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型引起的思念与猜想
按照尹航的安排，今天上午黎歌要去医院体检。他打工多年，经历过几个单位，但一上班就先体检还是第一次。这也是黎歌退休后的第一次体检。
天桥19号的正式人员每年都体验一次，公司负担医保即时报销后的全部余额。外聘人员还没有这个待遇，黎歌不但破了例，还有人陪着。
珍珠的家在天坛北门的金鱼池小区，两站地，早早骑脚踏车就来了。她今年二十四岁，从上大一时起，每年的寒暑假都在天桥19号打工。她在公司里岁数最小，又漂亮，还没有男朋友。
去年她在本市某著名大学心理学硕士毕业，没面试就正式进了公司，任总经理秘书兼心理咨询师。除了乌云龙向她咨询，别人谁也没咨询过。乌云龙说，她会读心术。
医院不远，两人走十分钟就到了。排队挂号、开化验单、缴费、抽血、拍片、b超、ct、领取结果都是她楼上楼下、跑前跑后，不让他多走一步路。
坐在他身边的候诊老人说，“还是闺女好，养儿子没用！”他笑而不语。
她听见心里美滋滋的，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十一点，他俩才回到104室，后面跟着进来一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儿，黑发分头，白胖圆脸，大耳朵，蒜头鼻，大嘴，白衬衫，透明眼镜框嵌着椭圆的镜片，眼睛明亮，笑容可掬。
“这是103室的高远，副研究员，自动控制电气工程师。”又说，“这是昨天刚来的黎工。珍珠介绍说。
“我昨天去研究所那边了。”高远说，“体检怎么样？”
“别提了，”她说，“医院里的人比超市还多。”
“总经理已通知我和丁权，与黎工组成攻关组，丁权任组长。说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高远说。
“咱们共同努力吧。”黎歌紧紧握住高远的手。
高远回到103室，坐在电脑椅上看着窗外的假山发呆。
他在某名牌大学二○○三年毕业，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电气工程硕士学位。
二十五岁的他来到天桥19号应聘，面试官是尹航。
“高远，就是站得高看得远，stand tall and look far ahead。”尹航说。
十二年过去了，他已是副研究员、注册电气工程师，成了尹航的得力助手。
他对来人永远是笑咪咪的，笑口常开像个留着大分头的弥勒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和颜悦色，有问必答。
大家说103是“咨询室”、“聊天室”，他说是“学术沙龙”，只聊工作，不聊其他。
来的人现在或将来都是电磁专家，手里都有科研项目。但谁都离不开他，因为他是公司唯一的电气控制专家，还包括研究所那边，就是尹航的项目也得找他探讨。
他说，如果天桥19号是个集成电路的话，我就是个“继电器”，起着调节、安全保护、转换开关的作用。
他掌握着每个项目的轻重缓急，通晓每个项目的核心难点和解决办法。
他感受着他们的性格、脾气、情绪，与其说他们是在跟他讨论，不如说他们是在向他倾诉，倾诉他们的焦虑、迷茫和苦闷。
项目负责人之间不能互相倾诉，因为向同行倾诉实际是在说明自己的无奈或无能，不但得不到同情，反而会被同行蔑视，甚至偷着乐。所以，他们唯一的有利无害的倾诉对象就是高远。
他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人们只要看见他眼镜后面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好像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他分享他们失败的痛苦和煎熬，也分享他们成功的喜悦和成果，在他们的论文或专利文书上署名，尽管是末名。他扶持了别人，别人也不忘提携他。
不过他现在的发呆，是通过体检感觉出黎歌的不简单，两年前来的李严都没有这个待遇。
李严是尹航的朋友介绍来的，是一家兵器研究所退休的所长。
再一想，这应是尹航吸取了李严脑梗的教训。
那怎么还要珍珠陪着去呢？应是防备他一个人作弊。
如果检查出身体有大毛病呢？那肯定是不能久留的。
从刚才看到黎歌红光满面的，不像有大问题。
丁强出差前让他看了黎歌的简历，丁强说，“此人不简单。”现在他也有同感。
他又想，不用瞎想了，吃午饭的时候就知道了。
珍珠回到204室，坐在电脑前也在发呆。
她看着黎歌的化验单，他的血型果然是o型，这是她所期望的。
在医院拿到血项化验单时，她就看到了，心头直突突地跳。
因为她和母亲的血型都是o型，那么她父亲的血型就肯定是o型。
她还注意到，他带膛音的磁性声音。
