嘛,算是天祝汉人里的大族了。我们藏人占了天祝一半,剩下的是汉人胡氏、张氏,还有几个小姓居多。怎么,姑娘此行,是要去张家?”

    朱颜点头。

    马夫略感惊讶,“姑娘和你家小主子是从贺兰山一路过来的,这么远的路,入秋的西北山路不好走。这样跋山涉水,可是有甚要事?”

    见小主子睡的实在雷打不动,朱颜无聊到和藏人马夫唠起来了,“张家不是出了很多怪事嘛。”

    “是出了怪事,自从死了那个孩子,张家大院一直就有怪事。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张家哪个妇人又中了邪,塞了自己满眼睛的土,差点没了命。这半年跳井的,喝药的,还有上京求子,两口子都死了的,反正也闹出不少事来”

    马夫甩几下马鞭,狐疑地看一眼只露了头在帘外的朱颜,“家中有怪事是要请大师做法除怪才是,听你这个意思,张家请了你们家小主子?”

    朱颜连连点头,“没错。”

    这点头逗乐了马夫,“哈哈,你们俩加起来还没我这匹马年纪大,张家请你们?难不成请你们,用美色迷惑邪祟?”

    朱颜挖了一眼讲话不懂分寸的马夫,“嘁,迂腐。”

    马车绕下乌鞘岭,越过庄浪河,走到了平坦的林间小道上。

    西北的深秋和中原比很是不同,似乎要格外舒朗些。

    抬头是中原大地难遇的璀璨星河,周围又是刺骨的寒风呼啸。

    星河伴心,寒风裹身,还真是天差地别。

    秋水枫于地,车帘听风眠。

    皓腕凝霜夜色下,朱颜抬眸,看向甩在身后的乌鞘边似人月的色:“那你可曾听过一人。”

    “什么人?”

    朱颜看一眼幔下人,轻笑道,“嘉峪关,提灯女。”

    马夫的呼吸声突然慢半拍,半剑眉,手一松,惊了一地马蹄。

    天祝县到了。

    朱颜跳下马车前摇醒了小主人。

    宋提灯弯腰从马车下来,她拉紧氅衣把自己裹紧,睡眼朦胧的立在街道上,头还是拨浪鼓样,支不起来,也精神不起来。

    脸蛋因久睡印了氅衣褶子,微微有些发红,似倒非倒的站着,像一只怎么都睡不够的猫。

    “去张家?”

    宋提灯睁开眸子,眼前被一片赤红遮挡,头顶是朱颜撑开的承影伞,刚能把她罩在伞下。

    “嗯。”

    宋提灯系好氅衣带子,接过朱颜递过来的星河灯。

    抬头时朦胧睡眼已散去一半,像是一只睡够了想活动筋骨的猫:“照着张家人寄来的书信上去找就是,我是年纪大,阅历比你多。”

    她懒神一顿,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但你知道,我不认得路,你来带。”

    半个月前她行至景泰一带,截了送信的金翅鸟,才知天祝县张家出了事,来信人笔力老道,三言两句道出家中所遭劫难。

    宋提灯本是要趁着秋末尾巴好好玩,一路南下听山歌,品美食的,再顺便去大禹京城的月明山赏盘桓枫林,谁知山不改路人改路,折道又来到了天祝县。

    朱颜拘礼道,“是是是,小姐只负责提好灯,我负责撑伞,给您带路。”

    晨起的街道上没几个人,一双长影渐渐拉长,一玉一紫。

    婢女撑伞主子提灯,衣裙甩在水坑洼地,映一地晨光,惊蛰无人长街。

    张家大院在天祝县藏庆街东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沿路走去藏庆街四周没什么做生意的铺子,朱门紧闭,二楼的酒招被风吹的七零八落。

    看规模这里以前应该是很热闹的街市,只是现在因为张家大院再无人问津,成了眼前呈现的鬼街。

    碎瓦片散在街角,青苔块三两堆的陷在水洼地皮上。

    这一带常有江湖人路过,黄酒坊,铸剑坊每隔几步就有。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酒壶来回晃荡,怎么也寻不到落脚处。

    黄酒缸卧着几只和宋提灯一样懒的猫,扒开酒坛子,叼着臭鱼跳上青瓦墙消失不见。

    宋提灯脚踩过腐臭的烂物,鸟骨挨了一脚,发出骨头散架的细微响动。

    她不惊不动,从不避让,也没觉得腐臭味难闻。脚踩在坑洼上,污水层层起涟漪,竟还生出了一丝臭气熏人的恬静来。

    朱颜感叹,美人就是美人儿,到了这番境地也能平添一笔红楼别夜黄莺语的秀气来。

    宋提灯走的平稳,像一位历经岁月长河的长者,唯世间万物,也惊动不了她一分一毫。

    旁边的朱颜远没有她这般定力,紧捂着嘴,在瞥见张家大院门阶前刚死没几日的死狗时,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呕,这里到底,呕,小主子,我受不了了!”

