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谢纾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有个梦中一片迷茫的雾气,周围是盏盏明灯温暖地闪烁,他被人背在背上, 大腿被人轻柔地托着, 手臂交错搂在一个人的脖颈前。
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 似乎刚刚吃完了一顿大餐, 肚皮有些鼓鼓的, 整个人迷迷糊糊地靠在白衣人的背上,嘟囔道:“想吃小鸡炖蘑菇……”
背他的人顿了顿,似乎轻笑一声, 温声道:“还吃?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谢纾像只被人揣在怀里的小猫,眼前的脊背温暖得他眼皮都发沉, 一动也懒得动。他被人这样说, 有些不太开心, 但是还是含含糊糊地呓语:“想吃……还不都怪你……你怎么炒出来跟我娘做的那么像……怎么做的……”
他太过舒服,搂住男人的手指发软,整个人要往下坠, 被男人无奈地拖住屁股, 往上掂了掂, 他似乎笑了一下,很轻地回答:“知道你喜欢,跟你娘偷学的。”
谢纾睡着了,没再回答他。周不渡背着酣睡在他背上的少年,踏着一路星火慢慢地往前走。
走得那么慢,是不是能走一辈子?
可是路总该有尽头,梦也总会醒。
谢纾在暴雨里奔跑,苍白艳丽的脸上满是透明的雨水, 他站在梵音山脚下,一身红衣湿漉漉地黏在他的皮肉之上,勾勒出少年纤细瘦弱的蝴蝶骨,他喘着粗气,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十万八千阶长梯。
他偷了一张宋白笙的遁地符,怒火中烧地把惊慌失措的一群人无情地抛在身后。
长阶漫漫,乍一眼似乎直通天际,没有尽头。他正欲抬脚,踏上第一阶时,一声长叹响彻在他耳畔,明净法师苍老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无奈,“施主,放下吧。”
谢纾毅然决然地踩下第一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不要。”
“十万八千阶,你如今的身体,与凡人无二,你会死的。”
谢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讥笑道:“那就出来见我,秃驴。”
明净法师沉默了一会,似乎被谢纾这大放厥词给震住了,小和尚的声音传来,忿忿道:“你这人,未免太不识好歹,方丈分明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如此大不敬?”
谢纾感觉到自己的衣袍已经全被雨水打湿了,因此每踏出一步时,身上都如同压了一个沉甸甸的水袋,只是道:“我要见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
“九天神雷,据我所知,这几年来,只有梵音山经历过,天生异象,紫电如练,我就算是傻子,也不是瞎子。”
谢纾咬着牙,“若非我经历过这么多次轮回,孟婆汤还真会把我记忆轻而易举地抹除。”
明净法师沉默了一会:“忘记前尘,有何不妥?前尘皆苦,未来成空,你们此生注定无缘。”
谢纾像是被忽然狠狠踩了一脚,他猛地抬头,瞳孔紧紧一缩,眼眶泛红,“什么叫此生无缘?”
他脑海中的记忆一片混乱,那上千次的轮回依然没能记起来,可是他想起来了,是周不渡把他从忘川河里捞起来,把他带回无涧鬼域,小心翼翼地养起来。
即使只是那么短暂的相处过程,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周不渡。
他喜欢他看他时温柔的淡色双瞳,喜欢他纵容又有些伤脑筋的声音和表情,喜欢他托着双腿,把他背起时,身上传来的淡淡槐花香。
“我这辈子,难道就不能得偿所愿一次吗?”
谢纾声音颤抖。
明净法师试图劝说他,可谢纾依然不管不顾地托着病体往上爬,爬到第三千阶时,他剧烈地喘了口气,眼前一黑,差点跪下去。
“你们都骗我,”谢纾有些恍惚,喃喃道:“是你说的,你说过,你永远在我身后,撑住我。”
他摇晃了一下,“你说过,如果我成功打出了铁花,就给我吃小麻花,一直吃到老。”
“你还欠我那么多袋小麻花,欠我那么多个拥抱,你不知道吗,我是小气鬼,我这里概不赊账,你欠我的东西不还,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
第五千阶时,小和尚出现在他面前,他年纪不太大,看着谢纾的目光,有些不忍,最后笨拙地劝道:“哎,你……还是请回吧。你上来有什么用呢?就算你真的能见到他,你也做不了什么,他费尽千辛万苦,给你铺好前程,你为何执迷不悟?”
谢纾冷笑一声,他抬起一柄长剑,对着小和尚,“你敢拦我?”
