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梁显
信是一个月前寄出的，几经辗转，才到了叶青圆手中。她仔细计算了一下时间，估计着素秋抵达中州城的时间。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久违的素秋，叶青圆喜不自禁。
站在一旁的百里渊将她的喜悦尽收眼底，看她如此开心的样子，不由轻声问道：“可是素秋来的信？”
叶青圆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望向百里渊，眼中满是疑惑：“你怎么知道？”
这样简单的事情，以百里渊的聪慧，自然猜得到。
他曾经在大理寺任职，对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再熟悉不过。百里瑜能够从贡银案中平安脱身，就说明圣人对他还会委以重任，毕竟他是难得的将材。如今虽无战事，但居安思危总好过临阵磨枪。
然而，即便圣人有重用百里瑜的打算，但也要摸摸他的底，毕竟他由百里章一手养大，感情实在深厚。
圣人才将百里一族抄家流放，若他因此怀恨在心，即便他是二郎神转世，圣人也是不敢用的。
因此，百里瑜在京中必呆不长久。而董家只剩一屋子勾心斗角的女人，他怎忍将妻儿丢给那对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
是故小秦氏必会随夫前往外地赴任。等她一走，上京就只剩下一个素秋，能让叶青圆牵肠挂肚了！
只是，他的这番推测实在没必要与她细说，他迈步向前，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轻轻抽出信笺。
他目光如炬，一目十行地迅速扫视完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容：“果真如此。”
叶青圆此时心情正好，就连看百里渊都顺眼了许多，便没有计较他的举动，语气轻快的说道：“按照时间推算，她大概这几天就会抵达中州城了。”
百里渊眼见叶青圆心情大好，趁机毛遂自荐道：“你何时动身去接她？我与你一同前往！”
然而，叶青圆几乎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不过，当她想起百里渊冒着雨特意赶来给自己送这封信时，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感动。
故而，她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从这儿到县城一去一回，即使再快也要花整整两天的时间。你好不容易才得管事的信任，可以在镇上行走，如果因为我的事情，而让管事不满，让你再次被困在那方寸之地，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心里很清楚，铁矿的管事对百里渊十分器重，没有将他视为被流放的罪犯，甚至在职权范围内给予了他极大的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是百里渊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才赢得的，实在是来之不易，绝对容不得她随意挥霍浪费。
“这两天，我要帮里正去城里采买药材，顺道去看看禾未，并非专程为你。福伯年岁大了一去一来太过劳累，不如你与我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这……容我想想吧。”
就在此时，百里渊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叶青圆这才留意到，他的衣衫已经被冬日的冷雨淋湿了。
“你……要不要换一下衣裳？”叶青圆关切地问道。
“不必烦劳了，眼下信已送到，我就不多留了，等回去了再换。”百里渊连忙回答道。
“可这样你很有可能会生病，你若不嫌弃，我去福伯那找一身衣裳与你换上。”
百里渊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怕给你添麻烦，怎么会嫌弃呢。只是……”
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有些犹豫了起来。其实他原本是想要拒绝的，但内心深处又舍不得这么快就和她分开。
他默默地看向窗外，只见外面的风雨越发猛烈，“就算此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等我回去，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罢了，还是不换了吧，谢谢你的好意。”
叶青圆听着屋外传来的阵阵风雨声，心情愈发焦急。若他因为这场雨而病倒，自己一定会感到内疚不安的。
于是，她连忙开口说道：“若是今日不是很忙，你不如就在这里稍等片刻，等雨停了再走。我这就去找福伯拿一套干净的衣裳过来。”
说完，叶青圆转身离去，留下百里渊一个人在屋子里。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缓缓地迈开脚步，走到了绣架前面，弯下腰来，仔细端详着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凤凰刺绣。那只凤凰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展翅高飞一般。
百里渊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感慨之情，轻声呢喃道：“你的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精湛。”
他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幅美丽的刺绣作品，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曾经的点点滴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但她的巧手依旧如初，让人惊叹不已。
不多时，叶青圆去而复返，“过来吧。”
百里渊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多谢。”
“你就在这换吧。我去前面的铺子里收拾药材，你收拾好了就过来找我吧。”叶青圆说着便将门为他掩好。
换衣裳确实用不了多长时间。没多久，百里渊便精神焕发地去找叶青圆了。
“阿圆，听里正说你在教镇上的女子刺绣？可有困难，教得是否顺利？”
叶青圆听了，淡淡的应了一声，将刚整理好的甘草片放进对应的抽屉里，“针线活儿比读书识字容易得多，况且她们都想为家中多挣些银钱，愿意学也上进，至少眼下一切都挺顺利的。”
“那就好。”
百里渊见叶青圆抱着一袋药材，抬腿踩在板凳上，心中一惊，急忙绕过药柜走到她身边，一手扶住她的腰身，一手接过她怀中的麻布袋子，“放哪？”
叶青圆先是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指着一个写着连翘的抽屉，“那里。”
百里渊先将她抱下来，才移步去放药材，“平日你也是这般放药材的？”
“嗯，其实也没什么的。”
叶青圆红着脸说道，目光落到他身上，才发现福伯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太小了，看上去有些怪异。
百里渊闻言脸就黑了下来，生气的说道：“什么叫没什么？万一踩空了跌下来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孩，怎么会踩……”
他无法再听下去，打断她的话沉声道：“阿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万一呢？”
叶青圆闻言，亦是动了气，“哪来那么多万一！我又不是傻子，做事前岂能不考虑？”
