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昌宁十一年,深秋,京城万寿寺。
枫林浸染,赤云摇曳,斜挂山间。
山腰台阶上游人如织,妇人手提装满香纸的篮子,赶着每三年一次的万寿寺开山吉时上山求子。
张大力擦擦妻子鬓角的汗,抬头望一眼近在咫尺的寺碑,“夫人再撑一会,马上就到山顶了。”
“不碍事,”接话的妇人身着藕裙,香汗挂云鬓,“三年前的开山我们就没赶上,听说开山前几日京城客栈爆满,夜里的桥墩下都是人。今年好在赶上了,望神明庇佑,知你我心诚,定能求来儿女的。”
张大力笑道,“一定会的,我与你所求不分男女,不会为难神明的。”
他与妻子成婚六年,一直未开怀,求遍名医未果,如今只得把希望寄托在香火鼎盛,养育大誉朝福顺万年的万寿寺。
坊间称万寿寺“求子寺”。
甲百姓:“我家小幺就是上京城万寿寺求来的,皇家寺庙,听说每年皇帝都要去祭祀的,沾了圣光的!”
乙百姓:“我闺女也是,满月那天还抱去还了愿,师父说我闺女的眉心痣是贵人相,没准以后还能进宫做个贵人呢!”
行至山顶,张大力叩拜神像,烧明黄纸,点了三炷香。
见香呈顶直上,香丝有力绕梁,伺香小和尚敲六下木鱼:“施主,今日开山的求子客众多,剩下的伺香和问神就免了,让您身后的女施主跟贫僧进内间烧几炷香,神明自会庇佑施主心想事成。”
张大力虔诚道,“是,有劳小师父了。”
妇人跟在小和尚身后进去,榭帘随绕梁香气拨动几下。
小和尚在乌雅格木架上端来一碗不知是什么熬制的汤药递给妇人,“女施主吃了这个再进去。”
见远处张大力投过来的神色有些担忧,小和尚抬目,解释道,“施主不必担心,这是本寺住持自研汤药,京城达官妇人闺阁都知道的,可顺妇人内郁,结气。添孕气,提神醒目。”
一听是京城贵眷时兴用的,张大力一脸虔诚地目送妻子进了内间。
好似这一进,张家香火延绵,子孙后代青云直上。
寺廊下枫叶袅袅,刚打的秋令染满山间,比山下多了寺角隐隐的禅意。
青烟徘徊在青鸟铃四周,禅房蒲团上跪久了的妇人偷揉几下膝盖,抬手接过师父递上的经书。
张大力在禅意下经年醉梦,候了一炷香,不见妻子人影。
三个时辰后落日罩上寺角,只半晌功夫,夜色袭来,山间少了游人,多了摈弃红尘的清冷。
张大力蠕动喉间,手来回摩挲着衣角。
妻子晌午进去的内间,此时外面漆黑一片,他还没等到妻子人影。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欲推开内间门进入,被伺香和尚挡在门外,“施主,清修之地,不可鲁莽惊扰神明。”
张大力是天祝县人,外乡人进京求子,就连质问都是一脸的怯懦,“我娘子进去内间已经一整天了,这是烧了什么香,敬的哪路神明,怎么还不出来”
这一问倒是把小和尚整的有点发懵了,“施主没候到人?不对啊,早在申时末寺内的求子妇人都送下山了啊。”
张大力抿了抿唇,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在这里守着,根本没见我家娘子出来啊。”
小和尚一顿,抬手指着远处隐在夜色下的寺角,“施主有所不知,我们万寿寺是皇家寺,修建时占地大,寺院又很多,故而入寺和出寺都是分开的。从这里进去的香客,要在后山出寺。”
张大力恍然明白,道了谢,匆匆下山赶去洪福客栈找妻子。
到客栈后张大力发现妻子没回来,行李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以为是妻子脚程慢,要么忘了路,他迷迷瞪瞪地靠在客窗前盯着街道打起盹来。
早起,辰时三刻。
半轮浮月绕着酒旗隐隐落幕,歇客的早店抬蒸笼,挂招旗,揉着朦胧备着今日生意。
街道一阵骚动,惊扰了张大力手抱龙凤胎的美梦。
街上约莫聚集了一百多人,男子为多,大多都穿着非京城人士的短麻袄子,多地口音,一看就是和张大力一样,都是进京求子的人。
“京兆府不管,我们就闹到御前,这么多人在万寿寺失踪,还有没有天理了!”
张大力一个猛醒,这才想起自己彻夜未归的妻子。
他匆匆下了楼,一把扯住嗓门大,声音洪亮的那个胖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和万寿寺有关吗?”