那柄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声,剑身寒光凛冽,被暴雨冲刷得几乎反光,
如谢纾这个人一般,刀刃向上,永远向前。
小和尚哑巴了,他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讲理,和你那个大师兄一样,你们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谢纾罔若未闻,雨水顺着他挺翘的鼻梁下滑,他唇瓣微张,微微喘着气,白茫茫的雾气从他唇边涌出,他执拗道:“带我去见他。”
谢纾身体孱弱,一个人淋着雨爬了五千阶,此时已然是头昏脑涨,腿一软,差点就要往后倒去,小和尚大惊,忙冲上去拉住他,谢纾被他拉得撞进他怀里,一股奇异的香味瞬间把他包围,小和尚瞬间闭上眼睛疯狂念叨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听见方丈妥协一般的长叹:“算了,把他带过来吧。”
小和尚大惊:“可是——”
方丈:“……世人欠他诸多,我们虽不能违抗天道,但总不能一直冷眼旁观。让他亲眼所见,便知道,已是死局。”
谢纾意识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间,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来到了山顶上。
他身上的红衣已经被方丈施了法术,清爽干净起来,头顶上是一把黄澄澄的伞,一个穿着袈裟的老人站在他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谢纾怔了怔,明净法师长叹口气,“你随我来吧。”
谢纾踉跄着起身,跟着他往前走,明净法师来到燃灯殿前,手摁了一下一个正燃烧的青灯,瞬间,一个地下通道出现在二人眼前。
地下通道是一个不断向下的石阶,一进入里面,就感觉到一阵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风从上面往下灌,谢纾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脑海中一片混乱。
周不渡会在这里吗?
为什么是在燃灯殿的下面?
这里这么黑,这么冷,他这三年……如何度过的呢?
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甫一响起,他猛地一惊,手指紧握成全,指甲深深地陷在肉里,牙齿紧咬唇瓣。
方丈手持一柄红烛,他带着谢纾缓慢地往下走,走了不知道多深,最后停步道:“到了。”
“你见一面,便能死心。”
谢纾瞳孔一缩。
眼前是一个阴森森的山洞牢狱,这里是梵音山山体中的一个巨大空洞层,此地黑暗无光,潮湿阴冷,角落里还散发着腐臭的味道,一滴又一滴猩红的液体溅落在地,在地上开满了血红的小花。
远远望去,山洞的最中央,似乎是个人,只见无数小臂粗的锁链从穹顶垂下,张牙舞爪地死死束缚住他的脖颈、四肢,腰腹,他披头散发地垂着头,头发凌乱,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破烂不堪被血染得透湿的白衣,一柄长钉穿过他的胸膛,将他那死寂的心脏洞穿。
他身上不断有伤口冒出,又不断修复,因此血似乎也流不尽一般,滴滴答答地成了山洞中唯一的声音。浓郁的黑雾遮挡着他,让他远远看去,如同一个被囚困住避免伤人的猛兽,若是解开那些枷锁,便会张牙舞爪地撕碎所有人。
谢纾猛地扭头,他一把抓起方丈的袈裟,整个人都在抖,方丈安抚般地摁着他的手,“是他自己做的。”
“他藏在燃灯殿的山洞下,有佛祖在上,九天神雷不能劈下来,但是可以通过别的方法去折磨他。如果他想出去这里,天罚就会立即降落。”
“那那枚长钉呢?!”谢纾几乎失声。
方丈不语,谢纾怔了一下,他低头,从怀里缓缓拿出那枚白色的银翅海螺,不可置信道:“是因为这个……?”
山洞中央的人影似乎动了动,他缓慢地抬头,看见那个红衣似火的身影时,瞳孔缩了缩。
那是多少年的梦中幻影。
“是是……”
他下意识开口,唇齿边的声音还布满了眷恋,可是看见旁边的明净法师时,瞳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瞬间便明白眼前不是梦境,猛地挣扎起来,锁链瞬间哗啦作响,如同一个暴动的野兽,他失声怒吼道:“明净!你为何不遵守诺言,为何要把他带来?!”
粗粝的锁链嵌入他的皮肉中,明净法师还未来得及回答,谢纾便猛地转身,他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白衣人,声音猛地抬高:“周不渡!”
他往山洞中央跑去,积水被他踩得四溅,崖壁的怪石嶙峋,有一块突出来,谢纾没来得及躲避,脸颊被划破了一道细小的疤痕,流下腥甜的血液,男人瞳孔一缩,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可是全身肌肉却隐忍地绷紧,嘶哑道:“你来干什么……”
谢纾气得差点想往他脸上扇一巴掌,可是他看见周不渡缓慢地抬头时,如遭雷劈,捂住嘴,差点没说出话来。
周不渡脸色惨白,唇边沾满了血,右眼的疤如一个月牙般镶嵌在他的脸上,可是那只淡色的眼瞳,如今却布满了阴翳,明珠蒙尘般。
谢纾颤声:“你的右眼……?”
周不渡一惊,想要遮住自己的右眼,可是又被铁链束缚住,只能扭过头去不看谢纾,轻描淡写道:“生了病,看不清而已,你还没回答我,你来做什么?”
他语气淡漠而冷酷,似乎完全不认识谢纾一般:“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谢纾呼吸不稳,他单薄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脸上因为愤怒烧起一抹薄红,他质问道:“你不想见我,那你救我做什么?”
