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谢纾被鬼修们监管起来了。
鬼修们害怕他被抓走, 因此把他护得死死的,像是害怕自己的珍宝被他人觊觎偷窃的守卫。
他们怀着愧疚之心给谢纾下了束缚咒,看着少年不可思议睁大的眼睛时, 和里面传来的恼怒, 他们心都颤了起来, 快被愧疚和恐惧淹没了。
他们害怕谢纾讨厌他们, 因此不停地跟少年解释, 少年抱着一件白衣,看着他们的目光却充满了不悦。
只是最后还是被谢纾逃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脱鬼修们的看守,少年轻功太好, 鬼修们又害怕伤到脆弱如瓷器般的少年,因此发现他逃跑时, 纷纷犹豫了一下, 便被少年用炉火纯青的轻功逃之夭夭。
谢纾抱着那件白衣, 心如擂鼓。白衣身上的槐花香如今已经全然消散,可是他依然摆脱不了睡觉时要抱着它的习惯,像极了稚童舍不得自己最好的玩具。
他也曾经困惑不解, 然而, 当他询问鬼医或小黑时, 他们总是目光躲闪,不愿意看他。
谢纾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冲出去,说不定可以找到关于这件白衣的线索。
比如,这是谁留下的白衣,又比如,他为何对这件白衣念念不忘。
“哗啦——”
天空阴沉灰暗, 如同一双布满了阴霾的眼睛沉默地注视。忘川河洪水滔天,泛着血色的浪花狠狠拍在岸边溅碎,好似卷起千层雪,天地间都是如潮水般涌流之声。黑压压的人马压境,鬼修们挡在无涧鬼域的入口处,为首是一个白发老者与黑衣少年,脸色阴沉地看着对岸。
对岸是三个长相不尽相同的人,为首一人长相妖气诡异,一身华丽锦衣,脸颊处却有着一条如刺青般的黑龙,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刺青还不断地在他如玉的脸颊与脖颈处游走,宛如活物。
左边一人则一身青衣白发,手执长剑,右边一人则一身干练劲衣,握着一柄银白长枪。三人虽穿着各异,可长相都是数一数二,在街头上能引来不少回眸与尖叫。然而令人感到恐惧的是,三人的神情都分外阴沉,满是红血丝的眼底铺满了阴郁与疯狂,倒像是三只磨牙吮血、即将撕破牢笼的猛兽。
宋白笙盯着小黑与鬼医,声音颤抖,脸上浮现一种诡异的兴奋,黑龙游走着,衔住他猩红的右眼,他说:“把我弟弟还回来。”
小黑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宋白笙妖艳的脸颊猛地扭曲一下,恨声道:“不用装了,我已经知道是你们在蒙骗我,把他交出来。”
鬼医冷笑一声:“凭什么?”
“你们对他做了那些事,到如今,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光是他还活着这件事,你们就该感恩戴德,但凡有些自知之明,都不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宋白笙神情僵硬了一下,目光微微躲闪,他知道自己做了诸多错事,可是他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旦见不到少年,就如同被扔进油锅中煎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脏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是不是……还怨恨着他?
一想到这些,他几欲被折磨疯,无论如何,非得把少年找出来再看一眼……或者永远放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养着少年,不让他经历一点风霜雨雪。
李廷玉在旁阴戾道:“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愿意交人么?你们一群鬼修,有什么资格霸占着他不放?”
“起码我们不曾伤害过他!没如你一般,在他最脆弱无助时捅他一剑。”
这句话简直成了李廷玉的心魔,他长枪一晃,直接俯冲上前,“找死!”
鬼修们也不再藏着掖着,平日里他们恐吓到少年,因此都竭力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如今大战一触即发,他们身上纷纷滚出了浓烟黑雾,身上的血肉缓慢融化,躯体上缠满了各种瘆人伤痕,脸色惨白阴沉,浑身冒着鬼气,盏盏青灯在上,真如同百鬼夜行。
小黑漠然地抽出长剑,直接格挡,两人一剑一枪,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爆鸣声,宛若裂帛,火花四溅,长剑清冽的剑身映照出两人微微扭曲的面庞。
他们每次出招,招招致命,阴戾地想要对方的命,破空声四起,长剑银枪急速挥舞下,鲜血四溅。
他们这一对上无异是往两边的干柴里撒了一把星火,鬼修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谢纾让给这群伪君子,而人修们则觉得鬼修暴戾自私,怎么可能任由身体脆弱的少年留在这样的地方?因此所有人绷紧身体,武器纷纷架起,下一瞬大战就要一触即发。
小黑和李廷玉打得不分上下时,一把剑却猛然出现在二人中间,那剑像是随处捡的,剑身上还有一个一指宽的豁口,正正好好地卡住两人的缝隙,只听“呛啷”一声脆响,那破烂剑居然把二人胶着的剑与枪从下往上猛地挑开来了!