胖子提起万寿寺就懊悔,“我也是傻子,那和尚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他说敬香的人是从后山出来的,我一路紧赶慢赶都没等到我家娘子,家里也没有。今早出门上街,才知道原来大家的娘子也没了!我那么大一个娘子,到底哪去了!”
张大力顿时不迷瞪了,“原来我家娘子不是忘了路,而是而是在万寿寺就没下来过”
男子们又纷纷望向张大力,急切道,“这位小哥,你家娘子也是上万寿寺求子的?”
虽是难言事,但张大力也顾不得了,急躁道,“是,诸位也是一样的?”
“哎是啊”
众人齐齐点头,狼狈又无助。
辰时四刻,众人齐聚谢家蜀食店,一来二去的盘问后,张大力总算是摸清了来龙去脉:“失踪的妇人都是在进内间前喝过那碗汤药的,我们又都觉得这里是京城,定不会出事,这才信了和尚的话。”
有人问道,“那碗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和尚真想害人,为何当着我们的面做这事,大可以避着我们啊。”
想起妻子下落不明,张大力坐立难安,“怕是为了掩人耳目。”
谢粥是谢家蜀食店的老板,操着一口蜀地话,“我早就告诫过娘子了噻,那些个瓜娃子和尚不可信不可信,她非得去,这不人都不见了噻。我要到哪处去寻噻,浪个急死个人了!”
胖子仓促喝口茶,“谢老板,我们这群人中就你是京城人,这事除了京兆府,还能告到何处去。我大约估算了下,足足一百多人啊,这么多人失踪,怕不是一个京兆府能背住的。”
谢粥又改了京城口音:“京兆府尹陆畅也是我们蜀地人,我与他也算有几分交情。这个陆大人是个双面官,从不得罪京城百姓。有事全答应,就是不办,全给你攒着。诸位也知道,大誉朝自古是宦官当家,此事又涉及人数众多。”
谢粥扫了一圈店内,压低声音,“而且,失踪妇人大多都是外地来的,还有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没有一个是官宦家眷。可见,这是逮着我们没权没势的来祸害。依我看,我们索性避开京兆府,直接长跪宫门!”
张大力也赞同:“谢老板,长跪宫门真能把这事闹大?”
谢粥道:“涉及百人失踪的大案子,咱们不跪,它到最后都得闹大噻!”
众人说干就干,当日晚就长跪永定门不起,落日黄昏,不醉不休。
没出两日,万寿寺一百二十三人妇女失踪案如惊雷炸春,响彻整个大誉。
这是发生在大誉朝昌宁年间京城失踪人口案涉及人数最多的,昌宁帝大怒,特命锦衣卫和大理寺一同彻查。
张大力在洪福客栈等了半个月,没等到妻子平安回来,倒是等到了割胸剔骨,面目全非的妻子尸体。
尸体是在阜成门城西走煤矿暗道的乱葬岗发现的,城西兵马司的人监查护城河沟渠时,先在淤泥里捞上一具腐烂女尸,没有鼻子和眼睛。
衣裳不是京城布料,外甲兜里装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祈福绣包。
这是上万寿寺求子的妇人在山脚摊前买的,求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乱葬岗松石林的界碑下还藏有三具女尸,其中一具被割胸剔骨,颧骨上有两个血洞,探手一摸,颧骨都被掏空了。
这具女尸,正是张大力的妻子。
张大力长跪京兆府朱红门前,抬头就能看到日光遮荫处的“勤政爱民”金字匾。
金字夺目炫眼,此刻在张大力眼中,除了不敢触碰的怯懦,更多的便是“勤政爱民”下的不公:“府尹大人,求还小民公道,求还小民妻子一个公道!”
谢粥与张大力并排跪在一处,沟渠下挖出的那具女尸,正是他的妻子:“一百二十三人失踪,尸体已经挖出七具了,其余的人是死是活一概不知。陆大人,尸体有的被割了胸,有的挖了眼睛,都这样了,难道陆大人还能高枕无忧!此案由锦衣卫和大理寺一同调查,为何只查到挖出女尸后就停滞不前了,难道锦衣卫和大理寺也参与了失踪案!”
“谢粥!”
陆畅怒发冲冠,手里的扇子一把甩过来砸在谢粥脸上,“你敢污蔑上差,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大理寺和锦衣卫自有他们查案的方式,此案涉及众多,二位节哀顺变,快些回去!”
三日后。
谢粥在谢家蜀食店暴毙。
张大力返乡途中行至落梨河,突遇水寇作乱,惨死在客船上。
自此,凡是有人敲登闻鼓告状的,涉及到“多嘴”一问的,都陆续出事,死因不明。
万寿寺百名妇人失踪案也成了昌宁年间的奇谈。
和尚充军西北,住持无尘自焚,这座千年古刹一夜之间成了无人问津的鬼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