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近我者
“她这般,我亦无法,门主,我不是神仙!”
“你救救她,孟兹,你再想想办法。”
“唉,我早说了,她不能回这弥凉镇,更不能知晓那许傥……”孟兹瞥过来顿时收声,转过身迅速堆满笑容,“孙豹,醒啦,感觉如何?”
我轻摇了摇头,不作声。谢英在旁也不作声,眼里尽是血丝。
“骤然大悲,心绪难平,吐血晕厥,这都是常人常情。无大碍哈,哥哥再写个方子,咱们好好喝药,再养养。”
“你又要忽悠我么?我的身子,我自知。”
孟兹沉默片刻,又叹气:“你既自知,何故来伤我与门主的心?好好将养不好么,为何非要……”
骤然止了声:“罢了罢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说与我听听,莫再说为着旁人的,说说自身的。”
“二虎不是旁人。”我阖了眼。
“二虎当然不是旁人,我叫你说的是……唉,你这样哀伤肺腑,神仙也难救啊……”孟兹重重叹气。
“孟兹!”
谢英厉声斥责:“我叫你想办法,不是叫你说丧气话与她听!”
我睁开眼:“你不必怪他,做何事亦是无用的。”
谢英一眨不眨看着我,神色凄然。
“我想去许傥的墓看看。”
“我陪你。”谢英扶我起身。
“我也去。”孟兹将外袍递过来。
他们陪着我到了墓前,我自怀中取出信,展开,细细看。
看完信,我想到了那年我十八,春寒料峭的一天清晨。
谢英离开大约三个月,二虎的食馆还没有开。
我与二虎起身,穿衣,准备开启日常。
我忽然瞥见竹榻床铺上,二虎躺过的地方,有沉红血迹,亦有鲜血。
我惊惶地解了二虎衣裳,察看她周身,不知何故才这般。
不许她再去鱼铺,我去了鱼铺和李师傅告假,又去了学堂,旁敲侧击问了许倜然。
许倜然红着脸说是女子月事,又同我讲了如何将养。
那时就已怀疑了罢,我心想。
再后来临近春末的一天夜里,我自他家出来时,他慌慌张张将一件外袍披在我身上,瞟着眼神,叫我注意保暖。
回了家,我才发觉衣物有血迹,大惊失色。
我洗了外袍还给许倜然,试探过他几次,回回他都神色无常,我以为他没发觉。
原是那时发现的……
“琰字甚好,多谢夫子,可我还是只愿叫孙豹。”
我将梅花药瓶放在许倜然墓前,那灯笼被我摔坏了。
灯笼中存放的药瓶裂了,恰如我与许倜然的师徒之情。
“《庄子·天地篇》,傥乎若行,而失道也。或然之辞,故,傥可作洒脱不拘解。”
“夫子,杜贞麟问我把你看作什么人,他猜得都不对。在我心里,你是画中仙、天上星,是这浊世里的清流。”
“你因我弃了洒脱,那日我便知,我辜负了你……”
“说甚不悔……我倒宁愿你悔不当初。”
“我并非你以为的羡慕杜贞麟,羡慕他因财富傍身而任性妄为,反而我每回见他便想到……”
“我从未与你提过儿时过往,今日便同你说说罢。”
“我生于京师,长于京师,我娘……我娘是落魄寒门女子,名为孙虞,貌美温婉,被强抢做了妾。我娘在我幼时常被暴打,九岁那年,那混账摔死了我尚在襁褓的妹妹,说甚“又是女儿”,又扑过来打我。我娘又一回护了我,却被被活活打死了……”
“姨娘捂了我的嘴,拽着我逃亡,我娘的尸身无人收殓……”
“姨娘也是被强抢的,我娘救过她,她说她家乡是弥凉镇。她扮作男子,也将我的脸抹黑涂脏,要我扮作男童,历经艰难,带我一路来此。到此不足两日,她便殁了……”
“她是被活活冻死、饿死的,我醒来叫她时,她的身子和那大雪一样冷,冷得叫我流不出一滴泪……”
“我那时恨透了这世道,更恨那靠着钱财权势作践人的混账!他倒是死得利落!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叫他知道我们有多痛!”
“命如草芥……”
“我学会这词时便想到我娘与姨娘,还有我那不足两月的妹妹。”
我摊开攥紧的手心,虎首银牌泛着光。
凝视了一会儿,我含泪微笑:“若非二虎,我必死无疑。”
片刻后,我移了目光看许倜然的碑:“夫子,若没有你,我不会将二虎养得那般好,此恩叫我难报。”
“可你……可你怎能,怎能……”
“为何是你呢?又为何是为了我自甘……自甘……”
我泣不成声,止了话,说不出那两个字。
都是造化弄人,我心道。
谢英圈了我入怀,我无力推拒。
“近我者,皆因我而死……因我而死……”
“二虎,二虎……”
我心口剧痛,眼前白蒙蒙,缓缓闭了眼。
“老大!”
“孙豹!”
两声痛呼炸在我耳畔,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已躺在竹榻上。
谢英看我醒来,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是我害了二虎与你,是我欺瞒于你,你莫再怪自己。”
泪滴在我的手上,我怔了怔,抬眸看着他红了的眼:“谢英,我知你心意,可我不……”
“莫再说了,我知。”谢英打断了我,泪如雨下,无声哭泣。
我也落了泪,心里觉得悲凉:又辜负一人……
孟兹听到动静在椅子上醒过来,他似是懵了片刻,而后看着我们叹了口气。
平淡过了半个月,谢英陪着我,写、画、发呆、睡躺椅、昏过去。
孟兹总是叹气,他被谢英赶走了。
任子喻来过一回,匆匆走了,他说杜贞麟准备去做官,替我跟这世道斗上一斗,他准备陪着。
我不在意,就像我不再在意谢英又抱我。
我几乎不再走路,在固定的地方辗转时,都是在谢英的怀里。他将我抱起,缓步移动,轻缓放下。
他做了张竹榻,放在我与二虎那张的对面。
夜里他将我抱上那竹榻,与我同眠。
我不甚在意,迷迷糊糊睡着。
浑噩过着日子,我不知今夕何夕。
某一日的清晨,再吐了血,我模糊听着谢英哭喊“你醒醒,孙豹,醒醒,别离开我”,彻底陷入了混沌。
……
“渡夭。”
“师尊。”
“不灭不破,切记。”
……
“渡夭。”
“你来了。”
“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三万年陈酿,尝尝。”
……
“渡夭。”
“这是封眠印,记住了么?”
“记住了。”
……
渡夭……是谁?
我昏昏沉沉地想。
头好痛,心更痛……
……
好像……是我……
……
那,孙豹是谁?
我,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