百里渊见她气鼓鼓的模样着实有趣，却也不敢笑，他自知方才语气不佳，于是柔声道：“阿圆，我会担心的。日后莫要如此了，晓得吗？至少，让紫菀在旁帮你。”
……
转眼又过了数日，到了叶青圆为张翠花等人授课的日子。
吃过午饭后，女人们早早便来到了药铺。
李大娘将叶青圆拉到一旁道：“叶大夫，梁显这几日病了，今日来不了。”
“病了？他眼下情况如何。”
“我上午去瞧过他，情况不大好，往昔不拿药熬上一熬也就好了，此番却是不成，唉。”李大娘忆起梁显那蜡黄的面庞，忧心忡忡地说道。
“熬着怎成？他为何——”
叶青圆忽地忆起他家的状况，于是改口道：“待这边事了，我就去看看他，不过大娘，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帮我指指路，我不识得路。”
“好，我正想着给他拿点米去哩，等会就一道去呗。”
入冬后，许多女子的手皆生了冻疮，又兼之天气寒冷的缘故，做久了针线活手便会不甚灵活，故而叶青圆一堂课所讲内容甚少。
她早早的结束了授课，让福伯套好马车，临走时对紫菀道：“你留在家中，我去去就回。”
今日的天气实在恶劣，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冷得人如坠冰窖。头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看起来似乎要下雪了。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由于要指路，李大娘和福伯分别坐在马车的两侧。
“大娘，你把这个披上，别冻着了。”
叶青圆挑起车帘，递出一件斗篷。
“不用了不用了，叶大夫，你自己用吧，我不冷。”
李大娘笑着转身将斗篷推了回去，压好布帘，将马车挡得严严实实的，哈着热气搓了搓手，坐好。
梁显家离镇上不远，大约走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他家门口。
叶青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破房子。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地立锥，甚至比不过那些荒废许久的破猫，可这竟然就是梁显的家！
叶青圆心里很难过，她这时才知道，梁显那瘦弱的身躯承受了多少苦难。
“大郎，叶大夫来看你了。”李大娘提着米，边往里走边喊道。
没有人回应，李大娘等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听到梁显的声音。叶青圆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急忙向堂屋走去。
“这孩子，莫不是睡着了？”李大娘放好米，也跟了上来。
堂屋没有门，站在门口就能将屋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梁显双眼紧闭，躺在叠起的草垛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身上盖着一面又黑又硬的棉絮。
叶青圆见状越发的心疼起他来。
“梁显。”她温柔的唤道，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很烫。
“叶大夫他怎么样了？”李大娘紧张的问道。
叶青圆拍了拍他的脸颊，但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加大了力道仍不见他醒来。
“福伯，快快来把他抱到车上去。”
福伯腿有些不便，李大娘见状忙不迭上前，帮着一起将梁显抬上了马车。
此刻天色已晚，李大娘自家尚有诸多琐事缠身，叶青圆遂让她先行回家，自己则与福伯一同匆忙带着昏迷的梁显返回镇上。
傍晚时分，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不多时院中便传来积雪坠落的簌簌声。
屋内早已点起油灯，桌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正源源不断地冒着白雾，其下是一个装满了红炭的泥炉。
紫菀替梁显掖好被角，从头上拔下钗子拨了拨灯芯，油灯的火势并未变得更旺。
“娘子，我再去点一盏油灯过来吧，这光太暗，莫要伤了眼睛。”
“不必了。”
叶青圆合上书，起身为梁显诊脉。
“他的病情可有好转？”紫菀担忧地问道。
“好很多了，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你在此守着，待他醒来就让他把药喝了。”
叶青圆走出房门，寒风便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缓缓走向厨房。
“福伯，熬些小米粥备着。等阿显醒来就送过去，让他趁热喝。”
约摸一个时辰后，梁显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这……这……是什么地方？”
数日的病痛，已令他此刻无比虚弱。
“叶记药铺。”叶青圆轻声回答。
梁显看到推门而入的叶青圆时不由大惊，“师父，您为何会在此处？”
说着便要下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裳，心中顿时慌乱起来，急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叶青圆明白他的顾虑，宽慰道：“不必担忧，我不会收你的银钱。”
“多谢师父。”
梁显闻言眼眶一热，泪珠滚落，压在心口的大石落地，连呼吸都畅快了起来。
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他又开始纠结。
叶青圆不由心疼，“小小年纪，莫要想太多，没好之前你就安心住在这吧。”
“是呀，你就听娘子的安排吧。”
紫菀一边帮腔一边将药碗端了过来，“快趁热把药喝了，我去让福伯给你送些热粥过来。”
在叶青圆主仆的悉心照料下，梁显好得很快。
雪断断续续地下到了第三日。
梁显最终还是没忍住，找上了叶青圆。
“师父，我想回家去。”
叶青圆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认真地抓药，“等你痊愈了，再跟我说这事也不迟。到时候，我也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可我在这里白吃白喝，实在过意不去。我想早点回家。”
叶青圆见他如此坚决，便索性将抓药的事交给紫菀，自己从药柜后走了出来。
她向梁显招了招手，“跟我到后院来。”
梁显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倔强地说：“师父，您就让我走吧。”
“我原先不知道你的家境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对你不管不顾。梁显，你一个半大的孩子，家无恒产，又没有一技之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回去了怎么养活自己？”
“我——我——”梁显颤抖着，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心里难受极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孩子，别哭。”叶青圆见他这样，也觉得心酸。
叶青圆很想轻轻地拍拍他的头，可他和自己一样高，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也不差你一双筷子，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梁显拼命地摇头，“不——不——我这条命是叶大夫你救的，我不能再赖着你了。”
“傻孩子，要说赖，也是我赖着你，就这么决定了。等你长大成人，能够自力更生了，再谈离开的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