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走得远远的
“老大,我骑术小成,你驭术亦是颇有天赋,你说,若是我们生在那富贵之家,是否能建功,抵御强敌?”二虎冲我眨眨眼。
我取出方帕,给她擦脸颊的汗:“呵~你还有这壮志呢,”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世道,男儿身都未必能建立功勋,何况……”
二虎大方落落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与老大你在一处就很是知足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的用处便是陪着你,嘿嘿。”
我闻言失笑:“难为你还记得李太白的这句诗。”
“哈哈,他这首诗颇得我心,‘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豪迈奔放……老大,是不是这么形容的?”
二虎扬着笑脸,我笑意未减应和:“是,豪迈奔放,桀骜孤高。”
“嘿嘿,我看老大就很喜欢他的诗,我也喜欢。”
我手指轻刮了下二虎的鼻梁,心想:这鼻梁何时长高了些?儿时明明是扁的。
日子这样畅快地过了近四个月,谢英未再寄信来。
这期间,二虎花银子请郑师傅他们陆续教我们,并敦促我晨起练臂力。
她的骑术与我的驭术皆熟稔许多,算是大成。
入夏后的某一日,许倜然不再让我评判课业,给我出了题,“问帝政与帝心”,限我十日内交文章给他。
苦思冥想近十日,我洋洋洒洒写了两千余字,呈给了他。
却不想,我竟在杜贞麟的嘴里听到我的文章内容。
听到时,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清晨刚下过雨,空气里都飘着清凉,卷着淡淡青草香,沁人心脾。
我正在豹虎食馆内,将洗净的碗筷收拢。
杜贞麟坐在外头,大咧咧背我的文章。
我目瞪口呆望过去,跟着他那三人中的一人,附和道:“写得好啊,这文章贞麟你拿去参加乡试,必中。”
“那是自然,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我愣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地走过去:“你花了多少?问何人买的?”
杜贞麟抬着下巴,看我一眼,冷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看了那三人一眼:“你跟我过来,我只与你一人说。”
我迈步向附近的林子走去,侧头看杜贞麟犹豫了一会儿,挪着步子跟上了我。
“说罢,本少主听着呢。”
杜贞麟挽臂横在胸前,一脸不耐。
“你背得是我的文章,我只交予了许夫子。”
“我知是你的文章,特意背与你听的,我花了一百两银子,就是从许夫子手里买来的。此文章我将用于八月的乡试,怎样?”
我看着他那嚣张的模样,不禁冷笑出声:“呵,一百两银子,哈哈哈哈,一百两银子……”
我笑出了眼泪,心底一片悲凉。
“孙豹,你发什么疯?一百两银子怎么了?”杜贞麟放下横臂,退后了几步,面露惊惶。
我直直走过,推开他,越走越快,索性跑起来,跑回了家中主屋,院门、屋门被我“嘭嘭”推开。
我将竹筒自小匣中取出,攥得紧紧的,手疼,心更疼。
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我抬手狠擦了一把,将竹筒内的画取出展开。
画中仙,于山林中衣袂翻飞。
“仙人飘翩下云輧,呵,仙人……”我呢喃,泪水汹涌而出,又模糊了视线。
片刻后,我咬了咬牙,将画卷起,塞入竹筒,抹去眼泪,疾步走出门,正碰上匆匆赶来的二虎。
“老大,你哭了?发生何事了?我看你与杜贞麟去了林中,可是他欺负你了?我……”
“我去寻许夫子,你莫跟来。”
我打断她,快步走向许倜然的家,中途跑了一段,越近,步子越迈不动,心也越沉。
我在许倜然家门前站了不知多久,他走到我面前时,我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的在这儿站着?”
许倜然朦胧的问话传来,我懵了一瞬,眼前才清晰浮现他的面容。
他还是那副初见时温润的模样,已近而立之年,却不见丁点儿岁月的痕迹,只是脸色似乎苍白得不似常人。
他微皱了眉头:“眼睛怎的这般红?”
我淡声开口:“进去说罢。夫子,我有事相问。”
许倜然点点头,咳嗽了两声,转身回屋。
我看了他的背影片刻,迈步跟上。
进了许倜然家的书房,这六年来,我已十分熟悉这屋子。
我熟门熟路地给许倜然泡了茶,默然看了他半刻。
在他愈来愈疑惑的眼神中,我颤声问出了心里斟酌了许久的话:“许夫子,你将我的文章以一百两银子卖出,可有苦衷?”
许倜然微蹙的眉头顿然展开,他轻眨眼,摇了摇头:“并无苦衷,是我心甘情愿,你既知……”
我打断了他,遽然站起身,厉色沉声说了让我后悔万分的话:“一百两,一百两便让你卖了风骨!”
我将竹筒拍在桌案上,眼眦欲裂,压了声音:“你可知,杜贞麟要拿那文章用于三年一次的乡试!”
许倜然也站起身,身形微晃:“我知。”
我心下哀痛,与许倜然对峙,句句扎心:“当年我拜师于你,夫子曾告知我‘傥’字何解,而今之事,许夫子不觉得,所做所为已背弃己之字么!”
许倜然看着我,眼眶微微红了,沉咳了两声,却面带坚毅:“可我不悔。”
说罢自身侧的书房柜中取出一匣,递给我:“这便是那百两银子,我本打算这两日交予你的。”
我垂眸看着那匣子,心里默念:不悔……
那匣子微晃,我闭了闭眼,直直双膝跪地:“夫子收着便好,这百两银子便当全了你我这六年的师徒情谊,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说罢,我重重叩首,起身离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我脚步愈发踉跄,心若空了一块,叫我觉得悲,苦,痛……叫我喉头发涩,眼眶发疼,喊不出,也哭不出……
我心底有道声音叹道:这就是哀,哀冲心肺。
二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搀我,我借着她的力,回了家。
这一回,便病倒了。
昏昏沉沉,不知日月。
病了几日后的夜里,我披了袍子起身,站在屋门口抬头看漫天星河,璀璨闪亮,似乎伸手便能摘下,却又遥不可及。
像许傥,我心想。
可他居然坠下了天幕……
心甘情愿……不悔……
“老大,你已病了五日,现今起身可觉得有哪里不适?”二虎手忙脚乱扑过来揽扶我,话音响在我耳畔。
我侧头看她,不过五日,脸竟瘦了一圈。
伸手抚上二虎的脸侧,我轻声道:“二虎,我们离开弥凉镇,你觉得好不好?”
二虎点头:“好,老大,都依你。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只要你好好的。”
说着哭出来,抱住我:“老大,你吓到我了……这五日你醒的时辰好短,醒来也不说话,我都不知要怎么办了……我去找了孟兹,孟兹说你郁结攻心,是心病呜呜呜,幸好你醒了,没有不要我……”
我抚着她后脑:“不会不要你。”
二虎停了哭泣,抹着眼泪看我:“老大,你想去哪儿,我这就去做准备。”
“不在这里便好,二虎,我不能再在这里了……”
我抬头看那星河,骤然滑下一行泪,片刻后抖着唇道:“我无法面对他,二虎,我无法……”
二虎一把拉我入怀,轻拍我的后背,带着哭腔决绝道:“不在这里,我们走,走得远远的。老大,我带你去寻三英,孟兹说他在京师。你不是也想他么,我们与他团聚,重建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