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木偶们
…
一层、两层、三层……白柚溪从未在黑夜的时间段中下到第四和第五层。
不仅是因为她不太想下去,更主要的是她根本活不过逃到第四层的时间。
她扶着栏杆,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睛即使在黑暗中看不太清,却也还是拥有夜视能力般,直直望着前方。
整艘轮船,安静的如同半夜三点的学校。
总有言传,学校通常建在坟场之上,借学生们清爽的朗读声和少男少女的阳气镇压邪魅。可一到晚上,人去楼空,伴着凄惨的冷冽月光,纵使遥远的朝那黑色高楼望一眼,也会让人不禁寒颤一瞬,仿佛与坟场地下的阴森恶鬼对上了眸子。
但至少,经历了百年孩童们的欢笑声,再怨恨的亡灵也会被这份纯真化解心中的一切怨念。
可是,在偌大的海上就没这么幸运了,一艘漂泊无边的小船承载着几千人的灵魂,摇摇晃晃数十年仍找不到安身之处,亡魂们不满,船也是不满的……
“蹬 蹬 蹬 蹬 蹬……”
整艘船除了鞋子与地面碰撞发出的轻微响声,再无别的声音。
白柚溪边向下走,一边忍不住想起先生来。
他这会儿应该还在顶层甲板的那个椅子上坐着吧。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几乎能将船上以及周边的海景好风光尽收眼底,可是大晚上有什么好看的,况且,再壮阔的大海,就连当初有些兴奋的白柚溪不过几天也就看腻了,与荒凉干涸的黄泥大地一样无趣。
远离陆地,大片单调无色的海水与封闭环境的船,任何一个要素都能导致一个正常人的心理健康缓缓滋生问题。
木偶先生他……他应该是被体内的火折磨的不愿动了,白柚溪上次就发现,男人平时坐姿端正,但在黑月之夜时,也忍不住轻轻躬起几分,和懒惰的猫儿一样,半睁着眼虚虚靠在桌子上,就连环绕在身上的恐怖气氛都被破坏,一股子矜贵娇弱感。
嗯……和她来大姨妈的时候有点像。
但也就那样吧,至少他还有力气能追杀自己,白柚溪心里泛不起多余的怜惜。
真要说可怜的话,还得是误入邮轮轮回的她可怜点。
小灯发出幽幽的光,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白柚溪没有任何恐惧情绪,步伐均匀没有停顿,机械向前走。
一只脚刚踏入第四层,忽然,肩上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冰忽地砸在了她的肩膀上,更像惨死深井的怨鬼飘到身后拍了她一下。
白柚溪没有回头,没有去理会。
民间传言说,人的身上有三把火,头上一把肩上各两把,若一个人走夜路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是万万不能回头的。
回头,起风,火灭,身后那个东西便会永世纠缠上来。
白柚溪倒不是因为这个而不敢回头,镇定到连自己都发现了身上的不正常,不过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因为现在,耳边的风实在有些扰人。
水平面以下的第四第五层,连窗户都没有,哪来的风?
与风随之而来的,是类似女婴细细小小的哭嘤声,若有若无,时近时远,这声音,突然一下在耳边,或是头顶,甚至有一刻,白柚溪觉得她已经在自己眼前哭咽,可身前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下到四层的楼梯格外长,几乎是别的楼层的两倍,到了平台,她抬脚向前走去,宛若躯体已从船上脱离,以第三视角般漠视着一切。
越向下,小夜灯发光效率似乎越高,竟能破开浓重的黑直射到对面。
这里真奇怪,这些窗户都哪来的?
与白天不同,整个第四层并没有船员和三等舱的房间,就像被人刻意改造过,四处空空荡荡,除了她一个活人,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像一颗被挖空了的西瓜囊。
白柚溪晃了下灯,似乎听到侧面有什么声音,下意识朝那照去。
木框左下角,一颗没有脖子的小男孩头颅漂浮,脸上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灰,黑色瞳仁占满眼球,嘴角僵着一个弧度过于夸张的笑,露出齐白的尖齿,只一瞬,他就在从窗口消失不见。
白柚溪默默转回头又朝前走了两步。
这个地方显然不太正常。
没过多久,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脚下传来,像虫子啃噬东西的声音,叫人听了头皮发麻。
这让她不禁想起以前去医院时,护士为隔壁老人做疮口清理,那里面钻出来的一条条白色肉蛆,与朋友出车住酒店时被蟑螂啃肉疼到痛醒的经历。
虫子,这种让人摸不清行动轨迹的生物,真是恐怖,但是如果有智商的话好像会更恐怖。
白柚溪心率正常,没有任何起伏,重重踏了两下地板,奇怪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她接着向最中间的窗子走去。
船侧共有五个窗户,大概是夜晚和水下的缘故,每一个如黑布遮盖般,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景象,她很好奇,这个时代居然就有能抵抗强大水压的玻璃吗?