周不渡沉默半晌:“我后悔救你了。”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肠,说:“你走吧,我当初只是为了报答夫人对我的救命之恩。与你,毫无关系。”
“我们不该再有瓜葛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
谢纾呼吸瞬间凌乱,他猛地抬手,直接扇了周不渡一巴掌。
可是他力气软得如同一团棉花,打在周不渡脸上,如同小猫肉垫一般柔软无力。
“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如今日生。”
明净法师站在二人身后,垂眼,“小施主,放下过去吧。”
“不要!不要!”谢纾拼命地摇头,情绪激动,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尾晕染开一片殷红,手指痉挛地揪住周不渡衣襟。
他哭了:“放下……我凭什么放下……”
“什么狗屁的从前种种,如昨日死……我的现在是由过去组成的,如果放下过去,那现在的我又是谁?我的未来又是由现在组成的,所以我的过去注定影响我一辈子,我有怎样的过去,就有怎样的未来!”
他喊道:“你凭什么让我放下……周不渡……你凭什么又让我忘记你,凭什么又不让我记起你……”
眼泪不断地从他的眼眶滚落,他用手背不断地擦拭,可是眼泪依然如断线的珠子不断啪嗒啪嗒坠在地上,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一双黑瞳里满是盈盈泪光,哽咽道:“你走了,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人不能痛苦一辈子,这是你说的。可连你也要离开我,那我到底该如何撑下去。”
“我这些年就是靠这个执念走过来的……你凭什么叫我放下?”
谢纾幼年时,读过刻舟求剑的故事,觉得这个人好傻。他难道不知道剑在水中央掉落,跑到江边是找不到的吗?
可是如今,他被千年记忆所困,却依然不折不挠地一次次返回某个节点,靠近沈乘舟,想要找回最初的那个人,去抓记忆中那只手。
去趴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感觉温暖的肌肉纹理和熟悉的槐花香。
故地重游,本就是刻舟求剑。
“放下放下,为什么你们都说得那么容易?”谢纾鼻尖泛红,他哭道:“你们凭什么觉得,对我来说放下就一定是好的?”
“那我们的过去算是什么?我放下了过去,难道就代表那些事情不曾真正发生?那我……还是我吗?”
放下放下,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他靠这个执念走了三百年,如果此时放下……那三百年光阴究竟算什么呢?
谁能放下啊?那叫放下吗?那只不过是新伤覆旧疤,隔靴搔痒,视而不见罢了!这和妥协,和放弃,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执迷不悟,倔强非常,不撞南墙不回头。
“周不渡,你答应我,让我越过越好的。你如果再食言,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谢纾哽咽道:“我说真的……”
“我错了。”
周不渡颤抖地挣扎,他再也装不下去了,他艰难地抬起头,唇瓣吻在少年眼角,手足无措地试图吻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接住少年咸湿剔透、不断下坠的泪珠,心疼得快要死去。
他声音嘶哑地哄道:“别哭……别哭。”
你一哭,我会感到很疼。比被关在这里,长钉穿心还要疼。
这么多年,即使他长成了鬼王,也已然还是那个,一看到眼前少年掉眼泪就手足无措的窝囊废。
周不渡磕磕绊绊,“我……我觉得是因为我,你才吃了这么多苦。”
“如果我不让你知道那些事,你就能无忧无虑,你不用背负这些命运,不用一个人走……路途遥远,无所归期。”
“是我害了你。”周不渡忏悔般低下头,他被困在庙宇之下,满天神佛镇压着这个逆天而行的怪物,这个怪物轻声道:“或许我们的相遇是个错误。”
“不是总有这样的故事么,”他仓促地扯了扯嘴角,“两个人因为一个错误的开始,走到了一起。可那到底是错误,走不到最后的。”
无论是多么浓烈的情感,总有一天会烧为灰烬。所以故事的主角总是在心如死灰后放手,这样才能去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正所谓“及时止损”。
“我救你,只是为了报答夫人的恩,我害你这般苦,沈乘舟是我的一个影子,是我内心的一个折射,我们俩无论是谁,都不该与你有一丝一毫的瓜葛,我……”
谢纾猛地抬头,大声道:“那是因为他没遇到我!”
跟过来的小和尚一进来,就听见这句话,震惊了。他“阿弥陀佛”一句,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地想,这也太不要脸了。
谢纾狠狠一抹眼泪,凶狠道:“你和他就是不一样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因为我,你才有了现在的样子,所以你和不记得我的沈乘舟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周不渡一怔。
谢纾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奶猫,泛红的眼睛里还包着一泡眼泪,却还要故作凶狠,恶狠狠道:“更何况,你难道没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春秋不解情。
若是一直在锦绣丛中长大,便真是一朵娇花,随便一点风吹雨打,就会夭折与风暴之中。
“周不渡,我吃那些苦头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有在好好成长,好好长大。”
谢纾瞪着通红的双眼,发誓般说:“我能成为你和娘亲的骄傲的。”
因为遇见了彼此,所以才能变成更好的自己。
他们是两个完美无缺的拼图。
我在你这里寻找我遗失的部分,你在我这里弥补你未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