只是那破烂剑再也撑不住,咔嚓咔嚓地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李廷玉和小黑面色恐怖地扭头,正要看是谁阻挡了他们,然而他们瞳孔皆微微一缩,刚刚还暴涨的气焰如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如同巨大的猛禽被淋成了两只落汤鸡,傻在了原地。
“谢……谢哥?”小黑嗫嚅出声。
“你还知道叫我哥?”一个红衣少年站在二人面前,他一身红衣烈烈,在昏天暗地之下,鲜艳得与此间格格不入,让人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驻足目光。
谢纾手中的剑只剩个剑柄,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那破剑柄往地上一扔,抬高声音,训斥道:“胆子挺大,敢囚禁我?”
小黑不敢说话,可旁边的李廷玉已经完全手足无措起来,下一瞬,这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居然硬生生地从眼睛里滚出两行热泪,哽咽道:“谢纾……”
宋白笙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脸上的黑龙疯了一般在他身上游走,几乎占据了他半具身体,他猩红的眼瞳剧烈颤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呢喃:“谢纾,你真的还活着……”
祝茫呼吸都停了,他死死地盯着他,指尖痉挛般颤抖,脸色几经变化。他看着谢纾,好似找了他很久,眼底尽是失而复得的激动之色,最后温柔下来,只是那沉静下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他温声哄道:“少爷,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此间太过危险,先和我们回去,好吗?”
他一头白发,可是神情和动作却温润如水,如同冬日里冒着热气的温泉,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众鬼闻言当即色变,他们想要上前,可是害怕谢纾嫌他们凶恶或者丑,委屈地眼睛都要哭成溏心蛋了,泪眼婆娑地看着谢纾疯狂摇头,一副即将被抛弃的狗狗模样。
谢纾一扭头,他乍一眼看到众鬼修们撕下平日里的皮囊还是微微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蹙眉训斥道:“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随意指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因为生气而微微泛着桃瓣似的粉,“我才给你们换过的药,你们是嫌命长,还是觉得我能治好,所以无所谓?”
那几个被指到的鬼修,如同一个个学堂上被点了名的差生,一个个面红耳赤起来,下意识地狂摇头,手足无措地哄道:“小神医你别生气,我们错了……”
谢纾还没说完,唇瓣微张,准备继续跟他们算囚禁的账。
可下一刻,一个布满幽香的怀抱就把他笼住,他微微睁大双眼,耳畔贴在一个人的胸膛,宋白笙把少年死死地搂在怀中,下巴抵在谢纾头顶,轻声道:“小团子,哥哥带你走,金银珠宝,锦衣玉食,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
他低下头,目光痴迷地看着谢纾,心脏一直在剧烈颤抖,有些紧张又高兴地说道:“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你若是生哥哥的气,只要你随我回去,随你捅我三刀九洞,抽筋拔骨。”
谢纾猝不及防被拥抱,眼睛睁圆了几分,可是如今他极其反感肢体接触,闻言就要抬手把此人一巴掌扇开,可是手刚抬起了便被捉住了。男人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手腕,食指抵在他的掌心处,谢纾蹙眉,抬起脚,面无表情地踩在了宋白笙雪白的云靴上:“放开。”
宋白笙吃痛地微微皱起眉,可是他听见谢纾对他说话,整个人却更加激动起来,一张艳若好女的脸瞬间通红,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谢纾,好像被谢纾打,对他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他依然没有松开谢纾,反而有越抱越紧,恨不得将怀中人揉进胸膛,与他的肋骨融在一起,从此再也不分离。
谢纾被抱着,火气“蹭”地一下蹿了上来,骂道:“哪里来的变态流氓?你们是谁?来攻打无涧鬼域做什么?”
他说话既不客气又不耐烦,还暗含警惕,像是一只被入侵了领地的小动物。可是另外三人闻言,脸色“唰”地一下惨白起来。
“你不记得我了?”
宋白笙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把谢纾缓慢地松开,谢纾便立即逃离他的怀抱,不愿意在他身边呆哪怕片刻。
宋白笙目光缓缓凝固,他看着少年,少年站在不远处,一身红衣,红衣上有着金线刺绣,布料丝滑漂亮,一看便是高档的布料,腰间的腰封将少年纤细柔软的腰束住,因为刚刚动作较大,微微露出漂亮的锁骨,一双桃花眼泛着警惕与冷意,眼尾的红痣微微上钩,如同银月旁的一颗星子,泛着灼人的光。
他面色白皙红润,眼底的青黑早已消失不见,脸颊甚至微鼓出来一点婴儿肥,气色比过往见他简直好太多,一头乌黑长发用红缨簪着,露出修长细腻的脖颈,身上满是朝气与活力,像是深闺里被养得很好的大小姐,眼角还带着被轻薄般的绯红。
与他们三人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有那么一瞬,宋白笙心里几乎是生出了点自卑与自厌。
祝茫脸上面具碎裂,失控地问道:“你不记得昆仑了吗?你不记得……”
不记得从前种种,诸般因果了吗?
