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也曾笑颜以对
素秋送小秦氏离开后,屋内霎时静谧无声。叶青圆只觉喉咙奇痒难耐,捂住胸口一阵剧烈咳嗽后,再看向百里渊,发现他宛如木头人一般,竟然丝毫未动,不禁露出苦笑。
“三郎莫非想一直如此站着?”
等了半晌,百里渊依旧沉默不语,纹丝未动。叶青圆决意不再强求,也放过自己。
“罢了,你走吧,我也倦了。”
百里渊听后,竟然真的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外走去,仿佛多停留一刻便会有性命之忧。
叶青圆见他如此急切,气急败坏地抽出倚着的迎枕,狠狠地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百里渊后背。
叶青圆泣不成声,声嘶力竭地质问:“百里渊,你竟如此厌恶我?!”
“是!”百里渊回答得斩钉截铁,言语中充斥着对叶青圆的厌恶与怨恨。
良言暖人三冬,恶语伤人六月。叶青圆惨笑,即便早知答案,从他口中说出,仍如此伤人。
“百里渊,你给我站住!”她受够了他的冷漠与鄙夷,受够了周围的冷眼,也受够了上京的一切。既然他恨她怨她,她又何必委曲求全。她癫狂般跳下床铺,却在落地瞬间,重重摔倒在地。
“啊——”
百里渊骤然转身,身体本能地将叶青圆紧紧抱住,却因惯性摔倒,所幸将她护得安稳。心跳因惊吓急速跳动,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叶青圆!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
叶青圆再也无法抑制悲愤,嚎啕大哭,腹部的剧痛愈发强烈。她死死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三郎,你还要冥顽不灵、自欺欺人到何时?”
“住口!”
百里渊扶起她,不经意间摸到黏腻液体,蹙眉看去,见叶青圆臀下猩红一片,脑中瞬间空白。愣怔片刻,惶恐地抱起叶青圆冲向拔步床。
“来人,速去请郎中,少夫人见红了,速度要快!”
叶青圆终因失血,意识逐渐模糊,声音几近呢喃:“我没有,没有拆——拆——”
候在屋里的书墨听到动静,心知不妙。“是,这就去!”十万火急地冲出了启明山房。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声响,一窝蜂挤到了屋内。
大丫鬟紫菀见状稳了稳心神,向百里渊行礼道:“奴要为娘子梳洗,请三郎回避。”
百里渊的神识尚未从惊恐中回神,只是木然地盯着叶青圆苍白的脸。
“三郎?”紫菀再次轻唤,见他毫无反应,只得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才将人唤醒。
“你们该如何便如何,无需管我。”说罢,转身背对叶青圆。
百里渊的神经因身后衣物摩擦的声响而紧绷,他紧握颤抖的拳头,竟是如此渴望叶青圆能转危为安。
“好了。”紫菀言道。
百里渊转身,凝视叶青圆,她的面色愈发苍白,生机从她脸上迅速消逝。这一认知令他心惊。
百里渊怒喝:“郎中为何还未到!”
“奴这就去催。”紫菀领命,携一小丫鬟匆匆出去。
百里渊守在叶青圆床前,紧握她冰冷的手,妄图给予她一丝温暖。
自相识起,她的身体一向康健,以至他忘却了她亦为女子,故而他才肆无忌惮地恨了她四年。
记忆中的她,有张漂亮的鹅蛋脸,脸上总是挂着温暖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暖阳。那时他受伤借住在她家,总能看见她在院子里做女红。他常常想,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女红要做呢?
每天早上,她总会站在他面前问:“百里三郎,你今天好点了吗?”然后笑着把煮熟的鸡蛋塞给他。
有一天,百里渊坐在她旁边,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看她飞针走线。他虽对刺绣一窍不通,但见识多了,还是能分辨出刺绣的好坏的。
“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你这刺绣手艺,在上京可算得上一流。”百里渊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叶青圆虽然不懂这些词句,但后半句的意思她可是明白得很,于是得意地对他嫣然一笑,停下了手中的活。“就算再精湛,也不过是养家糊口的手艺罢了。你明天的肉汤,可就全靠我这双手了。”
百里渊听了,眉开眼笑地把鸡蛋塞进嘴里。“那我可就全靠十一娘了。”
和她相处了几天,百里渊对叶青圆的事情有了一些了解。比如,她在叶家同辈中排行十一,但由于和叶家族人离得远,所以素秋和福伯都叫她娘子,叶泽则直接叫她的小名。而他则叫她十一娘,既不显得太过亲昵,也不会太生疏。
“为了你的肉糜和汤药,娘子可是接了两倍的绣活。绣东西费眼,娘子从早绣到晚,眼睛哪里吃得消,每晚都得用热水敷眼睛。”素秋不知从哪冒出来接了一嘴。
百里渊这才知道她为何要成天的绣东西,一股暖流直抵心田,夹杂着几分愧疚。
叶青圆懊恼的瞪了眼素秋。“别听她胡说。”
“多谢十一娘,日后我定会知恩图报!”百里渊抱拳,语气诚恳。
“我可没瞎说!你伤得那么重,肯定得花好多钱请郎中,我都劝娘子别救你了,可她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哼!百里三郎,我家娘子很不容易的,你欠我家娘子的银子,以后可要记得还哦,我都记着呢!”