    宋提灯不为所动,指指紧闭的门,“去敲门。”

    开门的不是下人,而是张家大院主事,给宋提灯寄书信请她来的张秋望老太太。

    一身金线缝制的袄甲双褙子,头戴镶玉抹额,一说话露出金灿灿的补牙,浑身散发两个字:有钱!

    “快接宋姑娘进门,宴席也快些预备着,”张秋望显得很拘谨,又有点期待,像是雨后逢甘露般地看着宋提灯,“姑娘一路舟车劳顿,从贺兰山到我们天祝这么远,先歇好身子,再议府中事。”

    宋提灯活了两百年,对这些虚礼一向是很不喜欢的,“无妨,张家小妹”

    “额?”

    一个乳臭未干,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张口唤她“张家小妹”,这个称呼把张秋望雷的半天没回过神。

    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要怎么接一个十几岁姑娘对自己的低称呢?

    接了吧,老脸往哪搁?

    不接吧,眼前人是她请来的嘉峪关宋氏提灯女的后人,张家这一年来的邪门事可全都指望这位瞧着有点清冷,有点慵懒的姑娘了。

    也罢,张秋望清清嗓门,打算硬着头皮接受自己“张家小妹”的新身份:“宋姑娘,小妹我”

    “对不住,是我家小姐失口了,”朱颜忙上前笑着解释,“我家小姐睡了一路,还没醒过来呢,老太太您莫怪。我们小姐不爱那些客套,老太太您也不用备虚礼。”

    张秋望松缓片刻,庆幸这小丫鬟懂事,解了她的尴尬,“哪里哪里,那么远的路,要走十几日,快些进去。”

    宋提灯揉揉眼,瞧着似乎比方才又来了不少精气神。

    张家近几年靠玉石生意发家,院内的布置倒没那么奢侈,相反还多了些苏州园林的错落美。

    大院的建筑布置呈四个“回”字形,中间是踏步石铺成的院落,马头墙四周种有簪云树,红苕花,竹叶青,还有西北不常见到的云栽树。

    入暮深秋,瞧着正是要落雨的晨早,宋提灯踏进挂有“不觉春深”的院子时就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星河灯的灯芯在无风处四下晃动,灯火印在羊皮灯笼上,一豆橙色花灯一瞬变成青蓝花灯,如野坟堆里常见的夜色荧火,一点不似人间之物。

    宋提灯环顾四周,眼神停在四字匾额正对的朱红大门处,她凝神片刻,闭眼,沉思。

    梦死忘生,三川冤魂,纠缠不休。

    封印在体内的咒锁被层层剥开,每剥一层,宋提灯仿佛又看到了嘉峪关破城那年的尸山血海。

    这是她的痛,她的往生。

    再睁眼,睡眼散去,极其认真道:“怨相就在这个院子。”

    年过半百的张秋望一听,仪态还不如朱颜这个小姑娘稳妥,“怨相当真,咱们这个院子当真生了怨相,我就说,我就说这一年多来怪事不断。”

    人意外死亡后,生前的所怨、所念、所悔、所恨会持久不散,贪恋红尘。久之不解化,亡魂脱离超度日,自聚形成“怨相”。

    怨气常聚在死前闭眼的地方,民间话本提到的怪神演义,鬼附身,小儿夜啼,蒸馍如石,家狗不咬人等诸多家中怪事,都是怨相而生出的怨结。

    死者心有难言吐不出道不明,只能把愤懑压在亲人身上。

    阴魂发泄,阳人折磨。

    提灯女从业就是破人间怨相,渡亡魂往生,还困者出局。

    民间提灯人众派乱生,唯有嘉峪关宋氏是有真本事。

    众生苦果万千,怨相也分大小,小怨挂盏提灯人做的灯笼就能辟邪挡挡。民间的普通提灯人入不了相,学个三瓜两枣,解解小相也不在话下。

    嘉峪关宋氏提灯后人逢大怨才出,一直被众星捧月的奉在不可撼动的高位。

    民间对宋氏一脉传言颇多,西南一带玩蛊的,甚至到了把宋氏供奉在蛊房敬香火的地步。

    张秋望颤着的膝盖都要给宋提灯跪下了,“宋姑娘,求您救救张家人,求您了。事成后香火供奉,点灯招福,祈求您长命百岁。”

    “咳咳——”

    宋提灯被“长命百岁”生生噎住了,“最后一句,大可不必。”

    世人所求的长命百岁,对她这个百岁老人而言,不过是一种往生折磨罢了。

    朱颜抬头看一眼上方井字天,晨色渐亮,一抹光照向槐树杈。

    她打开承影伞,把宋提灯罩在伞下,“这个院子死过什么人,方才来时我们经过的那条藏庆街满地污秽,瞧着荒废很久了。这些事,也和你们张家有关?”