他想过谢纾或许不会再理他们,想过他会狠狠捅他们好几剑,甚至直接把他们三个砍了,想尽办法折磨他们。
可是他那时卑微地想,只要谢纾还愿意看他们,哪怕是厌弃的一眼,也说明他们到底在这个人心底留下了点分量。
……然而谢纾看向他们的那一眼里,带着警惕与陌生,甚至还掺杂着一点茫然。
只一眼,就如钢筋铁杵从天而降,将他从天灵盖贯直直贯穿至脚底,把他活生生钉在了原地,脑袋里狠狠“嗡”了一声,喉咙里顿时涌现出铁锈味。
李廷玉抬起脚,他不管不顾就要冲上前去,却被小黑阴沉着脸拦住,他嘶声道:“谢纾,你不记得了?你真不记得那坛酒了吗?”
谢纾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疑惑,李廷玉一脚踩空,被那看陌生人才有的疏离一点点凌迟。
……谢纾真的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他扭过头,瞪大眼睛,目眦欲裂,对着小黑,愤怒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小黑冷冷地看着他们失态的模样,密音传令,冷声道:“他失忆了。”
三人俱是一僵,小黑警告道:“你们不要刺激他,如果他要重新记起曾经的记忆,那么对他的灵体来说,便又要重新经历一遍一千八百八十八次死亡……他如果熬不过,会痛苦得神魂再次碎裂。”
宋白笙不动了,他瞳孔一缩,压音成线,哑声道:“白衣修罗呢?”
他从刚刚开始就有个疑惑,他们三人攻打无涧鬼域,这样大的动静,鬼王怎么可能不作为?他心中隐约升起一点猜想,就听见小黑寒声道:“死了。”
三人愣了愣,第一反应,居然都是欣喜若狂,小黑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厉声道:“他为了保护谢纾,抗九天雷劫,受天罚折磨,魂飞魄散,你们有哪里可以比过他的?”
“抗九天雷劫?”
宋白笙反应过来,是了,白衣修罗如此年轻,却能把上一任鬼王挫骨扬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成长速度,即使是他天纵奇才,怨恨深重都无法做到,更何况是断忘川河,灭天道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谢纾看着他们三人,脑袋中一根弦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一根针在他的脑海中翻搅,他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什么,却又很快遗忘,下意识地攥着胸口处的那枚白海螺,却依然非常排斥这些人的接触,几乎是要呕吐的程度。
他身形不稳地摇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宋白笙脸色当即变得比他还白,手足无措,“对不起,是是,对不起……”
小黑趁谢纾腿软把他抱起,让他靠着自己,谢纾喘着气,脸色发烧般潮红,指尖发白,听他们之间争吵,迷迷糊糊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黑身体冰冰凉凉的,他摸了摸,小黑脸红了,“谢哥?”
谢纾却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什么不对劲?
他拼命地想,怀中的海螺里传来心跳声,如擂鼓不停,春雷炸响。他猛地抬头,仿佛有什么要冲出脑袋。
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没有心跳?”
小黑脸色有些奇怪,他看着谢纾把耳畔靠在他的左胸处,脸色更红,却依然继续愣愣道:“我是鬼,哪里来的心跳?”
……
谢纾缓缓睁大双眼,小黑的胸膛如死水般安静,他脑袋更晕了,一时间天旋地转,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地响起。
“你可以用它来听我的心跳。”
谢纾喃喃道:“所以鬼修的心跳和体温,是可以伪装出来的吗???”
小黑:“是……”
他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一惊,猛地噤声。
对啊,鬼修哪里来的心跳呢?
……他早就死了。
谢纾的表情缓缓凝固,他不可置信地抱着手中那枚白海螺,海螺被他捧得温热,里面还有“咚咚”声一直不停地传来,如春雷降落。
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在下巴那里缓慢地聚集成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悬而未落地在少年精巧的下巴晃动。
记忆中一双如玉的手将海螺捧着递给他,哄骗他道:“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真正离开你。”
因此,只要海螺中的心跳声一直响彻,他便永远活着。
可——
“已死之人……哪里来的心跳?”
谢纾的泪水夺眶而出,霎时间泪流满面。
手中的海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哽咽道:“……你又骗我,周不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