走近,玻璃却并没有倒映出她的脸,白柚溪伸头细细地看,这才发现这几块似黑布的玻璃似乎有些特别,布料根根分明,长短不一,甚至有直有卷,还反着淡淡的光泽……
这哪是窗户!!这分明是密密麻麻的毛发堆叠在一起伪装出来的假象!
白柚溪皱着眉向后退了一步,一团团毛发知道她有所察觉,迅速从五个窗户里齐齐钻出,抓住企图逃跑的她。
白柚溪的反应速度比第一次逃亡快上几倍,即使稠密的黑色发丝如水蛇在她身后纠缠,她仍能打着小夜灯冷静思考下一个落脚点在哪。
好景不长,这场毫无悬念的追杀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
白柚溪停下脚步,向自己周围扫了一圈。
长发女鬼,无身小男孩,巨型蛆虫……还有一把大砍刀?
四个诡异的怪物将她围在中间,越逼越紧,白柚溪只好放弃逃亡,闭上眼睛,任由死亡降临在自己身上。
真可悲……她居然已经不害怕死了吗……
“王炸。”
“我去!骆哥!你tm手气这么好我真服了!”
眼前的长发女人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小提琴,优雅地放到肩膀上,弹奏起斗地主胜利的音乐。
“肯定是因为我不在他才能赢。”小男孩头颅忽地一下掉落在地,咕噜咕噜滚走。
一边的巨虫早已心不在焉,象征性朝白柚溪展示了下它的口腔后,就钻回地板下继续窸窸窣窣,不知道啃什么东西去了。
长发女人撩开挡住自己面庞的青丝,懒懒叮嘱了一句:“虫子,别像上次把下面凿穿了,那群家伙很麻烦。”接着,把琴一丢,将青丝聚集于自己脚下后,直接躺下开始睡觉。
“喵喵喵喵,你去给新人讲规则。”一只漂亮的三花小猫从牌桌跳了下来,扭着身子凑到愣在原地的白柚溪身旁,尾巴高扬围着她转了一圈。
“臭猫。”一只大金毛甩着尾巴也从牌桌上跳下来,垮着脸向一人一猫走了几步后,突然定住,钻回骆汶羿脚边。
“老大,她是活人!”
白柚溪有些搞不清现状,她不是活人还能是死人?好在下一秒就有人帮她骂出了声。
“蠢狗,才发现,蠢货。”猫抖了抖耳朵,高傲地瞥了一眼大金毛。
“你好,小猫,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说着,白柚溪一边蹲了下来,拉近了两人距离。
白柚溪没有先去找自己认识的骆汶羿,而是朝对她有几分兴趣的猫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
“猫,不要跟她说那么多!”金毛吠了一声,感受到白柚溪投来的视线后,立刻呜咽着躲到骆汶羿身后。
猫没有理会狗,纵身一跃到了白柚溪的肩膀上,用湿湿软软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它不像这里的其他木偶,它的眼眶镶嵌着两颗亮晶晶的、孩童玩的玻璃珠。
不过这应该不是本来就存在的,因为在蹭碰的过程中,晶亮的右眼忽地滑出,砰砰滚落在地。
白柚溪把猫抱到怀里,追上那颗珠子,帮忙装了回去。
“瞧,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小姑娘。”猫用肉垫摁了摁白柚溪的脸颊,向众人介绍,很可惜,并没有人热情回应她。
“好了,伙计们,向新同伴介绍下自己吧,不管是人还是木偶。别让自己生锈了,活动活动!”骆汶羿突然放下手中的牌,朝众人呼喊,扬着一个灿烂的笑容,性格与白天的他有着很大差别。
原先已经走远的几个木偶,陆陆续续、零零散散、慢慢悠悠地聚集回来,嗯……那把大砍刀居然是小猫的吗,看着重重压在猫背上的刀,白柚溪的眼神透露出几分担忧。
“你好小姐,我生前是这艘船的工程师,骆汶羿。欢迎你的到来,我们等你很久了。”
金毛见他说了话,头朝骆汶羿疑惑地摆了一下,又迅速摆了回去,忙开口道:“我叫金灿灿…反正到最后没有人能记住我的名字,叫我狗哥也行,生前是个人。”
巨虫伸展了下身体,凑到白柚溪身旁,似乎在闻她是否可以吃。它是在场的木偶里唯一一个没有上色的,口器也没有真正的白蛆恶心,白柚溪这才能克制住想要逃的欲望。
“沈佳……抱歉,我不记得生前的事。”虫子嚼着嘴里的钢板,嗓音很雄厚,但仍然能听出来是个女孩子。
剩下的两个人则好像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直到骆汶羿面带笑容,友好地拍了下他们肩膀,长发女人才幽幽开口:“乔治·弗里德希·亨德尔,音乐家。”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一副懒骨头无精打采的样子。
