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阳之死
一切是从死亡开始。
那天,曼城最厉害的医生把方阳的死亡证明递给凌叶,说他们已经尽力了。
在医院熬了一整夜的凌叶两眼发直,茫然地向后一退。三七分的长卷发遮住了她的一只眼,使她看不清死亡证明上的字。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这令她不适,仿佛她是狗市上待宰的小狗。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钻进她的鼻子,呛着她的胃,她只觉一阵恶心,却吐不出来。
昨天,在车祸发生前几个小时,方阳还像只发情的猫似的疯狂打她电话。她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她的手机不停地响,她不停地挂,满脸尴尬。她瞥到老板面露不悦,只好索性把电话关机。
过了好一会儿,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凌叶一边收拾一边给方阳回电话。
“老婆,你在哪?”方阳的声音里裹着浓烈的感情,好像他们是被迫分开了几世的恋人。
“我在公司啊!我刚在开会,怎么了?你这么着急打我电话干吗?”凌叶走出会议室。
“老婆我想你!我特别特别想你!”
“啊?什么?”
“我说,我想你,我现在好想来见你!”
“你没事吧?你这个天天007的科学家怎么突然变恋爱脑了?”
“我就是,就是突然间发现,我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还有,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好爱好爱你!”
“挂了吧……”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轻轻的背景声,声音虽小,却很清晰。
凌叶还来不及问就听见方阳说:“老婆,你要多注意休息,工作虽然重要但是也没那么重要。以后如果你累了,不想上班了,那就不上!反正只要不是特别奢侈,咱俩存的钱也够你下半辈子花的了。总之,以后的日子你要把开心放在第一位,懂吗?”
“你莫名其妙跟我说这些干吗?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凌叶心里莫名发慌。
“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听说了一个故事特别有感触。等下班回家了再跟你说吧!”
“好吧,下班再说。拜拜。”
在方阳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撞向方阳的汽车。方阳在医院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凌叶,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一些!”杜薇薇扶着凌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凌叶抬起眼眸,看见杜薇薇已经红了眼眶,研究所的众人也是满脸悲戚,但凌叶却是木然的,她依稀从众人的目光里感到自己好像该哭一下,她张了张嘴,竟哭不出来。
icu的大门突然打开,医生把方阳的遗体推出来了。
盖在方阳身上的那块白色的布像一座冰山,透着蚀骨的寒。那寒落到地上来,慢慢爬到凌叶的脚底,再顺着腿、脊柱往上攀,直到钻进心脏,停了一下又向上,继续登入大脑,溜进眼眶。凌叶眼前一黑,晕倒在肖叶英怀里。
再次睁开眼,凌叶看到的是病房里的白色天花板,目光一转,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杜薇薇守在病床边,正抹着眼泪。
“醒了?要不再睡一会儿?医生给你检查过,说你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要你多休息——多放宽心。”杜薇薇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是一团软软的、温暖的棉花。
凌叶坐起来,只觉浑身无力,脑袋木木的。她看见床尾搭着一件灰色羊绒大衣。那大衣似乎是方阳今早穿出门的那件。她指着大衣说:“这衣服……”
“噢,这是方阳的衣服。是方阳的那个女同事捡到的。医生刚把方阳推出来你就晕了,我们大家就手忙脚乱的……这衣服应该是从方阳的床上掉下来的,那个女同事认得这衣服——毕竟是大牌——就把衣服交给我了。”杜薇薇把衣服递给凌叶。
凌叶怔怔地看着那件灰色大衣,愣了一会才接过来。不错,这正是方阳的衣服。去年秋天买这件大衣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还争吵过几句。那时方阳要去国外参加一个大型学术会议,凌叶特意去奢侈品店花了六七万给方阳买了这件羊毛大衣,不想买回来以后方阳却说凌叶浪费钱,不该买。不过方阳一看凌叶不高兴,就立马改了口,说要天天把这衣服穿在身上,非要穿他个十年、二十年。前几天衣服扣子掉了一个,方阳还亲自把扣子给缝上,当时没找到灰色的线,方阳就用黑色的线缝的。
凌叶抚摸着那颗方阳缝过的扣子,扣子中心的黑线突兀得像个小黑洞。大衣上还残留着方阳的味道。凌叶把头埋进大衣,贪婪地感受着方阳的存在。
杜薇薇叹一口气,见凌叶背上散乱的长卷发在微微颤抖,她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话没出口,眼泪却先流了下来。她只好抬手帮凌叶整理一下凌乱的长卷发,再轻拍两下肩膀以示安慰。
几秒过后,凌叶抬起头,缓缓地说:“薇薇,丧事该怎么办?”