    张秋望叹口气,哀道,“是,藏庆街原本是我们天祝县最热闹的街市,自从家里出了事,藏庆街就荒废了。你们来之前,街道上还有民众自发贴的符咒,各种款式的驱邪灯,葫芦知道宋姑娘见不得那些脏东西,赶在你们来之前,下人们已经把那些玩意都撕了。”

    朱颜低头看一眼小主子被污水泡脏的绣花鞋,心疼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撕鬼画符可以,清扫一下街道会死啊。这鞋还是我亲手做的,真是可惜了,糟蹋了!”

    宋提灯一直盯着“不觉春深”的匾额:“张小妹咳,张老太,这院子死的人,可是一个九岁黄口女童?”

    张秋望心一皱,重叹一口长气,“是。”

    宋提灯又问,“怎么死的。”

    院落西南角是一树鹿角秋千,旁边枯井压了一尊铸铁牛,上面封有四边黄纸吊符,一看就是哪路大仙坑蒙拐骗搞来镇压的。

    西泉池有孩童玩耍的木鱼雕,水车,几只游水木鸳,落满无人清扫的脏垢。

    张秋望指向那口压了铸铁牛,自出事后一直干枯的枯井,“掉,掉到那里头淹死了,下人没看好,九岁孩子又爱贪玩,就出事了。死后过完头七,家里的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

    朱颜问道:“女童是叫张阑珊?和你什么关系?”

    张秋望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点头,“是叫阑珊,这名还是她短命父亲取的,她是我的小孙女。”

    宋提灯懒懒的抬下眼皮,“这块匾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张秋望想都没想,“出事后过头七那天挂上的,寺里开过光的。怎么,哪里有问题?”

    宋提灯一本正经道,“没怎么,字好丑。”

    张秋望闪出一脸黑线,腹诽道:“你这小娃娃口气不得了了,这是本县藏传大师亲笔所题,哪里丑了?”

    朱颜附和道,“确实,丑爆天的字。”

    张秋望:“……”

    宋提灯清冷的白瓷脸上滑过飘袖拂面的水茫,手里提的灯不由一紧。

    她抬手,灯笼袖似柳叶垂下,端正屹立:“朱颜,掷圣杯。”

    “是。”

    朱颜从竹格背篓里翻出一个赤甲皮包着的物件,放在台阶上,解开打了三四层的结扣,把一对泛着老旧垢皮的牛角圣杯揽在怀中。

    举起,抛下。

    牛角圣杯落地,一阳一阴,朱颜表示在掷圣杯这件事上,她从来没差过谁。

    张秋望倒吸一口凉气,喟叹道:“不愧是提灯女后人,人人都说宋氏提灯女掷圣杯解相时从来都不会出错,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为真。”

    宋提灯举起星河灯,一豆青蓝光在羊皮灯笼下四下打转,碰了壁再绕回,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灯火越碰越亮,整个灯笼被一尾青蓝笼罩,没在伞下的宋提灯模样更为清冷,本就瓷白的皮肤在一豆青灯下越显鬼魅。

    下巴罩一尾光,射在鼻翼和左眼那颗血色泪痣下,眼眸深幽,有一泄如瀑的肆意。

    她闭眼,灯笼袖随不知从何处吹进院子的阴风随意舞动。

    宋提灯往前迈三步,再睁开眼睛,念道:“天门洞开,四下法门。宋氏提灯女,送诸位往生轮回。”

    顷刻间秋风绕梁,落叶盘旋升至半空四散,张秋望被绕梁风吹得站立不稳,伸手紧抱房柱求饶。

    她在哆嗦中勉强睁开半只眼,只见不远处的宋提灯手持星河灯,通身被一道发金光的梵文咒锁困住,垂下的长发被风吹得四下散开。

    “这……这是什么,宋姑娘成仙了?要驾鹤西去了?”

    朱颜狠狠挖一眼张老太,“老太太您是不是没读过书,驾鹤西去是咒人死的!你这个老太,咒我家小姐干嘛!我家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张家怕是要被怨相搞死!”

    张秋望嘴唇发干,“是是是,我老婆子不会说话,只是……这到底是什么?”

    朱颜看一眼忍着挖心掏肺疼痛的宋提灯,泛起一阵心疼。这是独属小主子一人的咒锁,生死羁绊,也只有她一人承受……

    阴风狂啸,鹤唳耳鸣的间隙,张秋望似是听到万人念经超度的声音,悲鸣哀怨,空灵诡异,似铃铛般的从宋提灯身体传开:

    “无苦亦无果,何故生善恶,无相自然道,皈依为阿门”

    宋提灯手背暴起层层青筋,衣裳被豆汗浸湿,脖颈湿滑粉汗颗颗滴落,她好像一直克制着体内的什么东西,避免它爆发出来伤到人。

    突然,梵文咒锁“轰——”一声灭了。

    宋提灯手持星河,眸子藏去千片雪:“天门咒,怨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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