叶青圆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小财迷,还不快去做饭!”
百里渊笑着打趣道:“我现在身无分文,给你家做长工抵债怎么样?”
“那我家娘子可就更亏啦!她养家里的主子、福伯和我就够辛苦的了,多你一个虽说也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但还真养不起——”
素秋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逗她呢,瞪了百里渊一眼,红着脸钻进了灶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百里渊哈哈大笑着靠在椅背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这次来江南,本是趁着休假,来江南办件私事,行程很隐秘,知道的的人并不多,就连阿翁那,他也只说是去王顺山的草堂寺。
他为大理寺少卿,但为官不过两载,未曾主理过大案要案,若言与人结仇,实无可能。他思量一番,此次险遇,恐怕与那人难脱干系。
几日后,他假托叶泽之名,给阿翁去信一封。料想那人应不会察觉。
“可以给我讲讲上京吗?”叶青圆面露羞赧之色,出言问道。
百里渊回神,对叶青圆微微一笑,答道:“耳闻不如目见,日后你若有机会前去,自会知晓。”
他凝视着她,心中慨叹。此女年方二八,却自幼失怙,六岁丧母,与不通人情世故的阿翁相依为命,早早承担起家庭生计之重。
然生活之艰难并未将其击垮,她恰似傲立霜雪之寒梅,令人肃然起敬。
百里渊瞥见她手中的嫁衣,观其布料,知是她为别人绣的,遂问:“你何时学得女红?”
“约莫七岁吧,记不真切了。”叶青圆穿好针线,不在意地答道。
“阿翁因我阿耶之死心灰意冷,辞官归乡,后与族中不睦,阿翁不堪其扰,便携我们隐居于此。那时阿娘尚在……”
叶青圆忽而语塞,百里渊见状,不解其意,望向她,却见她眼中泪光隐隐,似是又勾起了她的思母之情。
百里渊虽文武双全,却不擅宽慰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意欲起身离去,又觉不妥。腹中斟酌数句,方才缓缓开口:“抱歉,是我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是我自己沉湎过去不能自拔,不怪你的。”叶青圆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道:“你别怪我聒噪就好。”
“不会的。你若愿意的话,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的过去么?”
“当然可以呀。”叶青圆停下手里的活,给百里渊和自己倒了茶水。
“我阿娘在时,将家里管的井井有条。但好景不长,她离世后,家中的一切事务便交到了阿翁手中。阿翁虽然尽心尽力,但他并不擅长管家,没过多久,家里就出现了捉襟见肘的情况。”她笑着摇摇头。
百里渊抿了口茶,这几日接触下来,他对叶泽是有一些的了解。“依某这几日的了解,先生确实在处理家中事务上有些力不从心。但却是位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的君子,但。”
“你以后与我说话可以尽量直白些吗。太文绉绉的我听不大懂,不过,你刚才说的我大概是明白的。”
百里渊喜欢她的直白,但又惊讶于她话中的意思。“你不曾读书?”
尽管这样直白的问她不太礼貌,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因为如今世家大族的子女都纷纷入学读书,何况她阿翁就是大儒,读书识字于她而言,无疑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不该是太过困难的事。
“嗯。”叶青圆的脸红了起来,在心爱的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文盲,对她来说是一种痛苦。
“抱歉,还请十一娘海涵。”
“事实而已,你无需道歉的。”她低着头小声答道,继续绣已完成了一半的凤凰。
“阿翁说慧极必伤,阿耶阿娘就是例子。所以不许我读书识字,不过,他总是告诉我为人处事的道理。”
百里渊听出她话中的遗憾与希冀,对她的遭遇心生怜悯。他言辞恳切,话语中满是关切与热忱:“读书可使人知礼守节,叶老虽未教你识字,但对你的教养并未缺失,定是希望你将来成为正直之人。若你愿意,我可教你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