凌叶强撑着独自料理了方阳的后事。凌叶和方阳都是独生子女。方阳的父母已逝,只有一个继母沈姨还活着。凌叶这边也只有一个母亲尚在。葬礼的一切事务几乎都靠凌叶一个人操持。好在她还有杜薇薇,杜薇薇帮她处理了许多事情,忙前忙后,马不停蹄。
火化炉前,方阳直挺挺地躺着,任由别人呼喊。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失控的沈姨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众人刚来劝解几句,她就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大家一下慌了手脚。凌叶只得含泪匆匆把方阳送进火化炉,然后赶紧去照看沈姨。
等到沈姨醒过来时,凌叶已经拿到了方阳的骨灰盒。骨灰盒那么重,那么烫,仿佛收集了世间所有的不幸和悲伤。凌叶紧紧地抱着骨灰盒,死寂的眼里是一片沙漠,恁是憋不出一滴泪来。
葬礼刚完,母亲便提出要搬来跟凌叶一起住,说是好照顾凌叶。凌叶知道这是母亲难得的好意,但她已经不习惯和母亲同住,便说:“不用了。我明天就上班了,这几天公司那么多事没处理,我最近肯定要经常加班,你来了我也没空陪你。再说杜薇薇跟我一起住……”
“什么?杜薇薇跟你一起住?”母亲打断凌叶的话,“你那宝贝别墅连我都不让一起住,你竟然让杜薇薇跟你们一起住?再说那杜薇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你让她住你家,天天跟方阳朝夕相处,你是傻还是蠢?”
凌叶面无表情地瞥一眼母亲说:“你放心,方阳已经死了,杜薇薇不可能勾引他了。”
母亲的怒气一下蹿上来了。她拧着眉毛,从牙缝里蹦出几句话来:“哼!是啊!你宁愿跟外人一起住也不愿跟我这个老妈子一起住!好得很!”
凌叶叹一口气,无奈地说:“妈,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才放过我?我要是答应你来一起住,你不天天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要是能有一半像杜薇薇这样通情达理,我会不跟你住?”
“是!我是不讲道理的泼妇!我在你心里比不上一个外人!白眼狼!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母亲放开嗓门,指着凌叶的鼻子骂了起来。
幸而沈姨和其他几个长辈及时出现,一边劝一边把唾沫横飞的母亲拉走了。
凌叶只感到累和空虚。母亲的话语像针一般扎来,她却好像失去了痛觉,什么也感受不到。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凌叶就回到公司上班。老板本来要她多休息几天,她冲老板淡淡一笑说:“你不是说过,人的快乐是可以用钱来买的吗?我现在只想挣超级多的钱,拥有超级多的快乐。”
工作总有忙完的时候。这天,不用上班的凌叶睡了个懒觉。清晨,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刚好晃在她的脸上。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窗帘漏着缝透着光,像一只半眯的眼睛。没睡醒的她闭上眼翻个身嘟囔一声:“老公,拉一下窗帘,晃到我眼睛了。”说完她把脚伸向一旁,试图把方阳蹬醒,但直到脚伸出被子悬在床沿上都没蹬到。她睁开睡眼蒙眬的眼睛喊道:“老公——”她撑起头一看,昏暗的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和方阳的合照还摆在床头柜上。一切如同昨日,一切恍如隔世。
她愣了几秒,随后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排山倒海地剜着她的心。她捂着心口强忍了一下,却终究忍受不住,“啊……”一声凄惨的哀嚎由低到高自她的喉咙发出,绝望地掀着头顶的天花板。
一串慌乱的脚步声响起。还穿着睡衣的杜薇薇慌忙推开房门:“怎么了!怎么了!”
“啊……呜呜呜……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床上的凌叶蜷缩着身子,一边痛哭一边一拳一拳地打着那个属于方阳的枕头。
杜薇薇几步跨到床上来,一把抱住凌叶轻声说:“哭吧哭吧!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好好哭一场呢!”
凌叶抱住杜薇薇哭得像头被杀的猪,惹得杜薇薇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凌叶一直哭,一直一直哭。
杜薇薇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凌叶的鼻涕眼泪浸湿一大片。杜薇薇拍着凌叶的后背缓缓说:“叶子,还记得我们重逢那天吗?我跟你哭诉我那些年过得有多惨,你拉着我的手说,‘没关系,人生嘛,体验而已!好的坏的,老天爷都会让人体验够!’现在我也想对你说,人生嘛,体验而已!今日是坏的,明日也许就是好的了!”
杜薇薇的话刚说完,凌叶的手机就响了。凌叶收了哭声,抽着气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便关了声音不打算接电话。
杜薇薇细声细语地冲凌叶说:“好啦,不哭了。咱俩呢,都去洗个脸,换身漂亮衣服,再化个美美的妆,今天我带你去逛街,怎么样?”
凌叶看着杜薇薇湿湿的肩膀说:“嗯,好!”
杜薇薇刚走,那个陌生号码又打电话来了。凌叶深吸两口气接起电话:“你好!”
“你好!是凌叶吧!”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张青云!你在家不?我来跟你说点事。”
张青云是盘古科技研究所的所长,是方阳的领导。凌叶干笑一下说:“噢,我在的。张所长有什么事啊?”
“有件要紧的事需要跟你说。呃,我下午两点过来方便不?”
“方便方便。呃,是什么要紧的事,跟方阳有关吗?”凌叶忍不住问道。
“对,跟方阳有关,——也许,说不定跟方阳的死也有关……哎!一言难尽,下午来了再说吧!”
凌叶突然想起方阳死前打来的那通电话,一团乌云便拢上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