虽然有着一头长发,但她却不是女人。听到音乐家名字后,白柚溪默默纠正了自己对亨德尔性别的错误认知。
只剩下最后一个,她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骑在狗哥身上的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那个前几分钟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不知何时找到了一副木偶身子,穿着一身点满了蝴蝶结的小洋裙,光秃秃的脑袋也被一头金色卷发所覆盖,再加上他年龄小,这样看上去竟真的难以分辨他是男是女。
骆汶羿拍了拍他的脑袋后,小男孩很不服气地开口:“我叫星星,生前是珐国人。”说完,他嘴角一挑,讥笑:“你刚刚是不是被我吓坏了,哈哈哈哈哈。”
邮轮载了很多孩子,他应该是死去的其中一个,真可怜。
白柚溪很亲切的主动和他握了个手,并没有对他的敌意产生反感,“你好星星,你的裙子很漂亮。我叫白柚溪,你可以叫我柚子姐姐。”正常情况下,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像春风一般温柔。
小男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猛地抽出手,反应极大,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止不住惊“呃”了一声,“你你、别靠我那么近,丑女人。”
丑女人白柚溪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自己,脸都僵了一瞬,但这显然没有达到她的生气阈值,于是紧接着,她又含笑夸赞起他的头发、手指甚至声音。
小男孩彻底憋不住了,指着她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如失败者般捂着脸骑着狗哥带自己跑了。
如果他不是木偶的话,白柚溪相信,此刻小男孩的脸一定红的通透了。
傲娇属性真可爱啊。
周围的人都散开了,只有骆汶羿还留在身边,感受到白柚溪望过来后,他对她招招手,示意跟上来。
两人一起朝角落走去。
“本来还有双胞胎姐妹温蒂和若拉,但是不知道她们这几天去哪了,一直没见到人影。”
骆汶羿准确找到墙上的开关,啪的一下,场地霎时变得亮堂堂。
许久未见光的白柚溪被刺激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缓慢睁开。
有了光,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就连星星那张水泥般青灰色的脸,她都觉得像小僵尸一样可爱极了,他正蹲在地上,由猫为他梳理金色的长卷发。
“你试试拉下这里,也许以后会有用呢?”骆汶羿手里攥着一根绳索,向前伸了伸。
白柚溪点点头,突然意识到木偶看不见后,出声回答:“好的,我试试。”
这么一拉,白柚溪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层的楼梯长的离谱了。
仰头向上眺望,天花板很高,遥不可及,这是因为四五层中间的隔板被打通,上下两层合为一体。而船侧那些木框也不是窗户边框,而是舞台的造景,她手旁边正是一些切换场景的推拉式开关。
望着幕布打开后台下的观众席,白柚溪感受到了一丝熟悉,这不就是她被布莱恩带去的那个剧院吗?
不、不该这么说,准确来讲,这里是她穿进幽灵船的初始地,当时被成百上千只木偶死死凝视着,可把她吓得不轻,现在,那些座位上却空无一人……空无一木偶。
“骆哥,你知道布莱恩管家吗?”
骆汶羿拉着绳子的手一顿,紧接着又恢复正常:“怎么了?你已经遇到他了吗?”
“嗯,他是这艘船的管家吗?”
“差不多吧,准确来说,他是先生的管家。”
先生的管家?什么意思?白柚溪对骆汶羿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产生了几分疑惑。
“布莱恩就是个臭老头!”星星不知何时跑了回来,听到他们的话题,立马插了句嘴。
没想到,骆汶羿并没有驳斥星星的不礼貌,反而轻笑起来,“星星,那就由你带这位小姐在附近转转吧,这可是绅士的必学礼仪之一。”
星星察觉到白柚溪望向了自己,立马低下头长发一甩,好像是在害羞:“真、真麻烦,还不快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