这个唯一的音质、速度、音调、音色，一直记忆在她的大脑海马体的最深处，还冷不丁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她从懂事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寻找这个声音。
她问过母亲，这个声音是谁？
母亲说，我也梦到过这个声音，这是你的父亲在跟你说话。
母亲又说，他叫李戈，是个机械工程师。是他去南京玄武湖把咱娘俩接回了北京，那天是一九九一年七月七号。
她又问，他现在哪里？
母亲说，不知道。又说，他是去做他的事情了吧。
现在的黎歌，声音对，职业对，南京的地点、时间对，现在血型也对，只是姓名是谐音，算半对吧。还有他的年龄，她从没问过母亲。
她拿起手机要拨号，可一看时间差五分钟就十二点了，她赶紧找黎歌去食堂吃午餐。
食堂在102室，一进门靠东墙是一溜长桌，珍珠在前，黎歌在后，排队打饭。
他跟着她，先从餐具消毒柜里拿出碗、筷、盘，再去取四菜一汤。
今天的食谱是：红烧鱼块、香菇排骨、鸡蛋炒西红柿、青椒炒土豆丝、紫菜鸡蛋汤，还有米饭、馒头、烙饼，还有苹果块。
八套餐桌椅靠着北墙一字排开，两人一桌。餐桌与椅子是连体的，椅脚固定在地面上，不能挪动。
他跟着她坐在最里面的八号桌，他坐在里手靠北墙。
他顾不了那么许多，就低头吃喝起来。他对其他人看他的那种惊讶的眼神有点儿发憷。
大家惊讶的是，他竟然坐在了总经理尹航的座位上。平时要是尹航不来，那个座位就空着，谁也不能坐。
高远打好饭菜，走到三号桌放下食盘，用手向珍珠比划，意思是要让黎歌跟他同桌，坐在里手。
坐在七号桌里手的祁泰也用眼神暗示她，赶快让黎歌过来跟他一桌，坐在外手。
珍珠都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一会儿尹航来了，打好饭菜，径直走到六号桌的外手，坐在里手的是女研究员苏芝。
苏芝有些慌乱，看到尹航平静的眼神，才平静下来。
珍珠放下筷子站起来，面向低头吃饭的各位说：
“借这个机会，我介绍一下新来的机械工程师。”
他也赶忙站起来，腼腆地说：
“我叫黎歌。黎明的黎，不会唱歌的歌。向大家学习！”
有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有的头都没抬，都没说话。
尹航也站起来说：
“珍珠安排得很好，大家不要瞎想。黎工是来帮助我们解决难题的，大家欢迎。”
尹航带头鼓掌，随后一片掌声。
七号桌的祁泰边吃饭边纳闷：自从有了这个食堂，八号桌的里手就是尹航的位置，从来没变过。
今天怎么啦？是黎歌刚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那珍珠应该知道呀。
他还注意到，珍珠看黎工的眼神没有一点儿陌生感，像是看着久违的亲人。
难道他俩是亲戚？或是以前就认识？
她还主动给他递上餐巾纸。这小细节，她对尹航从来没有过。
按他的想法，黎歌应与他同桌坐在外手才对。
因为当初李严就和他同桌，只是李严坐在里手，虽然李严比他还小三岁。这是因为李严是所长，尽管是退休了。
祁泰这顿饭吃得别扭，出了食堂就去104室找黎歌，珍珠也在。
“黎工，这是祁工。咱们公司的元老。”她介绍说。
“我，祁泰，退休返聘的机械工程师，六十八岁，在301室。”
“我比您小五岁，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食堂是我当年设计的，也是我建的。那时我相当于珍珠的工作，还要做技术工作。在食堂吃饭的就十几号人，今天丁强和乌云龙没来。”祁泰又说：
“一号桌是张自然和彩霞。二号桌是丁权和万泉，万泉是徐明的助手。三号桌是乌云龙一人，吃饭吧唧嘴，能吃不长肉，孤僻就愿自己一桌。四号桌是宇文凯和冬梅小两口儿，爱吃辣椒。五号桌是高远和徐明，徐明是尹航的接班人。六号桌是苏芝，尹航的大学同学，老研究员，退休返聘。七号桌就是我啦。”
他每桌都说了个遍，绕了个大圈才说：“我想跟你一桌……”
没等祁泰说完，珍珠就说：“不行。”
“为什么？”祁泰说。
“我乐意。”在她的心目里黎歌已经是自己的父亲。
“尹航乐意吗？”
“刚才吃饭的时候，尹航不是说了吗？”她有点儿不耐烦，“您没听见呀？”
“坐哪儿都是四菜一汤。”
黎歌心直口快，其实他也愿意跟珍珠一桌。她像“小棉袄”一样，体检时就已感觉到了。
“也是。我该歇着了。”边走边嘟囔，“反正在我们家我得坐主座。”
今天午餐最高兴的当属苏芝了，她是公司的头号单身女人。
她和尹航是大学同学，同届同专业，毕业后又一起分配到天地科学研究院电磁研究所。
今天他突然坐在她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夹了一块他爱吃的红烧鱼块，放进他的碗里。他只吃不说话。
吃罢饭，两人走到楼梯口，她扶着s型花纹的咖啡色楼梯小声说：
“咱俩又在一桌吃饭了。”
“明天下午在你的105室开个会。”
他说完就“噔噔噔”上楼了。